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夭》疏越

1、出走

　　自打她记事起，她就住在这山花烂漫的地方，四季如春，一成不变，与世隔绝。
　　她轻轻地推开木窗，欣赏着顺着青檐淌下的雨帘，远处山雾漫漫，只见山的青，不见山的形。屋内小灶上扑腾着一小锅水，水里正暖着一盅酒，名为芍平甘，入口清甜，入喉甘醇，入胃暖融，入肠徘徊，疏郁解忧。
　　师父说，今晚炖鱼吃，热着酒等他。

　　这个穿着蓑衣手提鱼篓的男人回来了，他瞧见，她像条鲤鱼般在水和空气中，安静得一动不动。她的伞下护着另一个人。仿佛是上天注定的命运。
　　恍惚中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玉戈山上庄严肃穆的神殿华丽而沉实，傍晚柔和的霞光使神殿黑色的轮廓也柔和起来，她伫立在崖边，洁白的衣裙，在霞光的印染下，不时浮现出赤色的奇异花纹，她就这么纹丝不动地站着，凝视远方，铅华不御。她不知道，这一刻，有个叫方陌平的少年为她屏息凝神。

　　“师父！”少女的呼唤把他的神思拉回眼前。
　　他连忙奔过去，一把把她掠进屋，斥责道：“大雨天就在屋里好好待着！”
　　少女神色极委屈，往屋外一指，嘟囔道：“那个人……就晕倒在门外……”

　　被救起的，是一个少年，是她在世界上认识的第二个人。师父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一定要尽快送走。当然不一样，少女的心里没来由的，对这位唐突的客人陡然升起亲近之感。没有经历尘世的她，对陌生人无所畏惧，反而有着极浓烈的兴趣。
　　她静静地守着他，希望他快些醒来，快些睁眼，可以跟她说说话。
　　方陌平也是这样希望的，当然不是希望和他说话，而是能快些赶走这个家伙。这个少年的突如其来，让他忐忑不安。他不一样，他不但与他们不一样，且与普罗大众不一样。看到他玉佩上的奇异花纹，他就知道。
　　在师徒俩的期盼和照料下，少年终于睁开眼睛。昏迷时没有表情的脸，在双眼睁开后，越发没有表情。
　　“醒了，醒了！”
　　少年的目光随声音的源头望去，是一张娇俏的脸，呵，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他又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恰对上了她的眸，像看见了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他皱了下眉头。
　　“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来这儿的？你是谁？给我讲讲故事行吗？”
　　“韶夭！”一个高大的男子向他走来，同时把女孩往身后一带。斜睨着他，嗓音低沉地命令道：“醒了，就赶快离开，回你来的地方去！”
　　少年苦笑一声，移开目光，完全无动于衷。
　　“师父，他还很虚弱呢，等好些再走吧。”韶夭拉着师父的衣袖哀求道，“求您了。”
　　“我只是不想被人搅了清净。”方陌平依旧斜睨着少年。
　　“我会走，等我能走的时候。”少年的声音平平地传了过来。
　　“啊，你会说话！跟我讲讲你好不好？”少女立即兴奋地趴在床沿。
　　裴衡止当时的想法是：这丫头是傻的吗，有哪个人会向另一个人剖开自己。何况素昧平生。

　　几天后，他知道了，这丫头是傻的，他含混地将她的问题糊弄过去。反倒是她毫无意识地把自己说了个明白。无父无母，被弃到了山野中，是师父救了她。她告诉他她喜欢躲在隐秘的树丛中，让师父着急地找她；她会在打雷的时候，偷喝师父的酒，这样就不怕了；她会跃到大树上，想象自己是一只小鸟，会有一只大鸟来给她喂食，却通常是师父飞来把她抱下去；她喜欢走一条小道，穿过一丛灌木，会有条清亮的小溪，偶尔会有野鹿过来喝水……

　　其实他已经好很多了，但是却没有离开，不是赖着不走，是他没有方向。呵，从他出生起，就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了。眼下，也就这样了……

　　一日，方陌平再次黑着脸，赶他走。
　　第二日清晨，韶夭寻不见他了。
　　第三日黎明未醒，裴衡止回来，摇醒韶夭，眼若明星，问：“跟我走吗？”
　　“但……师父……”
　　“师父是永远的师父，跟我走吗？”

　　韶夭一直以为这片山野很大很大，因为她老也走不出去。但他拉着她的手，慌乱的脚步，急速的心跳，只见眼前的树影不断向身后掠去。不知不觉间来到一个小村庄。村庄很小，几座草屋，几亩田地，三两耕牛。男人卷着裤腿，搭着汗巾，田间劳作；妇人们坐在屋外边拉家常边缝缝织织；垂髫小儿在田垄间窜来窜去。
　　她看着眼前的新奇的情景，却一言未发，只是将眼睛转向他。他捏了一下她的手。走到一个农妇身边。
　　“大婶，能再请我吃饭吗？”
　　“哎呀，没打招呼，还以为你老早走了呢。饭还能没有啊！”大概是看到了身后的姑娘，妇人眼睛一亮，低声说，“这位姑娘那么水灵，是你媳妇儿吧？”
　　韶夭疑惑地看看妇人又看看他。
　　“啊……嗯……嗯……”

　　妇人的丈夫恰好第二天要去赶集。骡子拉着板车，老农赶着骡子，韶夭和裴衡止就坐在骡车上，被载到了镇上。

　　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裴衡止带着韶夭，一前一后，只顾向前走。往前往前，走出去，寻不见，这样，就好了。
　　突然被扯住了袖子，他一惊，回头，只见少女兴奋地一指，对他说：“那边在干什么？我们去看看吧！”
　　只见前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贩夫走卒皆停下脚步，纷纷侧目，人群中不时有人举手欢呼。
　　她拉着他，围了上去，无奈人多，她踮着脚，仰着头，还是看不到。裴衡止看在眼里，扒拉出一条路，拉着韶夭挤了进去。一看到眼前，便无法侧目了。
　　只见一个穿着双彩织纹窄腰长裙的女子，身材曼妙，舞姿翩然，周身的银铃随着她的节拍叮当作响。两条快迤地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转身、侧腰，甩出优美的弧线。她的头饰引人注目，几股银丝绞成头圈，前额是祥云状的饰物坠着雨滴似的银铃，脑后则是一对银制的羽翼，向天而触，羽翼上雕琢着看不清是异族铭文还是鸟兽鱼虫。
　　她忽地一跃，手掌轻柔地一翻，窜出一条长长的珠链，珠子晶莹剔透，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将它们串起。她挥洒着珠链，将之环绕自身，如梦似幻。正当人们如痴如醉时，这女子却将珠链一甩，人们不禁倒退一步，眼瞧着珠链近在眼前，躲闪不及，却不料珠子刹那化为露珠，沾湿了人们的脸颊。当女子在空中旋转着轻盈落地时，人们才想到掌声和喝彩。纷纷将钱币扔向女子的四周。这时，一个盘腿坐在地上不起眼的老汉，从袖中放出一只翠羽红喙的小鸟，小鸟来来回回将钱币叼起投进一只打着补丁的破旧的匣子中。大概人们想引逗这只鸟，又多扔了些钱币，之后才逐渐散去。
　　裴衡止摸着之前被露珠沾到的鼻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