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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公主琵琶 ...

  •   我病了,这一病就是大半月,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在国主陛下指婚后的第三个年头,我终于又搬回了我所熟悉的懿贵妃的撷芳宫,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完整地封存着我童年全部的快乐与忧伤,而位于离歌城西北的那座靖国将军府,我真正的“家”,却在早已在我的记忆深处模糊、暗淡。
      懿贵妃还和三年前一般的高贵端庄,但鬓边眼角,还是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岁月的刻痕。在我生病的日子里,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看护我,照料我,就好像任何一个母亲无私地照料着自己心爱的女儿。
      烧已渐渐退了,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只是身子仍虚,懿贵妃怕我着凉,叮嘱宫女严禁我离开房间。
      从窗口往外望去,院子里最粗壮的那棵梧桐树的树干上,清晰地保留着一道道小刀的刻痕。那是我每年生日时,元旭为我刻的身高,一年一道,整整十六道,直至我离开这里那年。
      三年了,我又回到了这里,可是这大半个月里,我却很少见到元旭。
      从宫嫔们私下的议论里,我终于得知,红珑军势如破竹,西南战事已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国主陛下的养心殿中夜夜灯火通明,为保证及时安排部署军中事务,三位皇子和几位朝中重臣最近吃住都在那里。
      大半个月来,元旭只回过撷芳宫一次,步履匆匆,形容憔悴。他一回撷芳宫,连他母亲懿贵妃都还没拜见,便直奔我所住的冷芳小筑,来探我的病。
      四目相对,良久无语。
      不过十数日不见,元旭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
      元旭是很会说话的人,可是,这次,他看了我很久,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却不知从何开口。
      终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能不能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请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的声音大了些,语气更急,口气亦更坚决。
      “我不相信,父亲纵横沙场数十载,岂会轻易栽在一个黄毛丫头的手上?”
      元旭叹了口气,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入我手中,又端起另一杯,轻抿了一口,才轻声道:
      “离离,你说得没错,苏老将军纵横沙场数十载,又怎会轻易栽在一个黄毛丫头的手上!
      “其实,你父亲,并不是死在凤歌的手中,而是,死在——杨扬的手中!”
      我的瞳孔收缩。
      他垂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只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轻轻道:
      “腊月二十,红珑十万大军围困云川城,云川镇守杨扬献城投降,并以你父亲的头颅,作为献给红珑三公主凤歌的求婚聘礼!”
      “啪嗒——”手中的青花瓷杯,竟让我生生捏成了两半。
      碎裂的瓷片割开了我的手掌,鲜红浸出,我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元旭听得声响,猛抬头,见我两手殷红,不由惊呼出声,急唤宫女取过药箱,为我包扎止血。
      我不动,也不做声,任由元旭为我包扎伤口。
      捧着我的手,元旭满脸怜惜:“你又何苦如此,你现在这个模样,苏老将军天上有知,必是心痛万分。
      “我知你心中难过,一肚子的苦处却无处诉说。你若想要发泄,就冲我来好了。这事儿赖我,其实军中早有传言,说杨扬与凤歌互通款曲。我本有意深查,只是苏老将军一力维护,坚信杨扬绝无贰心,我见他如此坚决,也未再坚持己见,只没想到……哎!”
      “杨扬呢?他如今如何?”
      元旭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现在好得很,凤歌看上了他,红珑国要招他作驸马呢!”
      我的手再度握紧。
      元旭掰开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你不用难过,杨扬这个畜 * 生,通敌叛国,害死你父亲,害死紫陌无数无辜百姓,紫陌全国上下,对他恨之入骨,千夫所指,万人所憎。我父皇已颁下格杀令,取杨扬首级者,赏金封爵!只要他再踏入紫陌一步,不论代价,必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紫陌待他不薄,你父亲视他如己出,悉心教导,我父皇欣赏他才华,力加栽培,前年还封了他定远将军的爵衔,十七岁封爵,紫陌历朝历代绝无仅有,全天下为之侧目,这是多大的荣耀!万万想不到,此人却是不思感恩,狼子野心……”
      “杨扬——”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当那几个字从元旭的口中吐出的时候,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元旭后来还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大清了。记忆中,那个和我年岁相仿的、有着清澈明净的笑容的、瘦瘦黑黑的男孩子的形象,又一次无比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十年了!自打那年上元灯节一见,已是十年有余,十多年来,他一直长驻边关,我一次也没有再见过他。
      我曾经不喜欢他、嫉妒他、讨厌他,现在——我恨他,恨之入骨。
      可是,他毕竟是杨扬,是我父亲亲手为我寻觅的、国主陛下亲自指婚的、我名义上的——未婚夫!
      我的杀父仇人,却是父亲一手为我挑选的未婚夫婿。
      父亲啊!

