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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秋月 ...

  •   秋月道长在青华观奉道前,也是一官宦人家的小姐,那时在家里,还听人们打趣过这青华观呢。原来这青华观前身是一座尼姑庵,唤作寂照庵,庵里有一个老尼姑,两三个小尼姑,香火是极淡的,几人的口粮都没着落,要上街化缘才得果腹。那老尼姑见长安城里,别处的寺庙都是银钱自来,偏偏自己这庵这般冷清,不由得好生感叹时日艰难。倒是有那么一年,有个读了一辈子书,又见过一辈子事的老夫子到庵里歇脚,老尼姑不禁抱怨庵里的香火,老夫子笑道:你要这香火旺盛倒也简单。老尼姑一听,大为震惊,忙问道:要如何才能呢?老夫子笑道:这长安是王气盘旋之地,这庵名寂照倒是冲了这气运,何况这长安天青月华,又何来山花寂寥,残阳晚照之景意呢,只要顺了这气运,将这寂照庵改成青华观,定是香火不愁的。老尼姑一听,又是欢喜,又是为难的道:这改名字倒是容易,只是改成道观,菩萨那里怎么交道?老夫子笑道:这就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老夫子走后,老尼姑想了半天,夜里把那两三个姑子都喊拢过来,说了老夫子的那番话,有两个小姑子本就没什么心修行,只是整日嗟叹日子清苦,一听有香火钱,两眼都放光了,哪里还会有异议,就是菩萨要怪罪,也得先找那老尼姑,又干自己何事,如此倒是两全其美。偏有个呆尼姑,有几分修佛的真心,听说要改名,还要改成道观,顿时不乐意了,说了半日,只是争不过大伙,便道:要改你们改,只是这寂照庵的名字,我可是要带走的。老尼姑道:阿弥陀佛,你肯带走倒是也好,我还将庵里那套北朝的《楞严经》一道送你便是,也是我自己积积福德。于是那姑子带着寂照庵的名字和那套经书远走南方了,留下的尼姑庵改成青华观后,香火果然一天好过一天,直到那老尼姑死时,观里已有上百个女道士了。不过香火虽好了,但节义到底是亏了,菩萨不在意,可长安人的口齿却不饶过,总是拿这事打趣那青华观。然而打趣归打趣,不过在青华观求姻缘、求相思是最灵验的,所以香火依旧是出奇的好。
      秋月头回听到这些事时,还是个总角的丫头,有时阿父跟清客们闲谈,秋月跑进屋里来,总爱在阿父膝上撒会儿娇,阿父也是怜爱的抱着秋月,一面与客人们谈笑。不过那时到底年幼,听到人们的笑谈,也不知大伙笑些什么,只是记住了那青华观的名字,倒觉是个好听的名字。后来,年纪大些了,阿父与清客们闲谈时,倒是不好意思走进去了,来兴趣想听了,也只是躲在帘子、躲在屏风后,悄悄的听着。有时听到趣话,不禁轻轻笑出声了,屋里的人们也都听到了,大伙也知是小姐在屏风后,却都装作不知道,且又没说什么听不得的粗话,也就随那秋月姑娘了。倒是阿父有些不好意思,听到秋月的笑声后,轻轻的咳了两声,秋月便抿紧嘴皮子,又听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趣了,便转身走开,阿父听着那轻轻的脚步声,倒是不由得一笑。
      如此这般嬉嬉闹闹的日子里,秋月也到了及笄的年纪,办及笄礼时,给秋月梳头的老嬷嬷笑道:姑娘也是大人,可是以后别听老爷他们谈话了。秋月笑道:为什么?老嬷嬷是带着秋月长大的,便柔声道:小姐办完了这及笄礼,就是大人了,可以嫁人了,不能让别人随便见到的。秋月转头看着老嬷嬷,笑道:谁说的,街上多的是姑娘在玩,我怎么就不行了。老嬷嬷掰正秋月的脑袋,又一面梳着头发,一面道: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不学那些没礼数的野东西。秋月道:人家都是有家的,怎么是野东西,你啊,真是老糊涂了。老嬷嬷一听,敲了一下秋月的脑袋,骂道:我怎就老糊涂了,你给我坐好,等下头发梳的不整齐,夫人又要骂你了。听那老嬷嬷说起阿母,秋月才收敛些,没再故意找话说了。梳好了头发,插上了金玉簪子,秋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觉一笑,然后跟着老嬷嬷出去了。到了堂屋里,先给神龛上的祖宗磕了头,上了香,又给阿父阿母磕了头,敬了酒水,然后听一个作仪官的老仆人,念完了一通祈告词,才算是行完了及笄礼。