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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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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寬恕,爾等罪孽深重。
雲上天堂,響起審判聖鐘。
命運如此,又有誰特意閃躲?
故事這般,又有誰願意訴說?
消弭慟哭,徒留靜默。
迷途雛鳥,奔向狹窄的長空。
她已瘖啞,無力歌頌。
後繼無力,失墜於煉獄之中。
破滅的泡沫,溶解於破曉的風;
人魚的公主,永眠於碎裂的國。
-----完結篇的分隔線-----
何謂品格端正的淑女?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日出前,天濛濛亮著。
港口的霧氣讓人分不清五步以外的友人,偏偏此刻,漁火與街燈都已然黯淡。灰藍色的瘀血沒有光源的遏阻,肆無忌憚的籠罩城市。
伊娜旋動有些僵硬的腳踝,強迫自己不能醉於茫茫迷霧。
無奈的站在海邊的木棧道,遙望高處的盧耶魔術學院。六邊形的石造建築,在霧氣的加工下,透著朦朧神秘的危險氣質。
十二月的清晨濕潤而陰翳,像是一張隨海水漂移的流刺網,糾纏著睡夢中的人們不放。
伊娜朝著身邊的共犯,調侃的發問。
「您數個小時後的國家咒術師考試可要糟了,您沒有一絲後悔?」
「若不好惹小姐妳不後悔,我可沒有資格發話。」
共犯如此回答。
伊娜把半張臉埋進破損的圍巾中,上面還殘留著洗不乾淨的褐色污漬。雖說它的紡織結構被戳的破爛,卻能給予不可思議的溫暖。
她大概,再也不會換一條新的,她會盡可能的使用它。
伊娜抬起手腕,察看錶面指示的時間。一長一短的箭型指針,顯出上午五點十五分。
昨日下午,拉穆米已經將錄有詠唱的留聲機,留在她非法改裝的工房內。再過三分鐘,伊娜與威廉的魔法就會發動。
複合型土屬性魔法,地導熱操作,隸屬克雷克商行的專利商業術式。將地熱全數封鎖在學院地面,拉大天與地之間的溫度差。
過程中,慎重的不讓任何能量外洩,壓低大氣的導熱能力。
複合型雷屬性魔法,正負電荷分離,聖女教勇者役使的戰鬥術式。將周遭的負電荷分離並大幅度積聚於學院地面,並把將雲底的負電荷全數驅散。
透過鍊金術進行精準定位,以此無視精神操作咒術的干擾。
層層工序導引,拉抬高空與低處的電壓差距。
其結果,便是一道由純粹的光鍛造而成的白豹,迅猛向天空奔騰。
一擊轟穿魔術學院,閃電朝上空狙擊。
若在過往,人們會將它視為上天的威嚴。
那是勇者的聖劍,出鞘的剎那。
可惜,伊娜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她所看見的景象有所不同。
她看見一隻沒有羽毛的鳥,循著未落的雨跡,傻傻的朝雲海飛去。
-----完結篇的分隔線-----
萬事萬物,本該有其發展方向。
勇者如是說。
公主應當待在女僕簇擁的閨房中,學習尊貴之人該有的儀態。一顰一笑皆須可人又不失得體;一言一行都得矜持又不失雅興。在由人骨燒製而成的晶亮高塔中,高貴悠然的翩翩起舞。
萬事萬物,本該有其發展方向。
豌豆於田畦中生芽,將那些助長其茁壯的水排出,直怔怔往上空進發。而後在細繩綑製的木架上攀爬,蜷曲緊鎖那苦刑似的支柱。讓它們高高在上的豆莢,於日月交替間變得鮮嫩光滑。
萬事萬物,本該有其發展方向。
