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转人》叶鸣飞

5、耶耶

　　“唔该借借，不要阻住我打扫。”

　　吕若听到这句话时，人已经往后倒退了一步，却还是与拖把相撞。红白相间的拖把头已被浸满消毒溶剂，在她光亮的皮鞋上打出几道印记。

　　她站立在洗手台前，左手里拿着透明塑壳的眼药水，有些不安地望了望打扫的阿姨，伸出的右手已触碰到阿姨的发梢。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偏头又瞧了瞧镜子，红绿宝石耳环摇摇晃晃，打在女人瘦削的脸颊上，镜中人形销骨立，莹白色的鼻翼有一道细微的伤口。

　　治疗发炎的眼药水被她塞回了上衣的口袋里。

　　她仍记得医生说的话。

　　“啊，没有异物，你只是结膜发炎了，很正常的哈。”长着一张和蔼面庞的女医生不到三分钟就帮吕若下定了结论。

　　遵照医生的指示使用眼药水，随身携带，一天滴四次。然而液体滴入眼中并不能使吕若获得舒缓，她的眼中黑色枯瘦的手指正轻轻地抚摸着清洁阿姨的头发，往那双手再往上瞧，是一具黑炭似的身体，空洞的两个眼眶，也正望向吕若。

　　又是这种东西，吕若是从几个月前发现自己有“幻觉”出现的。

　　看医生是前几日才做的举措，是她的好友张佳玉拉着她去的，起因只是她提了一嘴她的眼中有异物。张佳玉便误解了异物的意思，并将她拖到了医院。

　　困惑的目光由镜中而来，阿姨藉由镜子将目光投射向处于她后方女人露出的半张脸，以及那伸长的手臂，即将触碰到她头颅的手掌。

　　吕若对镜子的人与物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离开了洗手间。

　　在此之前，吕若很好地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她认定窥探别人的内心是比真刀真枪与人相搏更危险的事。得益于她天生具备的冷酷，她仅是观测着这些“幻觉”。

　　她注视人们的目光过于专注，常在地铁上，红绿灯前，电梯内注视着其他人，久久不肯挪动目光，令他人感到不适。

　　注视久了，她认为把这些东西归类为鬼怪有些勉强。

　　她自顾自地给那些玩意取名为“耶耶”，耶耶是吕若童年时养过的一条狗的名字。

　　实际上那些东西长得跟狗一点关系也没有，它们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它们仅能够被吕若所观测到。

　　有头顶长满了花的人，有肩膀背负着一条橘猫的人，有裤脚被婴孩所怀抱的人，也有被一团黑雾笼罩的人，还有些头顶直接顶着二次元动漫形象的。

　　因天性冷酷而带来的沉静感使得吕若常常成为一些人的倾吐对象，其中也包括长了耶耶的人。

　　譬如那头顶长满了花的男人，不知该说是梦想还是幻想，他常常想成为一片泥土，卧倒在花坛里，由风吹雨打去。吕若因而明白了他身上的耶耶是怎么来的，又由此预见了他的死亡。

　　名叫文湛的男人死于某天清晨，据说被园艺工人发现时，面上很是平静。

　　这件事一度成为公司里的谈资，传出了不少的版本。吕若在他的葬礼上祝他得偿所愿，好像也没有如愿。

　　现在不流行土葬了，都是火葬。他们家里人给那个男人买了一套周边城市的房子，将骨灰盒存在房子里，黑白遗照挂在墙上露出腼腆的微笑，最终还是要同活人做邻居。

　　比起世人所认知的鬼怪，耶耶更像是某种灵魂的具现化，是购物袋里长出一截的大葱，比牛仔裤更高一截的粉色内裤，拼图里多出来的一块找不到位置的零碎。

　　吕若唯一一次破例，是对新交往的男友。那是一个长相尚可脾气温和的男性，男人似乎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唯一的问题在于，男人身上也长了一只耶耶。