准备开宴时,阿父阿母还有府里的仆人,常来的清客们,都给秋月姑娘送了礼物。阿父送的是一套青花瓷茶具,阿母送的是一根金银丝腰带,老嬷嬷送的是一枚玉镯子,其余的仆人,或是几人一起凑银子买礼品送,或是自个儿攒了几个钱买东西送,都是尽到心了。倒是那些清客相公们,一起凑了份子钱,给秋月姑娘打了一套乌木镶金的妆奁盒子。阿父见此,也知那些清客相公手头拮据,有些难为情的道:太过破费了,为了个小姑娘,哪里要这般郑重。清客们却都笑道:可不是小姑娘了,今日之后,秋月小姐可是大人。也有人打趣道:往后可不能再偷听阿叔们的谈话了。秋月听了,也是脸一红,缩了缩脖子,偷偷的笑了笑。送了礼品后,便开宴席了,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厨房还留着两桌好货,等此时忙着伺候大伙的仆人们,忙完了也好下去,热热闹闹的享用一番。
      行完了及笄礼,虽说是大人了,不过在父母眼中到底还是小孩似的,秋月也觉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依旧干着之前的事。偷听阿父们的谈话也是照旧的,那日秋月在家陪着阿母,绣了一上午的女红,吃过中饭后,觉得无趣,熬不住了,便笑着逃走了,阿母也是没在意。秋月在院子里逛了遍,也没找到上回那只花猫,正是无趣至极时,忽听到阿父书房里有好些人在笑,不禁想起过去偷听的那些笑话,便又打算偷偷的从后门进去,躲到那花隔子后,听听大伙在笑什么。到了那屋后,推门进去,只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说的是楚地的趣闻。秋月姑娘坐在那小阁子里,听见那人说,楚地有个读书人,碰到一个道士,两人为了争一个桃子,便打赌互相对李白的诗,谁对不上来,谁就认输,把那桃子拱手相让。一番往来后,两人把李白的诗对了个遍,轮到那读书人时,实在想不出李白的诗句了,便自己编了一句:吾爱孔夫子,桃李满天下。那道士便笑道:这可是你胡编的,李太白哪有这句,又怎会有这样的句子。读书人笑道:那你说可有,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道士笑道:这句是有的。读书人笑道:孔孟原本就是一家,他既爱孟夫子,又怎能不爱孔夫子,快把这桃子拿过来。那人说完后,屋里诸人都是忍不住一笑,秋月姑娘听着,也是不禁嘴角莞尔,便起身凑到花隔子的缝隙前看了一眼,只见刚才说笑话的,倒是个年轻人,不如阿父那些清客们年纪老成。又见阿父对那年轻人道:岚雨老弟到底是读书多的,说的笑话也是文雅又好笑。那年轻人便起身行礼道:不过是搏老爷和大伙一笑,倒是献丑了。大伙也是笑道:今日只是显露毫毛,明日开考时,才是岚雨公子真正展露才华的时候,开春登科后,我们可是等着喝公子的庆功酒。也有帮腔的道:凭岚雨公子的才华,又有老爷帮衬,那功名岂不手到擒来。秋月在那阁子里,见后面说的不过是些客套话,便觉无趣,又悄悄的回去了。走到花园子时,想起那笑话,也记住那人原是叫岚雨,倒是个有些意思的名字。正寻思着时,那只花猫忽的从哪里又冒出来了,秋月姑娘一欢喜,忙去逗那猫了。
      过了些日子,秋月在府里玩着,又跟着阿母去了两趟寺庙,不觉忘了那说笑话的客人,这样的客人,家里确实是太多了。不过又有一回,秋月闲来无事,又去听阿父与清客们的谈话,正巧那年轻人岚雨又说了笑话,大伙都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秋月在花隔子后,也是一时不注意,笑出声来,那些清客们知是秋月小姐,也习惯了。倒是岚雨还不知道,此时听到有女子笑话自己,脸上不免有些难堪。阿父也看出了岚雨的心思,便清了清喉咙,咳了两声。秋月听了,只好忍住笑声,静静的坐在那阁子里。后来那些清客又谈起了朝廷的事,岚雨倒是有些激愤,说了些性情之语,还是两个年纪老成的清客,帮着糊弄过去了。岚雨虽年轻,不过也是极聪慧的人,见大伙如此打哈哈,也知在这府里,说了不适当的话,心里一惭愧,便没多语了。还是阿父道:岚雨老弟,世上的事都得一步步来,不可只走到五十步,却说那一百步的事,不然倒是徒增阻挠。岚雨也知,是老爷在点拨自己,忙的行了一礼,心里也是感激不已。只是不知几时,那阁子里的秋月又去哪里了?