為了換取教會在走私與政治方面的協助,薩摩托伯爵捏造了一位不存在的繼承人。用自己身後遺產的繼承權,向聖女教會交易。
盧耶這座中小規模的城市,由阿卡利斯家族承襲的領土,本會被聖女教會暗中收取,作為協助王室的酬勞。
革命的硝煙卻霎時噴涌,燻黑了豌豆的枝藤。
為了撇清關係,聖女教會讓諾雷托?緹?阿卡利斯少爺,在七年前的革命“死去”。
他們決定,讓事物回歸它該有的發展方向。
這樁狼狽為奸的合夥關係又一次復燃,經過克雷克商行的挑撥和阿卡利斯家族的疏通,“威廉?阿卡利斯”誕生。
勇者結束講述,拋給伊娜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而後,我去了一趟鐵騎市,去會見這位造物主所授意的君主。」
「您滿意嗎?」
威廉按住頭頂的毛氈軟帽,將它稍微往上挪了一點。他的瀏海不再被壓得那般嚴實,而是在日出的光輝中擺動。
威廉輕聲的回答,用最適宜晨曦的語氣。
「這位公主差強人意,所以,我非常滿意。」
「聖女冕下當真會為了塵世的收益,做出此種情事?」
「哪怕是造物主也是看重俗世的,只不過目的更加遠大。身為祂凡間的代言人,聖女冕下自然不能放棄一個敬聽聖歌的王國。」
伊娜不由得冷笑一聲,她很快的發覺這樣不得體,便假裝乾咳了兩聲。
「若是想尖酸刻薄的評論,大可直說。」
威廉把眼睛瞇得像狐狸般,露出有些不懷好意的笑。
「還是……妳要我當作毫不知覺,當隻好面子的仿聲鳥?」
「咱……咱可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咱沒有任何意見。」
威廉收起笑容,躬身行禮。
「恕我先失陪,聖女冕下的怒火,我可承受不起。」
伊娜還來不及追問,他便飛也似的鑽入巷弄。
她挽留的手還未來得及放下,便察覺到腳步聲的接近。
那雙鞋的鞋跟很薄,是便宜貨。
來人穿著一襲絨毛滾邊的細麻聖袍,深棕色的頭髮削的極短,臉部線條堅毅深刻。
他胸前的聖劍掛墜散著銀色光輝,彰示他的信仰與立場。
他是托雷諾神父,與伊娜拘謹的寒暄了一句。
「我在尋找一位淘氣過頭的清貧騎士,伊耶小姐有任何線索嗎?」
「咱可不知道,這樣的問題,恐怕要神通廣大如勇者才能回答的了。」
托雷諾神父不滿意她的回答,右手磨蹭著胸前的掛墜。
「看來,神父大人您似乎心情不佳。」
「稍微有些,那道劈毀學校的驚雷實在駭人,所幸沒有人員傷亡。」
神父長嘆一口氣,抬頭看向西邊的天空,那裡還帶著幽深的靛藍色。
「誰知曉天的法律,誰能使地服從天的法律?誰能使雲彩服從,招來傾盆大雨?誰又能命令閃電,讓它聽憑差遣?」
「依咱愚見,使天地都跪服於他的人,想必從未跪服。」
「由我主收取的,不必在他處雙膝觸地……」
托雷諾神父輕點著頭,眉頭一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親愛的小姐,您相信天堂嗎?」
「很遺憾,咱不相信。」
「您應該相信,即使您不願意執起屬靈的權柄,也應該相信天堂。」
神父在胸前比劃著聖劍的形狀,而後朝著伊娜伸出右手掌。
「無論如何,我祝福您,終能敲響那裡的門磚。」
伊娜對他的手勢含義一概不知,但她知道,一位倔強的無神論者該如何回應。
「咱對您的祝福,感激不盡。」
「請恕我失陪,自願把天堂的鑰匙拋擲於地,這是無可寬恕的罪孽。正如自己剝去六翼中的兩翼,不可理喻。」
在黎明的輝光裡,他搜索著勇者的身影。
光總是過分刺眼,於是世人遍尋不著。
-----完結篇的分隔線-----
鏡十字大街六十四巷四號,這裡居住著一位性格乖癖的鍊金術師。她鮮少拋頭露面,人們對她的認識,頂多只有花街柳巷穿梭的放蕩身形。
