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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香草肉碎与地薯菇汤(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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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了裹斗篷,阿尔玛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经差到让对面的人都看出来了。
深吸一口气,她有点懊恼地跟着面前这个自己闻起来就热烘烘香喷喷的姑娘往酒馆里面走。里边很安静,收拾得很干净,基本是木质结构,脚下踩着地板还有轻轻的吱呀响声。她左顾右盼,发现只有自己一个客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似乎确实来得太早了,这间酒馆还没有开门。
“对不起,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阿尔玛在吧台边坐下,轻声道歉。而矮个头的姑娘已经钻进去吧台后在厨房里面忙来忙去,发出一点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很难说她到底听见了没有,反正是暂时没有回应,阿尔玛也没有催,只是安静地坐在铺着软垫的吧台椅上等待着。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理作用,自这间酒馆的大门打开之后,她身体内部的疼痛似乎减轻了很多。
这种与她伴生至今的疼痛是阿尔玛自身血脉带来的,从她记事起几乎没止歇过,只有轻与重之分。本来她以为已经习惯与其共存,但离开王都后旅途至今生活节奏被打乱成一团,疼痛也席卷她四肢百骸差点让她无法行动,但当她坐在这里时,虽然仍然痛着,但她第一次感觉到平静而舒展。
那边看起来是这个店里唯一话事人的半精灵姑娘终于从后厨出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个看起来容量不小的薄壁木杯和一碟小点心。她把东西从托盘上端下来摆在阿尔玛面前,甚至把杯子往她手边着意推了推,冲她露出一个在阿尔玛看来非常甜美的微笑,一双眼睛弯成笑弧,像两枚翠绿色的月亮。
“鹅颈果汁,对于虚弱的人来说算是一剂良方。不介意的话请先把这个喝完,我们确实还没营业,您的餐食要稍微等一会,不过也不会太久!”
阿尔玛一愣,低下头看杯子里盛装的满满的浅黄色液体,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熟悉影像。果汁很清澈,似乎被加热过,散发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甜蜜香气,她浅浅抿了一口,柔和的、但要比她记忆里浓郁几十倍的纯净芬芳在唇齿间弥漫开,使她确认了她的猜测。
这位半精灵老板所说的“鹅颈果”,她稍微知道一点,但是在王都教廷这东西有另外一个更高贵的名字,“神之杖”。
唯一的一棵“神之杖”藤蔓爬在现在的教廷之主的后花园里,被重重结界保护着。里面每年收获的果子都被送去药剂房稀释过后与其他药草一起制作成隐秘的圣药,只在有人重伤重病濒临死亡时才会拿出来。但就算是那种加入其他东西配置并稀释过的药水,也没有像这样一下给出这么大一杯的。
阿尔玛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果汁,感受到一种柔和的能量流淌在她的身体里,抚慰她每一根神经,最后化作一种支撑她对抗疼痛的力量。
“我需要为这个付多少钱?”
她忍不住喃喃。这家酒馆的路数她有点看不懂了,但至少知道这种果实(“鹅颈果”,她下意识在心里跟着那位老板柔甜的声音默念)应该没有被大范围种植流通,不然“神之杖”的存在应该不再是教廷保守这么多年的秘密了。
“如果你有兽人的爪币的话,十六个铜爪币就够啦。毕竟你不喝酒对吧?”
“十六个铜爪币?”
尽管已经在王都见过很多荒谬的事,以为自己见识到什么都不会再惊讶了,但此时这位年轻的修女还是觉得有点震惊了。
十六个铜爪币在王都能干什么呢?能不能买得起桌子上这一小碟两三块饼干?更别提这满满一大杯甚至可以救命的果汁了。
她疑问的声音忍不住上扬,看对面半精灵小老板很平静地点点头。
“对呀,您不喝酒只吃点简餐的话是这个价格没错。毕竟现在没在营业中,没有办法给您提供什么成套的餐食。果汁和餐前点心是赠送给您的,不需要为此付款。”
“……赠送给我的?”
面前年轻女人那张精致艳丽得甚至有点锋利的脸上露出一种一片空白的表情,有点微妙的违和感,但让这一开始看起来完全无法接近的人变得好像可以用“可爱”来形容了。莉莉诺看着她表情的变化,有些忍俊不禁,垂下眼忍住上扬的嘴角,微笑着轻声回应。
“对,这是非卖品,本来也不作为常规商品出售。毕竟您看起来很需要这样的一剂,不是吗?”
阿尔玛沉默。
她实在被震惊过度,面前老板柔软的声音和鹅颈果汁温和的甜味混合在一起在她大脑里回旋,等她反应过来想回应的时候那位老板已经又消失了,视野里只留下厨房门帘轻轻落下的一瞬间。
这种慷慨是不是一种骗局?接下来她需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
阿尔玛漫无边际地想着,手里忍不住攥紧了珍贵的果汁杯。但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小声地回答,大概不会有什么骗局是以这种昂贵的”诱饵”为开端的,而且自己有什么好被骗的呢?
只是一个被“流放”至此的外乡人而已。
仰起头,阿尔玛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感受着身体里温和流淌着的力量,安静地垂下眼睛。
但阿尔玛没有时间能消极太久。比她想象中快,那位半精灵女孩子端着又一只托盘,掀开帘子从厨房走出来,还没有走到面前就能闻到一股暖洋洋的、酸甜鲜美的香气。
托盘到了面前,一个大碗就出现在阿尔玛视野里。碗边摆着一把勺子,阿尔玛搅动一下碗里颜色橙红鲜艳的汤,发现里面内容物意外的丰富:切片的洁白禽肉、浅色的薯类块、小颗粒状煮熟的面团、几种她不一定完全认得出的菌菇和切丝的蔬菜……甚至还有一枚煎蛋,被压在最底下,金黄的焦边吸满了汤汁。
“地薯菌菇汤。虽然现在是夏天,不太适合热汤,但我擅自准备了这个。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暖暖身子,祝您用餐愉快?”