      不过秋月碰见岚雨时,还是在科考之后,那时刚好考完,还没出榜,岚雨依旧来府上做客,阿父也是极看好岚雨,清客们中虽有嫉妒之人,只是那岚雨到底年轻,面上捧着他,也不失面子。那天,秋月正刚跟老嬷嬷斗嘴,赌气在院子里逗鹦鹉,教那鹦鹉骂老嬷嬷,可那鸟儿偏不理会秋月,任秋月怎么挑逗,只是呆呆的站着。秋月玩了半天,只得灰心叹气道:可不是被骗了,倒是买了只哑巴雀。正好那时,只见一个人走过去,秋月一看那人,倒是个男子,不禁有些害羞,但那男子倒也面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等那男子行了一礼,开口问好时,才忽的记起,可就是那说笑话的年轻清客了。秋月便起身回了一礼,笑道:公子,可是去哪里?岚雨也是有些害羞,脸微微一红,低头道:老爷他们在下棋,我不精通对弈,便来园子走走。秋月笑道:那你随便吧,这院子有什么可走的。岚雨正要告辞时,忽见那秋月手上的鹦鹉,不觉心里一动,笑道:这鹦鹉倒是好看,小姐哪里寻来的。秋月笑道:哪里寻来的,哪里能这么容易就寻来,是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偏偏是个哑巴,倒是被那小贩骗了。岚雨见此,从前自己也是养过鹦鹉的,便道:我来看看。秋月笑道:你会养鸟儿。岚雨笑道:之前在家养过。秋月便把鹦鹉连着木台儿都递了过去,岚雨接过后,拿手指轻轻的逗着鹦鹉,又捏了几粒黍米递过去,那鹦鹉竟在岚雨手里啄食起来,一旁的秋月见了,也是欢喜不已。岚雨见鹦鹉吃饱了,又啜着嘴,教那鹦鹉说话,鹦鹉竟也通人性似的,跟着喊了好几声。秋月姑娘见此,不由得拍掌欢呼起来,可轮到自己教那鹦鹉时,鹦鹉又是呆呆的了,气得秋月真想扔了这破鸟,不过到底当着生人的面,不好意思使性子。岚雨也看出了秋月的心思,不禁莞尔一笑,便教秋月如何逗鸟,如何喂食,教鸟儿说话时,如何啜着嘴把声音弄尖些。秋月跟着学了会儿,那鹦鹉可算跟着秋月叫唤了两声,秋月欢喜的只差跳了起来,岚雨见秋月小女儿的娇憨之情,也是不禁心动欢喜。
      等到放榜时,岚雨果然不负众望,考得了二甲第七,也算是到那龙头榜上了,再来秋月家里时,一干清客们,还有阿父都是为他高兴。一干人在那书房说个不停,声音又大,秋月在园子都听到了,不过隐约听到是为岚雨庆贺时,秋月不禁脸一热,不敢去偷听了。屋里阿父对岚雨道:明日,就在我这里,咱们摆上两桌,为老弟庆贺一番,也不枉大伙高兴一场。清客们也都是拍手叫好,只是岚雨低着头,有些为难的低声道:老爷,那取我的老师,尤太傅说,明日喊我去他府上有事。阿父一听,笑道:这可是正事了,能入尤太傅门下,倒是老弟的造化,那我们就后日在摆酒,为老弟庆贺如何?岚雨见此,便行礼道:倒是麻烦老爷了。阿父笑道:以后不可喊我老爷了,你既已是天子门生,我们又是同朝为官,我年长些,你称我一声老哥子就是。岚雨还没说什么,一清客倒是笑道:称老哥子也是不妥的。有人问:怎么不妥了?那清客笑着看向岚雨,只是不言语,大伙也猜到了那人的意思,是指秋月姑娘了,也都轻轻笑了起来,阿父也是捋着胡子,忍不住笑了笑。
      岚雨入仕后,依旧来秋月家里的,不过身份到底是贵气了些,府里的丫鬟小厮,也不敢过于随意了,又听说岚雨是老爷看上的女婿,见那岚雨为人也斯文得要紧,都不禁为家里的小姐欢喜。不过秋月还没听到这些言语,在家见到岚雨的几回,虽不觉间起了几缕女儿心思,不过只怕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岚雨见到秋月,倒有些心动了,然想着自己一个寒门人士,虽考上了功名,不过到底是没底子的,又怎好攀附这千金小姐呢,也只得压住了心头的情丝。可这时岚雨来府上时,还多了一个新客,唤作兴华的年轻人,在一个衙门里作文书吏,阿父见他也读过些书,便也留下他了。那些清客里,岚雨和兴华到底是年轻人,不免走得近了些,岚雨见那兴华,人虽矮矮墩墩的,不过倒是老实厚道,也没介意他白衣小吏的身份,依旧是与他处在一起。