這位鍊金術的天才,在那九重葛構成的門簾後面,時刻等待某人撬開門鎖。
伊娜深吸一口氣,很快的結束詠唱。
她的肺葉像是野犬手中的毛衣,一絲一縷的被撕扯剝離。牠們的牙印再也無法抹去,嚙咬的傷痕日益增加。
「咳……咳咳……」
她笨拙地止住咳嗽,踏進客廳。
「一分二十秒,進步神速嘛。」
拉穆米?露絲正搗鼓著玻璃器材,火源嘶嘶地正煮沸著什麼。她隨意的披著睡袍,語氣朦朧中帶著一點沉重。
「小蓮的事情,我會幫忙處理,也許她有家人還在世可以……」
「有一位名叫錐齒的女士主動聯繫咱,她承接了這份職責,咱相信她會妥善處置。」
伊娜緩步移動到有著鳳凰鏤空雕刻的茶桌前,小心地坐了下來,那裡已經擺上兩盞茶水。
「那好,來慶祝一下吧!」
拉穆米突然大喊,伊娜差點忍不住咳出聲。
「大鍊金術師與矮冬瓜,共同擊潰邪惡製菸集團。妳得承認,這是我們一起做過最瘋狂的事。不留痕跡,深藏功與名。」
「關於這個,咱要告訴妳一些事情。」
一開始,伊娜的話語斷斷續續、磕磕巴巴,語法也混亂不堪。
一切起源於某個早晨,某個身無分文的女孩。她卧倒在雪地裡,等待死神收割她的性命。
太陽升起,她的眼裡鑽入陽光構成的小蟲,惱人地喚醒她。
她越說越多,越說越連貫。
瑣碎到費迪南先生贈送的生日禮物;籠統到她在商科訓練學校的目標。遙遠到一個忘記笑點的冷笑話;靠近到一個沒有謊言的朋友。
一切都從原本緊閉的唇中,傾瀉而出。
洪水洩堤後,屋宇裡被沖刷到只剩靜默。
「嗯……這玩笑並不好笑。」
拉穆米給出一個充滿希冀的妄語,虛弱無力到可笑的地步。
「咱並沒有開玩笑。」
玻璃器皿摔在地上,它斷成兩截。更精確地說,兩截以及兩截之間無數的碎片。
「妳把我當成什麼?妳華麗絞刑檯上的繩索?嗯?了不起的公主殿下?」
「不,咱把妳當成有著正義感的友人」
「正義感?」
她用沉悶的聲音,乾澀的笑了兩聲。
「所以呢?妳現在告訴我這些,是要我做何反應?高歌妳的奉獻?惋惜妳的不幸?」
「都不是,咱告訴妳這些,只是因為妳有權利知曉真相。」
拉穆米將臉埋入雙掌,陷入短暫的沉寂。
兩秒後,她抓住石英桌面邊緣的木造結構,將這件家具掀飛。
小桌騰空了大約一吋的距離,它像一隻被剝除一邊翅膀的蒼蠅,往飯廳一側狼狽摔去。
茶碟自伊娜的視野一掠而過,勁風將她額前的金髮吹得涌起。
幾滴茶水潑濺在她長袍的腰際,她垂眼觀察,並暗自希望可以被洗去。
她太天真了,那是洗不掉的。
當她視線移開的剎那,拉穆米的右手如一條長鞭,掃過她的左臉頰。
經過一瞬的麻木,灼燒般的疼痛感攀上受擊處。伊娜輕吐一口氣,等待著可能到來的下一次攻擊。
「我不會原諒妳,索伊娜?芭哈吉?緹?蓮西,我不會原諒妳。」
拉穆米抓住她的領口,把她早上精心打理的領結抓得一團糟。
「如果沒有奢求過,就稱不上失去……我真希望從來沒有遇見妳。」
伊娜回望著她盛怒的眼神,那裡燃燒著某種被扼殺的美好情感。
「咱能如何補償妳?」
「補償?索伊娜?芭哈吉?緹?蓮西公主殿下,妳不會知道妳從我身邊奪走了什麼,那個她對我來說,無可取代。」
拉穆米高高舉起拳頭,而伊娜決定接下。
然而,攻擊者鬆開了手,彷彿她才是受到攻擊的人。
她朝家門揮動手臂,然後無力的跌坐在地。
「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妳,永遠。」
合夥關係結束,虧損駭人。
伊娜尋找著地上的手杖,她很幸運,還能把它撿起來使用。
風吹過門口的九重葛,發出沙沙的哀嚎聲。外面的烏雲相當密集,看來之後大概會下一場不會停的細雨。淋在過路人的鞋上、肩上、臉上,以及心上。