　　用只这样的量词来形容有些傲慢，那是一个具有人类外观的耶耶，且以吕若的眼光来讲，这人类相当漂亮。

　　那并非是某个女星偶像，而是男人的妻子。名字十分古怪，叫林显灵。

　　吕若与男人的相遇，是在骨灰房外，她要来了文湛骨灰房的钥匙，同他家里人说是要来瞧他，被赞有心。

　　有心的吕若提着一袋新上市的品种橘到了文湛现在住的房子外。

　　走廊上有另一位男子也正欲开门，那是住在文湛家斜对面的住户。

　　吕若承认，她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怔愣住了，直接陷入了爱河，一个人的爱河。

　　她向男人要了微信联系方式。吕若的外貌还行，主动积极起来，很快同男人成了男女朋友。

　　也因此，见到了林显灵，准确来说，她一直都能看到林显灵，只是在跟男人深入交往后，又见到了林显灵的尸体罢了。

　　现在有很多人都喜欢买房子当墓地用，男人买上文湛斜对面的房子，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一具储存于冰柜里的美丽女尸，透明的玻璃会被目光所刺透，人们可以用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审视这具女尸。

　　所谓的人们，指的就是吕若跟男人。

　　在大概交往一个月之后，男人非常直白地向吕若展示了自己的秘密。

　　“你是真不拿我当外人。“吕若注视着冰柜里的尸体，语出调侃，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阖目而眠的女人，手指被玻璃所阻碍。

　　林显灵并非死于谋杀，而是一种当代年轻人常见的死法，熬夜猝死。

　　作为丈夫的男人在回老家土葬以及在这座城市里火葬间选择了不作任何处理，那林显灵本来也没什么亲人，无人对男人的决定作出异议。

　　“她躺在那里的时候，我觉得很平静。”这是男人在殡仪馆内望着自己的亡妻时所生出的奇异感受。于是他在葬礼过后，并未把妻子火葬，而是选择用冰柜保存自己妻子的尸体。

　　也因此被原本居住的小区业主们所抗议。

　　活人成群的地方便容不下一具尸体，人们也因此惧怕这个保存妻子尸体的男人。

　　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死人居多的楼宇，譬如文湛住的这栋楼，置换到这里，也就不是那么不可理解了。

　　在亡妻的“注视”下，二人上了床，急促的喘息声从上方传来，两具□□极致地纠缠在一起，宛如是在互相绞杀。汗液从面庞滴落，不可思议的潮红出现在男人脸上，位于下方的吕若因传来的快感而溢出□□。

　　她的目光迷离，光线从上方洒落，照射入她的眼中，林显灵也在视野内，美丽的耶耶贴合男人的身躯，用一种空洞的眼神，望向吕若。

　　那是男人看不见的东西，而吕若也无法将自己眼中所见诉之于口。

　　二人的感情从此似乎急速升温，男人开始频繁同吕若约会，吕若也搬进了男人的房子里。

　　脱单对象是个鳏夫这件事自然也没有瞒着张佳玉。

　　张佳玉不免感慨铁树开花，只是，她仍对男人的情况感到一种异样的惊惧，对于吕若的选择也有那么一点不解。

　　某一次二人聚会中，她问吕若。

　　“你那小男友心理感觉挺变态的，你真喜欢他啊。“指的自然是男人将亡妻尸体放在家中雪藏这件事。

　　“这不正说明他深情嘛。”无视张佳玉作夸张状地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吕若对于自己的说法深信不疑，耶耶绝不是凭空而来的，那往往是人们灵魂深处的某种情感的具现化，恐惧，憎恶，喜爱。

　　危险由此而来，作为男人的现任女友，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念头疯长，她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一切资料。

　　林显灵的美丽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的□□与“灵魂”都得到了上天的眷顾，青春永存。

　　吕若大概是在与他交往一个月左右就搬进了他现在居住的房子，为此还搭上了一个小时的通勤。

　　吕若很在意他的亡妻，关于他的亡妻的一切事物都异常敏感，旧的相簿，微信的朋友圈，□□空间的互动与照片，每一条每一张都被吕若翻过。

　　渐渐地，男人意识到吕若穿着风格以及神态表情与照片上的显灵愈来愈像，

　　吕若还将林显灵的旧衣物翻了出来，加以使用。她似天生不惧怕死亡，毫不在意那是亡者衣物，有那么好几次，男人恍惚间以为显灵还活着，她又回来了。

　　这些都令男人感到不安，他甚至一度认为吕若被林显灵上了身。事实却并非如此，男人曾试探过吕若使用器物的习惯，仍保留着吕若的个人特色，与林显灵并不相同。

　　吕若只是在模仿林显灵，蓬勃生长的灵魂被塞进一个名为林显灵的牢笼里。

　　这个在自己妻子死后留存其尸体的男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做法感到不妥，他已以为这一定是他的缘故，才令吕若模仿他的亡妻。

