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诺，今天吃什么？》八方锦

3、蔓越莓派与香料山核桃

　　第二天，睡在树下的莉莉诺是被早间透过树梢的柔和晨光唤醒的。白花树遮天蔽日的翠色叶子占据了她初醒时朦胧的全部视野，仿佛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而莉莉诺只迷糊了一片刻，便清醒过来，裹着毯子起了身。春夏之交的早晨还有点风凉，拂过自己被露水打湿了一点的鬓发，她从毯子缝隙里找到了自己束发的那支树枝长簪，把头发重新高高挽起。

　　她并不急着出门为营业做准备，而是悠闲地先收叠好毯子，抱着它拿去晾晒，哪怕其实并不必要。

　　早在昨晚打烊的时候，“今日休息”的木牌就被莉莉诺挂在了门外。

　　今明两天是“万叶”的月末固定休息日，是从洛琳和艾洛纳尔尚在世时就定下来的习惯，现在虽然不再有那样家庭团聚的日子，莉莉诺仍将这个习惯保留下来。于是她每月多出两天自由支配的时间。

　　慢悠悠地洗漱完毕，莉莉诺换下睡衣穿上轻便的起居袍，往自己食材仓库的方向走去。

　　仓库的墙体隐藏着能让存放在里面的食材暂时停止参与时间流动的秘法契约，所有食材都凝固在它们送进去时最新鲜的那一刻。这样的仓库别说在月湖镇这样的边境小城，连王都中都不一定找得出第二间，是那位相对而言并不擅长法术的精灵女士翻遍了族中的典籍，亲手刻下一个个咒符，建给自己的爱人与女儿的。

　　走进门的一瞬间，门框上的符文轻盈地闪烁起来，像在对它们现任的主人问好。半精灵姑娘当然也看到那些闪烁的微光，小巧的唇畔也浮现出一个微笑，将指尖覆盖在符文上，感受那细微的能量波动烙在皮肤上的触感，是回给它们的问候。

　　仓库并不算太宽大，但也已经足够使用。内里整整齐齐划分了区域，所有食材分门别类归拢好。莉莉诺来时推着一辆手推车，从架子上拿下整包的面粉、大块的黄油、各种各样的干鲜水果与坚果……

　　不一会儿，小推车就让她这种快速而有目标的拿取行为装满了。她高高挽起一双袖子，推着变得颇有些沉重的小车往门外去，线条柔和的双臂在此时显出不算明显但切实存在十足稳韧的肌肉线条，是从小亲力亲为忙前忙后的见证，看起来可靠极了。

　　尽管如此，将小推车运送到厨房后门，莉莉诺额角仍然出了一点细汗。放下车子打开门，她把食材卸进厨房，就着清水洗干净脸和双手，拽过围裙来套上系好，拆了袋，舀出大瓢的面粉来。

　　今日酒馆不营业，但她今天也并不是完全闲来无事。

　　早在森林边境换防行动开始前，她便和兰塔与艾丽卡约好，等她们回来酒馆也休息的时候要一起去一趟圣光修道院，看望那里的孩子们和院长穆兰妲姆姆。

　　三个人当中，兰塔从小就在圣光修道院长大，莉莉诺也在那里度过大半段人生，唯一没在修道院生活过的艾丽卡则因为两位好友的原因从小没少光顾那里，几乎是和修道院的孩子们一起混大的。正因为这样的原因，她们对修道院与穆兰妲姆姆都有极特殊的情感，即便离开了，也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那里探望一下。

　　此时此刻，莉莉诺在准备的就是要拿到那里去的食物——月湖镇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酒馆的莉莉诺姐姐”亲手做出来的点心。

　　就片刻的时间，她已经将黄油和面粉在盆里混合，变成松软的金色酥粒。转过身去，她从炉子里取出浅浅烘烤过的山核桃果仁碎，混合着细微香料味的、迷人的微咸酥香就在整个厨房里弥漫开来，似乎能将人的馋涎都勾引出来。

　　这些调过味道的山核桃果仁是她闲下来的时候自己炒的。

　　上一辈子短暂的人生记忆几乎大多都忘却了，但关于食物的某些印象仍然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几乎成了习惯。就比如这样咸甜口的山核桃，尽管实际上和乳制品关系不大，但这种口味在她的概念里叫做“奶油风味”。

　　这段有关风味的记忆其实是某一天在莉莉诺脑海里突然出现的，也许是在第一次吃到淡口山核桃的时候，本能告诉她，这个东西好像不该是这个味道的。而后来她慢慢长大，意识到记忆里的风味似乎在月湖镇甚至整片大陆都找不到完全相同的。

　　于是小小的莉莉诺第一次萌生自己尝试着研发一款菜谱的念头。

　　那时我们的莉莉诺还没有离开修道院，甚至还是个幼崽。

　　安全起见，修道院的厨房是不对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开放的，不像在家的时候，洛琳和艾洛纳尔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只在旁边监护和鼓励。她那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摸过灶台，几乎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复现出两辈子学过的那些厨艺，但每日负责伙食的姆姆与姐姐们把厨房门看守得极其严格，绝不允许没到年龄的孩子们钻进厨房，怕捣乱更怕她们受伤。

　　这个混血精灵女孩儿那时比现在寡言得多，很少主动提出自己的要求，只是一个人窝在角落把她离开家时拿出来的、艾洛纳尔的手记看了又看，翻得纸页边角都起了毛边。偶尔望着厨房的方向发呆，在心里默默地演习书上提到的香料特性与烹饪技巧。

　　而就在某一个神祈日，做完简略的神祈仪式的夜晚，穆兰妲姆姆让本来也没什么信仰的孩子们去早点休息，却唯独留下了莉莉诺。

　　“孩子，我猜你有话想跟我说。”