伊娜知道,在她走出門後,那裡的門鎖再也不會被解開,她必須獨自面對惡劣的天氣。
伊娜終究還是出了門,並說服自己今天的陽光異常明媚。
在九重葛的後方,斷斷續續的啜泣聲,正引誘著她回頭。
但她知道,她必須離開,以保住最後一絲尊嚴和體面。
儘管那尊嚴與體面,是如此廉價。
甚至能說,一文不值。
-----完結篇的分隔線-----
清晨的到來,對伊娜來說並不好過。
她在咳嗽,不斷地咳嗽。
像要把臟腑全數嘔出那般、像要把魂魄盡數撕碎那般;像有一隻黃鼠狼在啃咬那般、像有一隻巨象在踐踏那般。
心肺比火更炎熱
腸胃比冰更寒冷
陣痛比鐵更鋒利
瘀血比海更苦澀
伊娜朝著叛逆的身體,下達著蠻橫的命令。
她要求它從柔軟的床鋪上起來,立刻執行。
它並不完全服從,無能地滾下床鋪。
「該死……」
再惡毒的咒罵都沒有意義,身軀僵直地受困原地。
直到天花板上的鳶尾花浮雕逐漸清晰,她才有辦法直起身體。
扶著發脹暈眩的前額,她必須起身。
將自己的儀表,好好梳理一番。
亞麻白襯衫,佩上墨綠平直領結。
將硬面料的束腰長袍掛上肩膀,再將兩邊袖口挽起一小段。
牢牢綁緊厚底皮革長靴的鞋帶,甩動長袍亮銀刺繡的下擺。
一手抄起房間角落的手杖,一手把圓頂硬帽挑到頭上。
伊娜?伊耶,準備好出門。
她打開房門,讓長靴踏進走廊。普列塔夫人仍在熟睡,寓所內寂靜無聲。不具名的肖像畫注視著停滯的空氣,萬物沒有一絲動靜。
除了,一位勤勞的女傭人。
「早安,女士。」
用著精靈語招呼,伊娜摘下帽子致意。
琳達女士抿嘴笑了一下,朝她揮揮手。
簡短地打過招呼後,伊娜推開大門,迎向門外寒冷的空氣。
伊娜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大街上。
雙腿像是兩條長式硬麵包,連彎曲都很困難。
但即使是這樣,她也不打算叫馬車。
只要用自己的雙腳向前走動,能去到的地方,就一定會增加。那並非借助他人的助力,而是憑藉自己的意志,走出平凡的命運之路。
並非俯視,亦非仰望,而是昂首挺胸的迎向朝陽。那白金色的光,潑濺在漸淡的青色城市。盧耶的街道,在上升的氣溫中熠熠生輝。
有了東方旭日的加持,伊娜的咳嗽略微緩和。
連那敲擊在石磚路面的腳步聲,也變得悅耳許多。
青尖杖?格列文的店舖並不大,不消七步就能逛完。老先生也並不以交易維生,這更像一種興趣,也可能是一種偽裝。
老紳士穿著紅色紋飾的淺色罩衫,外披麂皮拼接絨毛大衣,頭裹著成套的麂皮毛帽。下身是保暖的厚棉長褲,和一塵不染的厚底黑皮鞋。
衣物都經過數次漂洗,邊角有帶狀的褪色部分。老舊使它們的面料更寬鬆柔軟,讓老先生看上去富有親和力。
他坐在店外的板凳上,將手裡的吐司捻成圓球,朝成群的海鷗灑去。
伊娜對年長的體面紳士,毫無抵抗力。
尤其是他細心編織的鬍辮,前後交織的毛髮齊整滑順,讓伊娜想冒犯性地近距離觀賞。
她立刻收回自己不得體的想法,止住咳嗽,出聲道早安。
「早上好,青尖杖先生。」
格列文聽到她的問候,他長嘆一口氣,停下餵食的動作。
「親愛的小姐,妳可把我害慘了呀。共和國的大人物問責下來,我這把老骨頭承受不住。」
「您這般困擾,咱再怎麼致歉也無濟於事。哪有剪四種髮型的必要,您說是吧?」
老先生戲謔的嘖了一聲,矮小壯實的身板直了起來。
「可妳總不能對困境又視而不見,像是說……」
「像是說?」
「年輕的阿卡利斯少爺不知去向,令人傷腦筋。海鷗們都要逮著他的足跡追,何等罪孽深重的可口聖餐。」
「咱可幫不上忙,咱恐怕只能祝您好運。」
「伊耶小姐能將祝福保存,日後再灑入風裡嗎?畢竟海鷗的好運,都儲藏在羽翼的間隙。」
「這可不行,咱可不會再餵食海鷗。唯一的餌食都成這副德行,您可吃不了。」