　　他无法怀疑吕若对他的爱意，吕若的目光灼热且真诚。这种赤诚的爱没有人可以忽略，也因此，他怀疑吕若已因爱成癫。

　　“阿若，我会安置好显灵的。”这就是昨晚男人对吕若说的话，他被吕若的模仿秀逼到发疯。

　　吕若并没有因男人的言语而感到安心，情绪如同波浪一样将她淹没。那天早上她出门时，林显灵仍依附在男人的背后，面上神情仍保留着初见时的模样，无悲无喜，躯体却虚化了几分。

　　“我们这一层的清洁阿姨，家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啊。”

　　喉舌发出声音，沉静的吕若第一次对同事表露出自己对八卦的好奇，同事惊奇地望着吕若。

　　嘴巴已不自觉地叭叭了起来。

　　“哦哦哦，你说芳姨是吧，她脾气是差了点，我听老陈说是家里儿子没了，才会这样的。”

　　“怎么死的？”吕若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发问，手伸进了上衣口袋，塑壳的眼药水被掐出一个指甲印。

　　“火灾呗，好像是电器年久失修，老两口刚好出门了，就儿子在家，哎。”

　　吕若租赁的冷藏车是在谈话几天后到达小区的，那天正是休息日。她并没有任由男人自行安置自己的亡妻，以自己同这附近的殡葬公司熟悉为由，将这件事接手过来。说服男人的理由完全是由男人的角度思考，认为其没办法看到林显灵被火化的情景，也怕他心有愧疚。

　　就在那一天，吕若发现男人身上的耶耶不见了，林显灵不再是他灵魂深处最重要的一块碎片。

　　“他放下他的亡妻了。”

　　吕若的婚恋八卦一直为张佳玉的关注重点，张佳玉收到这条信息时，脑海里已畅想出二人喜结连理的场景。

　　“我只吃席，可不做伴娘哈，做伴娘太累了。”嘻嘻哈哈地说这样的话的张佳玉并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

　　吕若的男友死了，这则令张佳玉惊诧的信息并非由吕若亲口同她诉说，信息来源是一条由男人账号发出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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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儿因急病治疗无效，于本月17日下午不幸病逝，得年二十七岁，我们举家悼念送行。

　　兹定于2023年4月20号在家设奠。

　　谨此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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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男友出事啦。”

　　发给吕若的信息久久得不到回复，直到几天之后，张佳玉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缘由是那个男人服用了网上代购的保健品，而那家制药公司爆雷，已致多人死亡，吕若男友是这次事件中最新的死者。

　　她急匆匆地将吕若约了出来，担心她承受不住打击。

　　吕若的精神状态还行，只是人比之前又清减了些。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二人坐在小酒馆内，选的是靠窗的位置。此时的吕若有一种异常的平静感，令注视着她的张佳玉心情安定了不少。她有一种过度为他人思量的毛病，又忍不住说道。

　　“这前后也就谈了半年，你可不能学你男友那套啊。”这话在其他人说来是冒犯，只是在张佳玉性格天生如此，倒没令吕若觉得不快。

　　“嗯，不会的，他们家那边已经帮他火葬了。我只是他的女友，可没那么大权利。”

　　“那就好，那你现在是搬回原本的小区住吗？之前你为了你男人住骨灰楼，现在总该换了吧，那边又不方便。”

　　“已经搬了，那间房子也被他们家作为骨灰存放的地方使用了。我以后去看文湛时会顺便去看他的。”

　　“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嗯，没问题，手机给我，我点餐。”张佳玉放下心来，拿吕若那绑定了会员账号的手机点餐。

　　手机上弹跳出几条微信信息，张佳玉漫不经心地点到了，匆匆扫过，是物业管家发的账单。除了这两个月电费高得出奇，倒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吕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玉，你在看什么？”

　　“哦哦，就是你有信息弹出来我点到了，是物业发的账单啦，你现在住的那个公寓是商电吗？怎么电费这么高啊。”

　　“不是，大概是最近天气热，我开空调开太多了。”

　　吕若坐回张佳玉对面的位子，笑着回答。她偏过头，窗玻璃上映出着吕若白净的脸庞，红绿宝石的耳环在昏黄灯光下漫射着些许光芒。稍稍往上眺，林显灵正依偎在吕若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