      只是后来,岚雨入朝为官,应酬也多了,来秋月家里是少些了。那年阿父过五十的寿诞,过去的清客们都来了,可阿父等了岚雨一日,也不见有人影过来。大伙也都是暗道:人心不古,一山望着一山高。有人问那兴华,你平日跟岚雨走得近,今日他去哪里了。那兴华见老爷都看着自己,便道:前些日子,岚雨公子说,好像要去尤太傅那里吃什么喜酒。众人一听,都是心凉了好许,不禁嗟叹不已,阿父也没了什么心绪,草草吃过酒水后,就一人去书房看书了。众清客也知道,老爷的心绪是给伤着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都散去了。秋月见阿父如此,想起过去见到岚雨的情景,心里也有些恨他了。直到入夜后,都掌灯了,岚雨倒是急匆匆的来了,见大伙都不在,便问道:今日不是老爷的寿诞么,怎这般冷清?家里管事的老仆道:岚雨公子,你可算来了,老爷可是等你多时了。岚雨道:我本来想上半天就告假赶来的,偏那部里有急事,部里的太尉带着我去那永昌坊办事了,这不刚忙完了,才赶过来的。老仆人听了,心里也是一暖,便道:公子,你别急,我这就告诉老爷去。岚雨正坐着时,过了片刻,阿父也是过来了,岚雨起身就要告来迟的罪,阿父却拉着岚雨的手道:我都知道了,什么都别说,我们吃杯水酒吧,今夜的月亮倒是好。岚雨也是一阵感怀,在花园子吃饭时,秋月和阿母也来了,秋月本来也恨岚雨去攀高枝,不来拜寿,此时听说了事情的原由,心头倒是一暖。吃饭时,岚雨还没吃夜饭的,又赶了一阵的路,倒是有些饿了,不觉多吃了些饭菜。阿母见此,忙给岚雨夹了几次菜肴,笑道:多吃些,不要急。岚雨笑道:是饿了半天。说着,又扒了口饭,坐着的秋月姑娘见了,也是不禁一笑,跟着吃了口饭。
      经了这回的事,秋月姑娘也算把心打开了,对岚雨是真动了情丝。偏偏阿父清楚自己官职平平,又见岚雨是个人物,怕耽误他前程,便不好先开口,任清客们怎么劝,都要先看岚雨的意思。而岚雨到底是年轻,性子又柔静,脸皮又薄,虽对秋月姑娘动了真心,也不好先说出来。秋月呢,看着阿父的执拗,其实也是懂阿父的心思,便喊身边的丫鬟,给岚雨送了一封吐露心思的书信过去。那丫鬟到了岚雨的租房处,却不见岚雨在家,问了那老婆子,才知岚雨去城外了,怕是夜里才回来。丫鬟无奈,只得往回去,还没上马车时,见那兴华也过来寻岚雨,那丫鬟也认得兴华,便说了岚雨不在的事。兴华却笑道:不妨的,我去他那里坐着喝会儿茶,你来寻他可是有事么?丫鬟笑道:我有封信要送给岚雨公子,不巧他又不在。兴华看着丫鬟,心思一活动,便笑道:我反正要等他回来,有事跟他说,你要不把信放我这,我到时一并给他就是。丫鬟笑道:这倒正好,省得我又跑一趟。便把那信给了兴华。兴华接过信,到了岚雨那里,那老婆子也认识他,便由他进去了。兴华到了屋里,打开那信看了一遍,只见是秋月吐露真情的言语,那一时间,心头又是酸,又是恨,就把那信收了起来,冷冷的在屋里坐了一阵后,回自己住处去了。岚雨回来后,听那老婆子说兴华来过了,岚雨也知他随便,也就没在意。