女孩子眨眨眼睛,温温柔柔地微笑起来,顺便递给阿尔玛一只小碟子,里面盛着她之前在厨房里炒好的香草肉碎。虽然已经有点冷了,但焦黄香酥的肉碎卖相极好,裹挟着几种香草的混合气息勾得人食指大动。
“顺便拜托麻烦替我尝尝这个好吗?这是今天要出售的菜式的一部分,如果您能给我一点反馈就最好啦。”
“这些只需要十六个铜爪币吗?”
阿尔玛望着半精灵店主甜美的笑脸,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心里的问题。问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似乎有点失礼,抿了抿嘴唇移开眼睛。令她没想到的是,女孩子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反而真的没忍住笑出声来了,笑声像轻轻的羽毛拂过阿尔玛耳际,整张本来就已经很可爱的脸容都更明媚生动三分。
“我知道啦,您一定是王都来的客人吧。”
“您怎么知道?”
店主像是在提问题,语尾余音却是向下的,一个标准的肯定句。阿尔玛有点搞不懂她的判断依据是什么,但仍然点了点头。
“因为这就是王都以外,特别是我们这种边境城镇的物价啦。更何况,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呢?”
沉默了片刻,阿尔玛再次点点头,心底的疑虑仿佛真打消了九分。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惭愧,她其实在教廷的年轻一代里已经是足够可靠的中流砥柱,但她确实从来没有出过王都,也从来没有切实的体会过王都以外、甚至王都底层人们的生活。她下意识计算一枚王都金币能换多少个铜爪币,之后觉得腰间掖着的钱袋都有点滚烫起来。
于是阿尔玛不再说话了,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一样舀起一勺汤小心吹了两下送入口中。一种几乎有点陌生的鲜美味道在她口腔炸开,咸香里裹着一点酸甜更让味蕾醒得明白。汤里的地薯煮得已经软烂彻底,到嘴里不用嚼就融成一捧浓稠的沙,混合着汤底把鲜甜更长久地留在唇齿间。
向来端方的年轻修女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即便是和她熟悉到日常同吃同睡的教廷成员也很少有人知道,其实阿尔玛本人对食物有种微妙的痴迷。
她的血脉烙印使她假如不在族地生活便需要摄取各种各样的食物来汲取力量。但她从小就孤身在教廷长大没有亲族长辈,连自己的种族都没搞得完全清楚,族地更是从未能踏足一步,所以只模糊把这种对食物的渴望理解成不应存在于虔修者身上的贪婪。
教廷一种主流观点宣扬应当收敛欲望才能专心修行,于是她很艰难地压制住自己澎湃的食欲不想为人所知,大部分时间只简单地跟随教友们在饭堂靠最简单也最千篇一律的面包、乳酪和豆子汤维持生命。更别提领了来到月湖镇的任务,这一路上旅途漫长,大多数时候甚至只能靠干面包和清水充饥。
阿尔玛已经不太记得上次有这种关于食物的幸福感是什么时候了。
但在这里,食欲似乎不需要被抑制,她只需要好好的把所有美味的餐点全都吃下去。
一旦闸门被打开好像就很难止歇。那只碗并不小,盛得满满,一开始阿尔玛以为吃不完的,但回过神来已经见底。那一小碟香草肉碎也只剩下盘底一点油汁,起初她单独入口,已经被那种浓郁的肉香、酱香和植物的辛香混合而成的味道折服,但很快她无师自通地发现洒进汤里吸取一点汤汁与热度时似乎更美味。
胃里的温暖饱胀使阿尔玛感到些许幸福的困倦,但她还记得店主希望她提供反馈的事情。
那位半精灵店主在她开始进食的时候就离开了吧台,似乎灶上还煮着什么不方便停留。离开前很善解人意地同她说,要结账只要把钱币留下就行,不必一定要等待她忙完。
阿尔玛取出储物袋里一直随身携带的苇皮纸小笔记本,全不吝惜地撕下一页,认认真真写下对这虽然“简单”但对她来说几乎是梦幻般的一餐的反馈。写完这些,她掏出钱袋,思考片刻,将一枚王都金币放在纸上,两样东西一并压在已经清空的高足汤碗下,才起身离开。
走出这间酒馆,阿尔玛看到自己来时的辕兽车还停在店门前划出来的停车区里。但辕兽们面前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的大食盆,里面是青鲜的草料,似乎刚割下来不久,连她都能闻见清爽微甜的草汁气味。
阿尔玛站在还在快乐地咀嚼着的辕兽身边,抚过那银白色的柔顺的皮毛,轻声开口,难以分辨是在对辕兽讲话还是自言自语。
“看来我们都被照顾好了,是不是?”
上车离开之前,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这间酒馆。依附着大树的酒馆门口高高挂着招牌,这时她才注意到招牌上面闪烁着引人注目的微光,似乎来自某种精灵的秘法。
“万叶”。
在车厢里,阿尔玛轻轻默念她看到的那两个字。
不管是餐食还是那位温柔可爱的半精灵店主,大概很长一段时间是没办法忘记了。这样想着,她难得顺服于身体内那种幸福的困倦,安静地倚靠着车壁,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