      自那次见过元旭后,隔了十多天,元旭又来了冷芳小筑,这次是一脸的兴奋。
      “离离,你知道吗?红珑已经同意议和了!”
      “哦?议和,他们竟肯议和么?”我头也不抬,淡淡道。父亲已经不在了,战也罢,和也罢,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只怕是少不了割地、赔款与岁贡吧!”
      元旭苦笑:“这是自然。不过,议和的条约中有这样一款:红珑同意交还你父亲的遗骨!”
      我霍然站起:“真的?”
      “自是真的!红珑特使现下就在离歌城中,议和的协定已经初步达成,逐字逐句,我都仔细瞧过。特使还说,凤歌公主自小仰慕敬重苏老将军,所以对苏老将军的遗骸极尽礼待,遗骸焚化之时,公主还亲自为他整装敛容,红珑三军缟素,以最高级别的军礼相送。只待议和协议正式签订,凤歌公主便即刻派专人护送苏老将军的骨灰回归紫陌!”
      “元旭哥——”我悲喜交集,直搂着元旭,泪飞如雨,泣不成声。

      在此后的数月里,以前从不关心政事的我,无比积极的关心着议和的进展情况。
      正式的协议终于签订了,紫陌割让了西南六省,确切的说,是红珑将其出兵强占的紫陌西南六省正式纳入了自己的版图。失去了西南山区屏障的紫陌已经赤|裸裸地呈献在了红珑国的面前。两军交换了战俘,西南六省的地图、行省总督的印鉴、战争的赔款……都已陆续送了过去。但收下了这些东西的红珑却丝毫没有撤军的意思,仍是重兵屯压紫陌西南,而迎回父亲遗骨的事情,则更是遥遥无期。
      我追问过元旭多次,元旭总是推说此事不宜着急,须得徐徐图之。他的话也在理,多少军国大事在前,也不急这一天半日,总不能为了追回父亲的骨灰,伤了两国间的“和气”。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宫闱的高墙下,迎春花吐出了片片明黄。
      我没有等回父亲的骨灰,却在宫人们私下的闲聊中,知道了事情的端倪。
      红珑军之所以迟迟不肯退兵,父亲的骨灰之所以迟迟无法迎回,是因为议和协定上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妥。
      除了割地和赔款,红珑国还有一项要求——和亲。
      凤无涯要紫陌嫁一位公主给他,以示诚意。
      任谁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和亲是假,人质是真!
      元旭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和硕公主早已出嫁,妹妹阿雅公主和我一般大,今年才只十九岁,按宫里的规矩,本该早就许了人的,只因她是国主与皇后亲生,皇后膝下无子,人到中年才得了阿雅,视若掌上明珠,爱惜倍至。阿雅不肯出嫁,皇后也由着她使性子,所以拖到十九还未指婚。以凤无涯的年纪,给阿雅做父亲都绰绰有余,连他最小的女儿凤歌都比阿雅大上整整两岁,阿雅如何肯嫁。为了和亲的事儿,皇后和国主闹得天翻地覆,扬言就算是国主废后,也绝不让阿雅嫁往红珑。
      这事儿就这么僵下了。
      弄清了事情原委的那个夜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日,我整肃妆容,宫装华服,独自前往养心殿,请求谒见国主。
      不但国主陛下在养心殿,皇后与阿雅,懿贵妃和元旭,竟然都在。
      王座上的那个中年男子,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在他的身上,我几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是他,将我父亲派往烽火疆场,令我们父女十数年不得团聚;是他,将我接入宫中,让我在懿贵妃和元旭的关怀下,度过了一段平静快乐的童年时光;还是他,逼元旭对我放手,又将我指婚给杨扬,粉碎了我原本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未来。
      一直以来,他的手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掌控着我的一切,操纵着我的一切。
      现在,我要将这根线割断了。
      我拜伏在地。
      “臣女苏离不才,愿代阿雅公主和亲红珑。”
      我的话甫一出口,皇后与阿雅立时面露喜色;懿贵妃面色发白,潸然泪下;元旭又惊又怒。
      那个人的脸上,却还是没有半分的表情。

