《凛冬雀》乌津一

22、转学

　　高二那年为什么转学。

　　这话裴之也问过她。

　　当时她人在家附近的公园里，坐在几棵高树掩盖后的长椅上，脚上穿着家居拖鞋，左脸微微肿起，白皙的皮肤上鲜明的巴掌印，接近嘴角的位置还有两道划痕，膝盖青一块紫一块，右腿膝上位置流着血，一路向下，到小腿中段，时间久了已经干涸，结在皮肤上。

　　坐下后校服裙短了一截，露出腿上的淤青。

　　她就在那张长椅上安静地坐着，透过树木看不远处草坪上嬉笑玩闹的小孩，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像没有生气的娃娃。

　　许晏宁第一次知道，人悲伤到极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

　　脸上是火辣辣的痛。

　　心在滴血。

　　两小时前。

　　周五学校放学早，三点就上完课，除了值日生，其他人就可以回家了。

　　许晏宁不是值日生，但有道题目要问老师，便留下没走。

　　书包放在课桌抽屉，她去了办公室。

　　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回来后班里的人已经走完，值日生也不见踪影。

　　她走回座位，看到了滴着水的桌椅和湿透的书包。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从一板凳的粉笔灰到满书本的红笔墨，从背上被贴写着“婊子”的纸条，到被拖把水弄湿的书包。

　　她找过老师，一开始老师也很关注这件事，叫捣乱者和她的家长来学校。

　　许晋伦不来，魏茹芸不愿意来，那边的家长见她这边没有大人，就阴阳怪气说是她在学校人品有问题才会被同学欺负，老师也没办法。

　　之后她也就不找老师了。

　　许晋伦今天回来的很早，许晏宁到家时他在许霖聪的房间里教他数学题。

　　她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摊在房间的地上，想把书晾干。

　　然后走到许霖聪房门口，轻叩两下，许晋伦和许霖聪同时回头。

　　许晋伦看见她时皱了皱眉，在许霖聪头上轻拍两下，然后走出来，带上了房间的门。

　　许晋伦让她来楼梯旁说，这边离许霖聪房间太近，会影响他写作业。

　　他眉毛紧皱，语气透露着不耐烦，“什么事。”

　　许晏宁低着头，“我想转学。”

　　许晋伦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你想转学？”

　　许晏宁重复那句话，“我想转学。”

　　“我不同意。”

　　许晏宁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我已经跟老师说过了，所有的手续和流程我会自己办好，您只要给我户口本和房产证就好，转学后的学费我以后会还给您。”

　　“我缺你那点钱是吗！学上的好好的转什么转！”

　　许晏宁一字一句说的坚定，“您说的好好的，是指被人欺负被人孤立被人造谣吗？”

　　许晋伦气的不轻，“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问题！那么多人！她们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吗！”

　　“别人有家长来讨公道，有家长来学校撑腰，我呢？”

　　没等许晋伦说话，她接着说，“高一入学我就跟你们说了，老师请你们去处理问题，你们不去，我被人欺负了，你们不管，从小到大除了要面子树形象的时候，你有多看过我一眼吗？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她声音颤抖，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到沙哑破音，胸口起伏，呼吸声也重。

　　下一秒更重的就落到她脸上了。

　　有多重呢。

　　许晋伦那一巴掌用力扇到她脸上，力度大到她整个人往旁边倒。

　　本就站在楼梯口，她背对着楼梯扶手，从楼梯上滚下去时试图去抓住什么，但都是徒劳。

　　旁边是墙壁，大理石的阶梯光滑冰凉，倒下去时她手肘砸在地上，惯性地往下滚，人在楼梯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膝盖不知道磕了多少次，最后摔到一楼时又在地上滚了一圈。

　　她疼到肺腑都颤抖，喊不出声，只能吐出带着哭腔的气音，脸疼，腿疼，全身都疼。

　　膝盖弯不了，尾椎处痛到头顶，生理性溢出的眼泪朦胧了双眼。

　　保姆林姨听见声响匆匆跑过来，看见她躺在地上，腿上还有伤口，惊呼一声，“宁宁，哎呦怎么搞的啊，怎么摔下来了啊！”

　　许晏宁隔着泪水和发丝往上看，许晋伦只是站在楼梯上看着，无动于衷。

　　林姨跑到楼梯下方顺着她眼睛看去，看见站在二楼楼梯口的许晋伦，一时噤声，小心地扶许晏宁起来。

　　许晋伦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让她自己起来。”