　　穆兰妲姆姆半蹲下身，认真地望向矮个子的混血精灵女孩。

　　向来严肃的修道院之主此时面上却很柔和，额前金色的纱幕衬得她铁灰色的眼睛泛着亮光，让小兽一样警惕着周围的女孩第一次有了想倾诉的欲望。

　　第二天，穆兰妲姆姆将一张写着香料和食材的购物清单拿给负责采购物资的修女，莉莉诺则获得了出入厨房的特许权，从此在非餐食时间厨房里总有个踩着板凳够灶台的小姑娘。

　　这片大陆的香料与莉莉诺上一世所熟习的那些区别很大，味道不尽相同用量也不一样，哪怕有艾洛纳尔的手记辅助也让她失败了不少回。穆兰妲姆姆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只是在材料用光时揉一揉小女孩手感极好的棕茶色卷发，第二天继续拿着购物单去找采购员。

　　半个月之后，莉莉诺带着热腾腾的小筐从厨房跑出来，逢人就塞一把香气扑鼻的酥烫果仁。

　　她成功了。

　　圣光修道院的修女与孤儿们，成为了月湖镇乃至整片大陆第一次尝到这种“奶油口味”的人，味蕾轻易被这种复杂香气折服。

　　她这一路奔跑的终点是穆兰妲姆姆的办公室。修道院的主人那时候不在，等她回来就发现桌子上摆了一个半满的香喷喷的藤筐，一张匆忙间撕扯下来的毛边纸压在下面，用稚嫩清秀的字迹写着一份配方，详尽到连搅拌几下都写出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轻而易举就能复刻的内容。

　　穆兰妲姆姆拿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派人把小姑娘第二次叫到身边来。

　　这次谈话内容没几个人知道，但一周后来修道院收商品的游商们就收到了这种味道复杂又诱人的“香料山核桃”。

　　在这之前，各色坚果一直是月湖镇圣光修道院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修道院后山有一片果林，种着这些易于储存的坚果，是穆兰妲姆姆在刚刚来到这里不久时包种的。历代修女们会将它们采收下来，进行简单的处理，卖给过路的行脚游商，以此来补贴无法通过少得可怜的王都教廷拨款维持的经济。

　　后来通过这种方式输出到月湖镇外的货物增加了：果林里的蘑菇和浆果、菜地里格外茁壮的丝叶芹、修女们闲暇里织的布匹和蕾丝……尤其是在那场大祸后，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要用的钱也越来越多，穆兰妲姆姆带着成年的修女们拼命开源节流，身形慢慢消瘦下去，孩子们则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

　　而这些定名为香料山核桃的果仁在第一次被游商们品尝的时候，也轻易征服了他们的味蕾。

　　第一次来时他们还收了平常的淡味和盐味果仁，再来的时候这两种原先不算难卖的类型几乎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只占了售卖的一小部分。游商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向修女们形容这种特别的口味有多畅销，毫不手软地签下一张又一张供应契约。

　　那天晚上向来伙食清淡简朴的修道院破天荒做了烤鸡，每个孩子都分得到一大块肉。穆兰妲姆姆亲手把最大的一条鸡腿放到莉莉诺的盘子里，奖励这个小小的功臣。

　　后来，修道院没再往外售卖过浅加工的制品。混血精灵小姑娘年纪轻脑子又活，什么蜜糖核桃、混合果仁酥糖、坚果脆片、浆果软糖……各种各样深加工的零食从修道院输出，尽管成本与耗时增加了，但利润是翻了倍的增长，甚至没有那点可怜的王都教廷拨款也能让孩子们每天吃上一块肉了。行脚游商也赚得盆满钵满，更愿意替这些贴着“月湖”标签实则来自修道院的产品吆喝。

　　但香料山核桃还是当之无愧的招牌产品，售到全大陆的各个边角。

　　后来莉莉诺离开修道院接手万叶酒馆，一部分坚果与水果就是从修道院进货。她偏好自己料理，穆兰妲姆姆便和她签了一个极低的价钱向她供应这些原材料。

　　“别拒绝，我亲爱的小姑娘。如果没有你的才智和天赋，修道院无法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穆兰妲姆姆微笑着在供应契约上签下名字，看着契约成立后亮起的光芒。

　　莉莉诺突然发现，这位仿佛能一辈子顶天立地的女士掩在金色头纱下的发已然花白，铁灰色的眼睛却仍然明亮，一如她当年蹲下身，聆听这个聪明的小厨师第一个愿望。

　　如今，莉莉诺把一部分来自修道院的山核桃碎和进派皮里，压上烘焙石送进窑炉，同时开始准备要用在派里的蔓越莓酱。闻嗅着黄油与坚果散发出来的芳香，她无端又想起之前听过的一点传言，说今年将是穆兰妲姆姆在月湖镇圣光修道院的最后一年，她将要离开这里回王都述职，然后回到家乡度过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

　　这位刚强而坚定的女士在这个完全不信任神祇的地方已经度过了六十三年，而她并不是长生种，生命即将到站走完最后一段旅程。

　　接下来会有新的修女来接管修道院，接管这个被穆兰妲姆姆认真经营了大半生的地方。

　　想到这里，莉莉诺心里涌上一片细微的酸涩，莫名有点走神，差点没躲过锅里飞溅出来的糖浆。

　　尽管再不舍，她也衷心希望穆兰妲姆姆那样好的人能最终回到家乡。

　　可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人到来呢？她会珍惜这个没有信仰却被建设得有声有色的修道院吗？

　　莉莉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