      兴华回到了自己住处,又打开那信,看了几遍,嫉妒发作起来,越发的恨了。平日在那府上,就因自己是个小吏,没考上进士,那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如今这秋月居然又看上他了,想到秋叶姑娘,那兴华又是被一根针扎了似的,又想了多时后,便有了一个主意。次日,兴华去那府上,找到昨日的丫鬟,言到,那信昨夜给岚雨公子了,不过岚雨公子看了后,便把信烧了,只喊我带句话来,说他自幼和一个表妹青梅竹马,是有了婚约的,如今就等着去老家完婚呢。那丫鬟不禁一惊,急着去告诉秋月了,秋月一听,也是呆了半晌,然后一人走到花园子,默默的喂着那只鹦鹉。兴华做完这事后,又找到岚雨,悄悄撩拨道:哥哥,如今你也是为官做宰了,那老爷又是极看重哥哥的,听说那秋月姑娘也是有些喜欢哥哥,不知哥哥是怎么个想法?岚雨平日朋友不多,又年轻没经历过事,识人到底是差了,对兴华平日便就交心,此时不禁叹息道:我一个外乡人,又没个底子,怎好攀附人家的千金。兴华脸色阴晴一阵后,便笑道:那么你何不写封信去给那秋月,看看她是怎么个想法,要是她有心那倒是好,要是她没这个心,哥哥也好另寻好人家。岚雨一听,也觉是个道理,便写了一封书信,兴华见写好了,便拿过书信道:这月老还是我来做吧,我这就悄悄的送过去。兴华拿着书信到了自己屋里,打开看了一眼,就烧去了,等过了半天,要入夜了,才去找岚雨,摇头道:那老爷是对哥哥有些意思,只是秋月姑娘是有心上人了,又是一家世显贵的公子,这倒是有些难办了。岚雨一听秋月姑娘心里有别人了,想起过去相见的情景,心口不禁一痛,被咬了一口似的,呆了半晌后,让兴华走了,自己一人辗转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浅浅的睡了会儿。知道秋月姑娘心里有了他人后,岚雨也不好意思再去府上了。
      岚雨多日没来了,阿父也是不知原由,后来听说岚雨倒常去太傅府上,心里也是一番感慨,人心到底如流水啊,难过一阵后,到底也是见过官场百态的人,便也放下了。秋月见岚雨不再来府上了,想起那表妹婚约之事,也是死心了。后来,阿父给秋月讲了一个婆家,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的人家,只是人老实,又是书香门第,秋月也没说什么,到日子就嫁了过去。到了那夫家,秋月跟丈夫感情日益深厚,公婆对秋月也是极好,之前岚雨那些事,秋月不觉也就忘了。在夫家的日子,夫家没有清客,很是简单安静,虽有些单调,但心里素然了,倒也比那热闹还舒服些,秋月也越来越爱安静了,开始学着念些抄些经文。只是成婚快三年了,还没个子嗣,一家人心上有些阴影,不过后来也看开了,秋月也说,翻年要是还没怀上,就买个妾室吧,然夫妻的感情依旧是极好的。倒是那婆婆可怜秋月,人也好,性子也好,跟儿子又是极恩爱,偏没个子嗣,可见世上没个万全法的。过年后,一家人正预备托人访个妾室时,长安那场瘟疫忽的起了,瘟疫过后,阿父阿母都死了,夫家这里,公公死了,丈夫也死了,只剩下婆婆和秋月熬了过来,两个女人看着彼此,都不知这家还是家么。后过了一年,那婆婆也死了,秋月一人在家里过着,也没再想其他的事,有空便去念经。记得瘟疫那时,秋月在神像前,给丈夫念了七天七夜的祈福经,但丈夫依旧死了,而此时虽是神明无情,那经文倒成了习惯似的,不愿停下来了,也不再向神明祈求什么,只是这般念着而已。有一回,跟旧时家里的丫鬟聊天,也听说过岚雨的事,他瘟疫前就调到外地去了,他倒是好造化,秋月不禁暗自叹道。
      等那瘟疫过了好几年,秋月也老了几岁,一日,一个相好的女伴,请秋月陪自己去观里上香许愿,秋月笑道:去哪里,许什么愿?女伴笑道:去那青华观,许的当然是相思愿。秋月道:呸,这事你倒寻上我了。女伴拉着秋月的衣袖,笑道:我去许,你当然也要去的,谁叫我没了丈夫,你也没了。秋月啐道:我可不去。女伴不管秋月,只是拉着她上了马车,秋月没得办法,只得随去了。到了那青华观里,除了不少年轻女子,年纪比秋月大的女人,也是随处可见,秋月不觉冷笑一声,看来这姻缘之事,不到白头是舍不掉的,倒是可怜这些世人了。