「呵呵,也是。」
格列文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海鷗在她身上可找不到食物。
「奸商小姐,下回做生意,千萬別再找我這可憐老頭子啦。」
「咱可不敢保證。」
被當成捉弄旅人的魔精,伊娜可無法反駁。
至少,她沒辦法拉下眼瞼、伸出舌頭,猶有餘裕的擺出惹人生厭的姿態。
「有緣再會,只願您不要再被風中飄散的香氣迷惑。」
「唉……多謝忠告,只怕我得去密林合眾國,稍稍引薦自己了。」
「祝您好運。對了……」
海鷗,只是一個代稱而已。
當漁人望見海邊那不知名的白色鳥兒,他們會輕笑著飲用蘭姆酒,並替牠們冠上流浪者一貫的名號,那就是海鷗。
海鷗從來都不是某種特定的鳥,而是……
伊娜不小心傾瀉出淺笑,雖說她也不明白笑點何在。她決定不說出口,而是把這個有趣的玩笑話,留在心底。
萬物皆無物,萬事歸無事。
伊娜邁開腳步,朝著早晨的街道深吸一口氣。
早時咖啡的香氣湧入鼻腔,織入她蹣跚行進的腳步聲中。
咳嗽,不斷地咳嗽。
一次比一次更劇烈,一次比一次更疼痛。
一步比一步更艱辛,一步比一步更無力。
她用手掌摀住口鼻,抬起手腕,確認時間。
早上六點五十二分,指針仍在行走。
一如她的脈搏,滴答滴答,不斷前進。
-----完結篇的分隔線-----
伊娜安坐在臥房的椅上,正對著窗外的落日。
她裹著兩條毛毯、纏上圍巾、身穿最厚重的衣物。然而,用處並不明顯,寒冷依然纏繞在她的體表。
她無力抬頭,無法觀賞落日的美景。
昏昏沉沉,又無法入眠。
一直折磨伊娜的咳嗽,暫時止歇了。安靜的空氣擁抱著她,像是嬰兒的襁褓。嗡嗡耳鳴輕搖骨髓、漫漫搔癢攀爬肌腱,她感覺像在一艘船上,隨著擺渡人的節奏,與湖水一起唱搖籃曲。
所有喧囂的呼喊,都在吟誦著平和的輓歌。
然而,還不是時候。
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伊娜像窗口挪動了一下身體,某人如約而至。
威廉像一隻靈巧的貓,倏忽蹲坐在窗台。
他穿著一件邊角泛黃的白襯衫,外披一件寬大的西裝外套,和他的身材不符。
貌似是為了爬上窗台,他赤著腳。
威廉用琥珀般的眼眸朝裡看了一眼,當他聚焦於伊娜的身影後,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他很快地隱藏那種情緒,伸手叩了兩下玻璃窗。
伊娜想起身替他開窗,卻又跌回椅子上。
威廉摸索了不到十秒,就自己拉開了窗戶。
「希望這不會讓妳著涼。」
「咱沒有……那麼……脆弱……」
虛脫的語氣,沒有一絲說服力。
「身手……矯健呢……阿卡利斯先生……」
她出言讚美,情緒帶著一點挖苦。
她本來是要說出一些調侃的,但聲帶突然倔強地罷工,只剩下半句意義不明的讚揚。
「妳可以叫我比利就可以。」
伊娜沒有回答,乾咳打斷了她的思緒。
威廉別過頭去,他知道,她不喜歡被看見脆弱的樣子。
伊娜總算平息了這段小噪音,她只能祈禱自己的臉色不要太差,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同情心。
「我今夜就會動身離開盧耶。」
威廉稍稍下壓頭頂的毛氈軟帽,並扯了扯大衣領口。
「畢竟,我可不能被抓到尾巴。」
抓到尾巴,真是個突兀的比喻。
「您還……還挺會開玩笑的。」
「很遺憾,不是玩笑。」
威廉斜了斜身子,好像把什麼藏到了背後。
伊娜發覺,他總是穿著長袍、大衣、過於寬大的外套,這些衣物的面料比較硬,能遮掩臀部的形狀。
「您……該不會……」