      不管懿贵妃有多么伤心,元旭如何反对,都抵不过国主陛下的一句金口御言。在国主的心目中,自小在宫中长大,熟知宫中礼仪,年龄又与阿雅相若的我,倒的确是顶替阿雅的最好人选,反正红珑国也没有人见过阿雅。和亲的事儿就此定下了,国主和皇后认我作了养女,赐了无数金银饰物。我在宫中以公主的待遇活了十九年,如今终于有了正式的公主名份——以阿雅公主之名。
      当白梅凋谢,迎春怒放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和亲车队,终于启程开赴遥远的西南。皇后的笑容,元旭的愤怒,懿贵妃的伤心……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我离开了生活了十九年的离歌城,沿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去向一片我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土地。就在那片土地上,父亲灌注了他毕生的心血,并最终奉献了他的生命。
      现在,该是轮到我——他的女儿,接过他手中的长剑,勇敢面对那未知的一切的时候了。
      父亲,这些年,女儿对不住您,不仅不能伴您膝下,就连您走的时候,我都使性子没来送您,让您伤心难过。父亲您一定想早点回家吧,女儿无能,只好用自己的身子,来换回您老人家魂归故土了。
      父亲,女儿不能在家里恭迎您老人家了,元旭哥会代女儿为您操办后事的,女儿不孝,请您原谅!
      凤歌终是信守了她的承诺,我从元旭的飞鸽传书中得知,和亲车队启程之日,红珑国送灵的队伍,也从云川出发了。
      和亲是喜,送灵为丧,喜丧相冲,为作避讳,国主刻意作了安排,送灵队伍绕道相行,好让两支车队在路上错过!
      我竟终是没有再见父亲一面的机会!
      元旭亲自出城迎接父亲灵柩,国主为父亲主持了隆重的国葬,紫陌举国哀悼三日……这些,算是紫陌对父亲一生功勋的肯定与补偿吧。

      送亲的车队徐徐前行,当秀美的江南水乡、富饶的辽汉平原渐次消逝在我的身后,那片刚刚饱受战火摧残蹂 * 躏过的土地终于展现在我的眼前。
      废墟、残垣、焦土、青烟。
      白骨、荒冢、鲜血、饥民。
      这就是这些日子里每天不停地重复呈现在我眼前的情景。
      生于帝都、长于深宫的我,被眼前残酷的一幕深深的震惊了。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战争,终于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他的信念,他的坚守——以及,他的爱。
      只是,这一切都已太迟。

      地平线的最尽头,一座高大的城池在我的眼前徐徐升起。
      宏伟的云川城孤寂的矗立在阿尔拜山脉与飞云山脉之间,西斜的残阳将它疲惫苍桑的身影长长地映在西南平原上。
      这里,就是云川要塞。
      父亲耗三十余年心血一手整修的云川要塞,被称为紫陌最后一道防线的云川要塞,三十余载来曾经无数次抵挡了红珑军入侵的脚步,被誉为不破的之城的云川要塞。
      这里,就是父亲最后战斗和流血的地方。
      半壁残垣,半城焦土。
      断墙之上,血溃斑斑,荒草之下,白骨累累。

      要塞之下,平原之上,三千红珑铁骑盔甲齐整,昂然肃立。
      三千战马,三千战士,黑压压一片,仿佛铁铸木雕,岿然不动,更无一丝声息发出。
      一声忽哨破空,铁骑方阵自正中分作两半,让出一条七尺宽的通道,动作整齐划一,有如一人。
      通道之中,一骑飘然而至,白马凌风,红衣夺日。
      马到近前,勒马提缰,翻身下鞍,动作空灵飘逸,俊逸之致。
      随着她双足点地,三千铁骑同声长啸,声震群山,齐齐下马,拜伏于地。
      前来迎亲的,竟是红珑国的三公主——凤歌。
      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名动北川大陆的传奇女子。

      在我身处深宫的日子里,在我一路西来的路途中,我无数次地听到她的名字、她的传说。
      北川大陆上的传奇名将,西南平原上的战火玫瑰。
      我一直以为女子该是盛开于渌水池中的水仙,她却让我见到了冰山上的雪莲。
      从拜伏一地的红珑将士的眼中,我读到了“敬畏”;从拜伏一地的紫陌送亲队伍中人的眼里,我看到了“折服”。
      没有惊为天人的容貌,却能令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为之心折。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英姿飒爽,什么是风华绝代!
      是她,打破了父亲三十年不败的沙场神话!
      为了她,我的未婚夫杨扬忘恩负义,叛国降敌!
      因为她,我告别了碧瓦红墙下的优越生活,来到这里,迎接一段未知的命运的挑战!
      她只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子,我们素未谋面,她却在冥冥间,将我的未来完全改变。
      看着那个红衣的身影向我走来,我不自禁的挺起了胸膛。
      凤歌,来吧,为了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苏离,绝对不会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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