女伴又拉着秋月,到了那神像前,女伴自己跪了下去,又是磕头,又是上香,见秋月站在一旁,便要秋月也来拜拜神明。秋月怕那女伴又拉扯上来,只得跪在蒲团上,看着眼前金装彩绘的神像,心里不禁一叹,自己此时到底该求什么呢,只觉什么都没可求,心里空空的,便装着样子,给神明磕头。可磕头时,那发髻上的簪子有些松了,忽的落下来,摔在地上,那簪子是玉质的,随着一声清脆,竟断成了两截,秋月看着地上的簪子,忽觉心头被那冷月光照透了一般,也不知是悲,还是喜,呆了半晌后,起身捡起那两截簪子,看着神像前依旧长跪不起的人们,转头对女伴道:倒是多谢你啊。女伴道:谢我什么?秋月笑道:算是渡我过河了。女伴奇道:你到底怎了?秋月也没理会那女伴,只是找到观里管事的女道长,说自己要留下来出家,那女道长见秋月的穿戴也是有钱人家,人也长得周正,便笑道:出家可是要讲法缘的。秋月笑道:我来出家,自是有我的法缘。说完,又交待那女伴回府上去,托管事的老仆将家业都变卖了,捐给观里就是。然后也不理会女伴的劝留,跟着道长去内屋了。那掌门道长见秋月还有家产可捐,对秋月倒也格外的客气。
      秋月在那观里,一心修行,观里虽有的是心花未落的同伴,但秋月为人谦和,处事小心,倒也没人寻她什么事。又在那观里修行了好些年,秋月也是人过中年了,日子也好,心头也好,都是清清淡淡的,看着那红尘中人,来观里求那红尘之事,真如瞎子求灯笼,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倒是有那么一天,一个相识的缘主,找到秋月,说有个人家的小女儿不好养,想求个有法力的道长,教那小女儿念念经,学学法。秋月平日跟那缘主处的极好,也知那缘主不是俗气的人,也就答应下来。过了两日,跟缘主坐车去那人家,下车后,进了院子,一见到那主人时,不禁惊呆了,那人竟是岚雨。岚雨见眼前的道姑,竟然是秋月姑娘,也是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回过神后,进屋去坐了,那牵线的缘主也看出了端倪,坐了片刻,便道家里有事,先告辞出去了。只剩两人坐在屋里时,倒都觉尴尬了,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岚雨便把女儿喊来,叫她喊师傅,又要她给秋月行礼。秋月忙着拉起小女孩,握着两只小手,柔声笑道:不用了,何必这般客气。看着那小女孩时,见那小女孩倒是五官极俊秀,是像她阿母吧。秋月便道:这孩子的阿母呢?岚雨道:姑娘一岁时,就没了娘。秋月一听,心头一番愁思,也是悲哀道:倒是可怜这孩子了。岚雨又道:这孩子也是身子不好,三天两头,不是这病,就是那病,后来请人看了,说是这孩子有道缘,要请个道长教教她,倒是能好些。秋月道:那也罢了,我倒是修了几年的道,也算是诚心吧,就教教这孩子吧。岚雨便谢道:那倒是感谢姑娘,感、感谢道长了。秋月也是回了一礼。此后,秋月每隔三五日,便过来教那小女孩,念经写字,小女孩本就会些文墨,人又聪慧,此时倒是一学便会,秋月也是感触道:倒真是个聪明不过的孩子,偏偏又要被这道缘所误,没那红尘的福气。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有些悲哀了。