他露出了狡詐的微笑,沒有正面回應。
「毛氈軟帽有著細軟疏鬆的觸感,除了聲音會變得模糊以外,沒什麼缺點。只要夠舒適,一對小小的耳朵還能央求什麼呢?」
伊娜努力回想,她很確定自己一定目睹過威廉摘下帽子,一定有。那帽子下究竟有沒有顯眼的體徵,她一定可以給出答案。
但是,她的記憶太模糊。
「您這是……玩笑話嗎?」
「帽子底下,也許是。但我的出身,絕對不是。」
伊娜瞪大眼睛,這毫無道理。
「聖女教怎麼會讓獸人……」
「嗯哼?聰明伶俐的伊耶小姐,可以試著猜猜看。」
不知是否為錯覺,威廉的軟帽搖動了一下,像是裡面藏了兩瓣小東西。
「聖女冕下與造物主的心胸,從來都不像世人所詮釋的那樣窄小。」
他話鋒一轉,變得嚴肅沉穩許多。
「嗯……但很不幸……公社的大人物可就略有微詞了。」
伊娜明白了,費迪南先生究竟是如何憑藉幾場交際,就成功挑撥公社與教會的關係。他們揭露了關於勇者血統的情報,讓兩方就種族議題出現爭執。
因此,勇者才會親自涉入復辟行動,才會要親自扮演“威廉?阿卡利斯”。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伊娜的臉像燒鐵一樣竄紅、發熱,愧疚感讓她想當場跳出窗外。
「親自面見不好惹小姐以後,我心滿意足。」
「咱……那個……」
伊娜咬緊下唇,一想到這一切都源於自己,就無法避免的感到害臊。
她把臉埋進圍巾裡,才終於緩解了一點。
威廉笑瞇瞇地,觀察她無地自容的姿態。
「好了,開往日輪之蛇國的船要開了,容我先行告退。現在,還沒到認罪的時候。」
「嗯……」
「正如妳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對自己的忠臣施予懲戒。我當然必須得到制裁,只不過,並不是被祂以外的存在。」
「一路……順風……」
威廉弓起身體,翻身跳下窗台。
先是縮起雙手,旋轉雙腿。而後兩腳伸直,反方向迴轉上半身。最後曲起雙腿,平穩落地。
隱約能看見,身後似乎有一抹紅銅色的、與他髮色相同的尾,一閃而過。
「願妳空無一人的王城內,永世充斥萬民沉默的喝采,與無形的花束。」
他朝著悖離常規的目標,一往無前地逃竄。
「再見,不好惹小姐。」
留下一句簡短的告別,西邊的餘暉照著他面容上虔誠的吻痕。
屬於他長久的安息日,終於落下帷幕。
-----完結篇的分隔線-----
當伊娜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床上。
她努力想認清現狀,朝床沿移動手臂。
「哇嗚,冷靜點,小妞。」
伊娜有些驚訝,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埃格……咳咳……埃格溫?」
「是的,我們親愛的小姐,是的。」
埃格溫的眼裡都是血絲,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難以入眠了。他多了不少白頭髮,這讓他看上去蒼老很多。
他挽起她的手,把它用雙掌小心地包住。
他用額頭抵著她的手,像是一種奇怪的祈禱姿勢。
伊娜正想說話,乾咳卻搶先一步鑽出喉嚨。
灼熱感瞬間在胸腔蔓延,連帶著全身骨骼一同發起的疼痛狂歡。
「嘶……」
「都叫妳冷靜點了,怎麼講不聽呢。淑女要怎麼樣來著?冷靜……」
「平穩……」
「優雅,以及?」
「不卑……不亢……」
「很好,很好。」
埃格溫的頭髮到處亂翹,明顯是因為連夜趕路,完全沒有心情和精力整理。
他遠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憔悴、更虛弱,他來回親吻著伊娜的手背。