　　林姨左右为难，一边看许晋伦，一边又不忍松开许晏宁的胳膊。

　　许晏宁弓着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轻轻拂开林姨的手，一步一崴地往门口走。

　　一路上许多人都侧头朝她看，窃窃私语的人很多，有个女生想来帮她，被朋友拉住了让她别去。

　　平时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今天她花了两倍的时间。

　　公园的草坪上很多带孩子来玩的家长，笑脸和笑声像匕首一样扎进她心里。

　　她选了个隐蔽的位置，坐在长椅上，坐下时膝盖痛的倒吸一口气。

　　裴之的电话就是这时打来的。

　　她刚接通，手机还没来得及递到耳边，他的声音就传来。

　　“宁儿，老陈说你要转学？”

　　老陈是他们的班主任。

　　“……嗯。”

　　那边急切地问，“为啥啊？念的好好的转学干嘛啊？”

　　许晏宁手捏在长椅边缘，声音沙哑着开口，“裴之，你真的觉得，我在学校念的挺好的吗？”

　　那边犹豫了一下，“你现在…不开心吗？”

　　许晏宁有些想笑，她怎么开心的起来。

　　“你没发现，学校里没有人跟我玩吗。”

　　裴之的话带点询问的语气，“初中不也这样吗，你不是不太爱跟人打交道吗….”

　　“所以你什么都没发现。”

　　“哎宁儿你先别说这些，你是不是要转学啊，转哪啊，我跟你一起，我早就觉得这学校……”

　　许晏宁打断他，“裴之，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那边愣住，“宁儿……”

　　“我不是不爱跟人打交道，我承认我性格确实有点冷，但没到孤僻的程度，至少在初一的时候，在学校，我也是有朋友的。”

　　“……”

　　“你真的没发现学校的人会故意冷落我吗，对，她们会孤立我，在你靠近我以后。从初二开始，你那个时候故意捉弄我，学校的男生也学着你对我开一些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女生在背地里笑我。当所有人远离我以后，你突然说，你喜欢我。

　　“然后她们开始讨厌我了。”

　　“……”

　　“因为你。”

　　“宁儿，我觉得这中间可能有点误会。”

　　“你看，你甚至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你造成的。你每天早上都迟到，所以你没看见过我桌子上的粉笔灰，没看见过她们用记号笔在我桌子上写的骂我的话，我才十七岁，可是她们骂我贱人妓女。你没看见过她们在我背后贴的纸条，因为她们喜欢你，所以从来不敢在你面前做这些事。你没听见过女生厕所里的嘲笑和脏话，最脏的你想听吗，她们说我勾引新来的体育老师，可我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去办公室向他请假。”

　　裴之听完这些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了，这些他都不知道。

　　“你只是靠近我，从没去看过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你说喜欢我，可你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我。”

　　她没给裴之说话的机会，说完这些话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就这样吧。”

　　……

　　五点三十三分，太阳渐渐西下。

　　橙黄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身上。

　　有人朝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她低着头没察觉。

　　那人站到她身前，伸出手，递一张湿巾到她面前。

　　许晏宁抬起头看他，先入眼的是崇礼私立的校服，然后是左胸前的名札，写着钟子期三个字，再就是一张清俊的脸。

　　她没拒绝他的好意。

　　他的好意不止这张湿巾。

　　他在她身边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袋冰块，她接过，敷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颤抖了一下。

　　“谢谢。”

　　钟子期挑眉笑，“你不问我是谁？”

　　“听你爸提过。”

　　她没见过钟子期，但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去年许晋伦请钟家吃饭，来的是钟家夫妇和他们的大儿子，钟子期的哥哥，许晋伦寒暄一句，问子期怎么没来，钟父说他出去玩了。

　　钟子期“切”一声，然后开始调侃她。

　　“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许晏宁看他一眼，应了一声。

　　“那你应该是打输了。”

　　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瓶碘伏，“我给你涂还是你自己来？”

　　许晏宁接过，放下冰块，弯下腰清理腿上的血迹和伤口，碘伏接触创面时痛的腿往边上躲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

　　“路过啊。”

　　许晏宁擦碘伏的手一顿，偏头看他，“路过，然后刚好有消肿的冰块，刚好有处理伤口的碘伏，你也打架打输了？”

　　钟子期笑一声，“你怎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呢，挺逗的啊。”

　　“别人怎么说。”

　　“说你很装喽。”

　　许晏宁继续涂碘伏，“孟连芯说的吧。”

　　钟子期弯腰凑近，“这你都能猜到？”

　　“崇礼私立，我就知道她在这学校。”

　　钟子期回复她之前的问题，“我刚在便利店买水出来，一出来就看见你跟残了一样，要多落魄有多落魄，我一想，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啊，这不就买点东西来拯救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

　　钟子期一提这个就来兴趣，“哇这个我还想问你，你怎么得罪孟连芯了，人家有事没事就骂你，偏偏我还是她同桌，她在我面前说你坏话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骂我爱炫耀，骂我装清高？”

　　钟子期冲她竖大拇指，说“Bin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