      岚雨因刚调回长安不久,又不喜应酬,只是跟女儿相依为命,此时见秋月每隔几日就过来,跟女儿相处,也是百般尽心,想起之前的往事,不由得独自叹息了多回。那小女自幼没有娘亲,此时跟秋月处久了,生了感情,便喊秋月作道长阿母,秋月看着那孩子,心头一阵柔、一阵悲,也是胡乱的答应着。之后,在那院子里,跟岚雨见面次数多了,心头那股纠结的因头,到底是愈发浮了起来,终是有回小女跟丫鬟去街上了,秋月和岚雨坐在屋子里喝茶,秋月忍不住问道:小姑娘的阿母是你老家的人吧。岚雨道:是我阿母讲的人家。秋月叹道:倒是亲上加亲了。岚雨不解道:什么亲上加亲?秋月见此,也是奇道:她不是你表妹么?岚雨道:什么表妹?秋月见岚雨颇为震惊,又不是装的,便将过去那兴华的话讲了出来,岚雨一听,人都呆了,过了半天,默默的吃了口茶,也将那兴华说的秋月心里有他人的话,讲了出来。两人知道后,坐在屋里,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到,只是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道造化弄人,命运艰难。正沉默时,女儿跟着丫鬟回来了,见阿父和道长阿母坐在那里,便把手里的两个糖人,一个先给了秋月,一个后给了阿父。岚雨和秋月拿着那糖人,听着女儿的嬉戏,只觉得这人生算是怎么一回事啊,偏要如此戏弄世人呢。
      心头的疑惑解开后,秋月依旧是过来的,初时有些难为情,后来倒也坦然了,对那小女儿更是动了真心,视如己出一般。岚雨看在眼里,也为女儿欣慰,偏朝廷的事却有些阻不了了,自己的恩师尤太傅一家,因参李林甫徇私枉法,误国弄权,被李林甫的爪牙杀的杀,抓的抓,已是家破人亡。朝廷中人,畏惧李林甫权势,都是噤若寒蝉,然自己到底是恩师一手提携起来的,此时装作无事一般,到底是没了良心。之前,还担心女儿没个托付,此时见秋月对女儿极尽心,过去的疑惑又解开了,女儿当是可以托给她的。那天,入夜后,秋月又要回去时,岚雨留住了秋月,给她说了朝廷的事,恩师一家的事,秋月也还记得那尤太傅,当年阿父可是因他家伤了心的。可此时见岚雨如此说到,也知这是世间的大道理,便没生什么过去的陈见,只是见岚雨有生死不顾的神色,有些担忧道:要是上书了,会是怎样?岚雨道:到时就看天意人心吧,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秋月见此,知这些读书人是动了真性子,便没再多语了。没过几日,岚雨真的上书参了李林甫,回家后就把秋月喊来,交待了家里的事情后,就让秋月带着女儿去后院等着。果然没入夜一会儿,大理寺的捕快就来了,把岚雨带走了。秋月怕女儿吓着,等到捕快都走了,才带女儿出来,女儿还不知阿父去哪里了,在家等阿父到深夜才睡。秋月也没回青华观了,就在家陪着女儿,等那消息,后来听说,岚雨被判了砍头的死罪,后日就要行刑,秋月到底是忍不住了,躲着小女儿,大哭了一场。行刑那天,秋月带着小女儿去街上,挤在人群里,让小女儿看了阿父最后一面,见岚雨衣裳褴褛的被关在囚车里,从前面驶过去时,秋月推着小女儿的肩头,急道:快喊阿父一声。小女儿哭着喊了几声,无奈人多声杂,岚雨也没听到。
      岚雨死后,秋月喊人收了尸首,请仵作打扮好后,办了简单的丧礼。行葬礼时,秋月退去了道姑的行头,穿了一身在家的衣裳,陪着小女儿,给岚雨行了丧礼。然后把棺材拖到城外自家坟地里埋了,秋月对阿父笑道:阿父啊,你那清客相公,可是一直来陪你了,你们倒是有伴了。回家后,秋月将道士的衣服都收好了,只是穿着平常的衣裳,与小女儿一道过活。转眼过了一年,又是岚雨的忌日了,秋月带着女儿去给岚雨上坟,回家后女儿去抄《救苦经》了,秋月一人坐在屋檐下。深夜了,不知谁人吹起了笛子,笛声凄恻,好不动人,秋月走到那院子里,天上的明月当空照下来,如水似的浸着人心,这真个儿啊,人间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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