伊娜感覺的到,他臉上未乾的淚痕。
埃格溫安靜了很久,直到伊娜感覺疼痛舒緩了一點,他才輕聲細語的開口說話。
「妳可真是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學校的重建要價不菲。賠款就從妳的工資裡扣,沒意見吧?嗯?」
他咧出一個勉強的笑。
「……"對不起"……」
道歉聲細如蚊蠅,她知道,這樣根本不夠。
「沒什麼好抱歉的,妳做的才是對的。」
埃格溫說著,這並不是原諒她的一意孤行,而是在說服與安慰自己。
他看了一眼窗外,生硬的轉變話題。
「嘿,盧耶難得下雪了,想去外面打雪仗嗎?」
「那可會把衣物……弄濕的……」
「真會假正經,妳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子說的。」
想起自己一到下雪天,就振奮精神出門玩雪的回憶。費迪南先生擔心自己著涼,想出去制止。
但伊娜完全不管,甚至還挖出一團雪球,砸在費迪南先生的披肩上。
埃格溫跑出門查看情況,也起了幼稚的玩心,朝伊娜和費迪南連砸了數十球白雪。當雪球在身上爆裂時,細小的冰晶如東洋的煙花迸裂。
他們玩到每一綹頭髮都夾雜著水與冰,被費迪南先生罵了兩個小時。
「妳可不要說,自己能抗拒誘惑。」
「那……那是……」
伊娜想說自己當時還保留著任性蠻橫的脾氣,尚未被糾正的惡習。
但聯想到自己近期惹出來的麻煩,根本說不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之類的反駁。
「費迪不會發現的,來吧。」
拗不過,只得同意。
在埃格溫的攙扶下,伊娜吃力的走下樓梯。
樓下,普列塔夫人和琳達女士正坐在桌前打牌,似乎在玩撿紅點。
「伊耶小姐、伊耶先生,一起來吧!這樣子總算湊齊四個人,可以來一局了。」
埃格溫稍微低了低頭,禮貌地回話。
「真遺憾吶夫人,我的小女孩可不喜歡我打牌。」
「噢?真可惜,只好下次再約了。」
「恐怕,是再也沒機會了。」
埃格溫幾乎是半提著伊娜,才把她拎出門。
門外寥寥積雪,堆積在崎嶇不平的石磚路面。
偶爾,那被積雪壓彎的松木枝條,會把上頭的雪抖下來。
伊娜伸出手掌,一朵小小的雪花落在手心,並很快的融成水滴,淤積在那裡。
「很不錯吧?」
「嗯……」
兩人一起坐在門廊的階梯上,看著天上時而飄落的棉絮。
「那麼……你特地來……來盧耶……有何貴幹呢?」
「嗯哼?妳這麼想知道?」
埃格溫撥弄著腳邊的殘雪,他沒有戴手套,手被凍的發紅。
「我來通知妳,妳有新工作啦。」
「是什麼……」
「妳的工作,就是全年無休待在我們身邊,寸步不離。」
埃格溫搓揉著雪,把它們壓成一顆並不標準的球體。
「不容拒絕,直到妳還完欠款為止。」
「很可惜……咱……咱還不完的……」
「妳最後會還清的,無論如何。說老實話,妳也沒欠我們多少。」
埃格溫終於完成了他手裡的雪球,朝伊娜輕輕拋去。
伊娜躲不開,白雪打在她的棉質睡衣上,沒有綻放任何火花。
他們像孩子那樣笑著,靠在彼此身上。
直到一連串劇烈的咳嗽,打斷了笑聲。
-----完結篇的分隔線-----
瓷器公主
她是如瓷器一般,易碎的公主殿下。
而那位公主的王國,佇立於雲霞中的陶瓷城堡。
象牙白的潤彩,透明晶亮的釉彩,縱使是野獸也會為之駐足的完美無瑕。
當它們互相碰撞而叮噹作響,彷彿還能聽見微弱的輓歌吟誦。
是的
由人骨焚燒成灰,混入塑泥之中。
靈魂是紋飾,血肉是模具。
一切都是為了,鑄成與公主相配的夢幻之城。
搭建於死物殘骸之上,那曾經美麗的王國。
