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本笔记本》全世界都吻了上来

14、13 郑容

　　我12岁的时候，娜娜来到了我们家。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山东的气温不算仁慈，十月末就已经驱逐了所有秋天的气息，凛冽的寒风刮的人脸生疼，最后一丝温暖消散在高高的云里。天上云很少，空洞的天幕反射在我的眼球里，好像下一秒就要坠落。
　　我和爸爸妈妈出门散步，那天我突发奇想要钻进河边的草堆里看鱼，那些野草没有人管，长得有齐人高，爸爸妈妈在后面呼喊着让我小心一点，我兴冲冲地掀开一大片草梗钻进去。
　　然后我看见有一个婴儿，躺在草丛那边，裹着薄薄的襁褓，放在河岸边的石头上。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了，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干裂，但是没哭，又或者是已经哭不出来了。她长得很好看，比一般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好看多了，皮肤洁白光滑，看得出来在这之前是好好养过的。我本不是个多么有怜爱心的人，天上天下自己最大，从前亲戚送的小狗我都没兴趣养。但是当这个小婴儿浅棕色的眼睛看向我时，我好像被包裹进了一滴尚未干透的琥珀，模模糊糊看见灰蓝的天空，我一瞬间体会到了她眼中的世界，心软下去一块，转头大声呼喊：“爸爸妈妈，我发现一个小婴儿！”
　　我的父母大吃一惊，赶紧把这个孩子送到了派出所，民警在她的包裹里发现了一张写着她出生日期的繁体字条，下面写着因为特殊原因养不了这个孩子，如果有好心人捡到，请好好对待之类的字样。民警说那一段路没有安监控，找不到丢弃的人是谁了，这小姑娘可能只能送孤儿院。我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发现爸爸妈妈和我抱着相同的目光，心里一动，拉住妈妈的衣角说：“要不然我们收留她吧，我想要个妹妹！”
　　就这样，娜娜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妹妹。事实上，严格地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她并不属于我们家，因为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不符合收养的条件，所以把娜娜挂在了国外的小姨户口上，反正小姨定居国外，娜娜就放在我们家养。
　　我们给妹妹取名娜娜，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我一直觉得娜娜是个很美的名字，大名和我一样姓郑，郑娜娜。
　　娜娜到我们家的时候三个月，到家之后像根小竹笋一样疯长，出落得机灵漂亮，每个见到娜娜的人都要夸：“这小姑娘长得也太漂亮了。”每当我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都忍不住的得意，那当然，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妹妹！
　　娜娜爱玩，又爱闹，常常和小朋友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她个子大，小朋友打不过她，就坐在地上哭。对方家长心疼孩子，一边拍孩子身上的灰一边低声抱怨，“什么野种力气这么大”。小孩子学东西快，几次下来就把这话学了个透彻明白，每当娜娜马上要占上风的时候，一群小朋友就围起来边拍手边指着娜娜叫：“野种！野种！野种！”
　　我气得要把那群小鳖种一脚踢飞，但是他们的哭声招来了更多比我更高大家长。家长们护着孩子，咄咄逼人地问我：“不是野种是什么？谁都知道她不是你家的种！”我想要冲上去打掉那个女人的牙，但旁边一只小手牵住了我的袖子。娜娜怯生生地问我：“哥哥，野种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保护好娜娜。从那以后孩子们对娜娜的嬉笑更甚，小孩子的嫉妒心不可小觑，有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烂话，一见到娜娜就指着她说：“郑娜娜妈妈是狐狸精，郑娜娜是狐狸精的野种！”娜娜是个骄傲的孩子，从来不对这些话低头，这反而使孩子们不够尽兴，他们一定要看到娜娜表现出怯懦才满意，家长的干涉毫无作用，他们也不是真心实意想要阻止。
　　我受不了这群小王八每天欺负我妹妹，问妈妈能不能搬家。但这是个小地方，搬家又能搬到哪去呢，爸爸妈妈的工作还在这边。妈妈安慰我，说等娜娜上小学就好了，上小学后小朋友都懂事了，还有老师，娜娜就不会受欺负了。
　　事实证明妈妈的期盼是错误的。娜娜上小学时正值我高考，我成绩一沓糊涂，爸妈为我升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对娜娜的关心也就搁置了下来。小学按照街道划分的，从前的那一批小孩子又成了娜娜四年的同学。
　　有时候恶意就是莫名其妙膨胀的。低年级时她们还只是取笑娜娜的出身，随着年龄增加，娜娜越发出落得像一朵小花，菡萏的花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此番让那些孩子更加不愉快，恶劣的手段都使了个遍，丢文具，画猪头，故意推倒，往水杯里灌洗拖把的水。娜娜是个硬骨头，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还击，有小孩被还击后大哭到要请家长，而我当时正在进行我的第二年复读，母亲陪我在外地读书，父亲工作结束后疲惫地奔赴学校，草草地道歉了事。父亲不是没有询问过娜娜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娜娜太懂事了，她能读懂每一丝空气，她怕说出来会麻烦父母，她觉得我的高考更重要，她相信她能自己解决，所以最后她跟着父亲道了歉，什么都没说。
　　后来，在我和娜娜兄妹关系存在的最后阶段，我问娜娜，那个时候后悔吗？娜娜想了一会说，后悔，应该把她们全部杀掉。她露出一个调皮的笑，但是太痛了，所以她表情只维持了一秒。她说，如果那个时候坚持一点，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事了。我说，是哥哥对不起你。她说，哥哥，不怪你，你是很好的哥哥。
　　我20岁那年终于考上了大学，大二那年娜娜就小学毕业了。她说是学的内容太简单了，跟着同年级太无聊，就跳了两级，但其实是她自己也受不了了，必须主动脱离一下环境了。我父母非常高兴，娜娜从小就是个省心的小孩，没花太多心思就这么优秀。我其实在中途有察觉到娜娜的异常，我发现她不是很开心，当我想要问起时她却又总是很乖地笑笑。我那个时候刚刚尝到自由的滋味，身边有太多事吸引我的注意，就这样亲手斩断了娜娜向我求救的最后一根绳索，为此我后悔了一辈子。
　　2013年9月，娜娜上初中了，依旧是按学区规划的初中，同学里有不少附近的邻居。
　　2013年10月8号，我翘了假期后几天的课，准备多玩几天。我在家做好了饭，准备给娜娜一个惊喜。六点半，娜娜还没有回家，我打她电话，没有人接听。七点半，娜娜依旧没有回家，我和父母急起来，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却说娜娜下午做值日生，应该做完卫生就走了。我放心不下，跑到学校去找她。门口门卫亭亮着灯，却没有人，我心里一紧，往学校里面冲。
　　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教学楼门口的草地里，我发现了娜娜。此时她已昏迷，安静的面孔下面漫着一滩血，身上衣服被撕碎，整个人被绑在一把摔得稀烂的椅子上，旁边是几根扭曲的铁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