在薄暮之中,轟然傾頹。
然而,這並非一次滅絕,而是一樁交易。
它原始、基礎,卻也因此符合本源。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而後銀貨兩訖,兩不相欠。
伊娜披散著頭髮、大衣隨意聳拉在肩上,看上去邋遢至極。她一瘸一拐地蹣跚步行,身體像是凌亂的香檳塔,隨時都會崩塌。
清晨的街道空無一人,除了她赤腳踏在路面的啪噠聲以外,格外的安靜。
時間過得朦朧又迅速,她卻一直只能困在床榻上。時光像一條夾帶碎冰的河水,從她的身上滑過,刮走砂石與土粒。
好不容易,伊娜今天覺得有了些活力,想要出門走走。
由於費迪南先生和埃格溫嚴禁她出門,她只能像這樣偷溜出門。
臨走前,她冒險在他們的前額上親了一下,只希望不要把他們碰醒。所幸,他們因為過度勞累而睡得很沉。
伊娜其實並不想讓他們擔心,但總有種強烈的慾望驅使著她出門。她魯莽的找到那條棕黃相間的圍巾,匆忙出門。好像有位老朋友,正等著她赴約那樣。
她突然想起,今天貌似是特別的日子,似乎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十八歲生日。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身體意外的舒暢許多,咳嗽沉寂了下來、陣痛隱藏了起來。那些灼熱又冰冷的臟器,也安分守己的默不作聲。
只是,她的生日,不再是這天。
伊娜?伊耶,並不是在這天誕生的。那沐浴晨曦的、不可思議的生辰,並不是在這樣回暖的季節。
而是徹骨到把人凍醒的大雪紛飛,以及背後高昂升起的烈焰。
胎兒在白雪皚皚的子宮裡,蜷縮著身體、半張著拳頭,等候第一口氧氣灌入肺部。那種體驗非常疼痛,痛到她幾乎忍不住哭嚎。但很快地,那樣的苦行不再艱苦,而是令人甘之如飴的春風。
而現在,伊娜感覺不到寒冷,更感覺不到炎熱。她從腦部到肢體末梢,逐漸消融在無感的溶液裡。
「哈……哈……」
能吐出口的,只有狼狽至極的喘氣。不知何時開始,措辭和修飾都已經離她而去,能訴說的,只有不間斷的呻吟聲和喘息聲。
她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裡,她只知道,她還得繼續走下去,用自己的雙腳。
好像有一雙手,與自己的手指相纏。
不,不是一雙手,而是分別來自兩位朋友的兩隻手,拉著她往前。
朋友的面容模糊,卻讓她感到安全與歸屬。於是,她安心的跟著,毫無猶豫。
天亮了,難以言喻的感受攀爬上伊娜的心臟。那像是一種粗暴的捶擊,敲打著她隨時會止息的心。濛濛夜影被點燈人捲走,換上嶄新的白晝畫卷。
她感受到,自己正活在這世上,笨拙的跳動、愚蠢的呼吸,毫無保留的去彰顯此生此世最大的本事。
天堂的光從雲隙滑落,像是一場傾盆大雨,將塵世沖刷洗淨。無羽之鳥劃過天際,吸引了伊娜的目光,她抬頭望去。
那隻美麗的鳥,來迎接她了。
伊娜站在原地,免得冒失的鳥兒迷失她的方位。
一度考慮是否要伸展雙臂,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無論如何,鳥兒一定會一頭撞進她的懷裡。
如她所料,她強撐著,並沒有被撞倒。
她的脈搏,那不斷掙扎的、代表嶄新魂魄的胎動,漸趨緩慢。
在那位公主的王國裡,所有閃耀過的時光都屏住氣息,在瓷器的碎片之間,與她一同沉眠。
它們與她一同滴答滴答地走,然後,不再流動。
再也,不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