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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并蒂 ...

  •   菱儿幼时住在定安坊白马巷,就知道巷子里有一个匈奴女人,听大人们说,那胡女是从一家王府出来的,只是为何流落到这白马巷,虽也有些流言,但到底是没那般清楚。那胡女也有个丈夫,倒是个唐人,个子小小的,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脸,不过话不多,也不爱参和无事的闲谈,总是忙着做自己的事。有人也试着问他胡女的事,他只是低头不答话,缠得过分了,他就走开去了。菱儿那时接触他们,只有买酪浆的时候,那胡女和丈夫在家开了个酪浆作坊,给附近的酒楼送去卖,当然附近街坊来家里买点时,也是卖的,不过来买的多只是些孩子。像菱儿那般的小孩,从父母那里得了几文钱,便去那胡女家买上一碗酪浆,夏天时拿井水一镇,唏哩呼噜的喝下去,满口都是酸甜可口的奶香味。要是冬天,在那酪浆里放一把炒豆子,加些红绿丝,隔着开水一温,对小孩来说,也是极好的珍馐。只是那胡女做的酪浆虽地道,然到底是有些贵了,小孩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有时看到那胡女提着一个装酪浆的木桶,去给酒楼送货了,口里的哈喇子就流了下来。
      菱儿小时,阿父给人做账簿先生,是比街坊们要宽裕些,菱儿也比别的小孩多了几个铜钱,去那胡女家的次数也是多了几回。那胡女见菱儿来买酪浆时,也是记住了菱儿,喜欢给她盛得满些,有时就喊菱儿在她家吃,省得路上泼掉了,心情好时见菱儿吃完了,还又给菱儿多盛了半碗。菱儿那时年幼,也不懂胡女的心思,只是因那酪浆,确实是喜欢胡女,虽那胡女长得有些不同于唐人,鼻子要高峻些,眼眶要深些,嘴唇也薄些,脸色也要黄些,不过总得还是差不多的。不过菱儿也没在意这些,而且那时还不知美丑,不觉胡女要比平常的女子好看多了。后来,菱儿年纪大点了,多少懂了点事情,听说过胡女是极会唱歌跳舞,菱儿也是好奇,只是到底不好相问。只有那么一回,菱儿去喝酪浆时,那丈夫刚好出门去送货了,胡女一人在家煮着羊奶,准备做下一批的酪浆,见菱儿来了,就喊菱儿进屋去,给她在还没开封的木桶里,打开那盖子,舀了一碗酪浆。菱儿坐在灶边,一面看胡女煮奶,一面喝着酪浆,只见胡女今日有什么欢喜的事似的,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拿那棍子搅着搅着,就唱起了胡人的歌。菱儿一听,就惊呆了,手里的酪浆都忘了喝,虽然那歌一句都听不懂,却觉得调子好听极了。等胡女唱了两遍,菱儿才问道:婶婶,这是什么歌啊?胡女笑道:是我家乡的歌,敕勒歌。菱儿笑道:你老家在哪里?胡女道:就在敕勒川。菱儿又不解的道: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胡女倒是没答话了,又唱起了那歌。菱儿吃完了酪浆,见胡女没再唱了,便问道:婶婶,这歌是什么意思?胡女笑道:牛啊,马啊,草原好大,天也好蓝,一落雨,草原上的野花就开了啊,天黑后虫子就喊了。菱儿见胡女似乎想起了家乡,倒也为她欢喜。
      不过胡女为何来长安,菱儿一直弄不明白,听了一些流言,却只是不信。居然还有人说,那胡女本是一个部落的公主,那胡女的丈夫是个商人,在部落里碰到胡女后,胡女便看上了他,就跟着他来长安了。菱儿对此,只是想笑,胡女是喜欢他丈夫不假,可那丈夫不过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人,说他去草原行商,还不如说他是被抓去养马的,胡女怎会为他不当公主呢,可见唐人是卓文君的瞎话听多了。直到有回,菱儿去那里卖酪浆,胡女的丈夫外出进货去了,多日还没回来,胡女不免有些思念心急,不觉跟菱儿说了几句过去的旧事,菱儿才知,他们是在一个王府相识的,只是为了又到这里来呢?胡女倒是没再多言了,菱儿也不好追问,因胡女又给陪自己说话的菱儿,多添了半碗酪浆。
      又吃了几回酪浆,菱儿也渐渐长大了,已到了及笄的年纪,再去胡女家买酪浆时,已不好意思让胡女多添半碗了,也很少在胡女家里吃了。然那坊间巷里的流言,却让菱儿为胡女难为情,菱儿也知那些关于胡女的流言是假的,可经那众口一说,便也觉粘在了心头似的,再难刮掉了。倒是胡女自己也听说了些,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与丈夫两人过活,极少与街坊们打交道。那丈夫也是上了年纪,头发有些白了,腰身一佝偻显得更是矮小,让谁都觉得能欺负他一把似的。后来,那丈夫得了一场大病,在家躺了一年多,都是胡女伺候的。那时胡女一面打理铺子的活计,一面给丈夫煮药喂饭,人操劳久了,也就老得快,菱儿去她家时,只见她眼角不知几时,已有深深的鱼尾了。在那丈夫卧病时,菱儿几回去买酪浆,也感得到胡女的焦急,那胡女有时什么话都不说,可有时一打开话匣子,就显得没头绪了,又还夹杂了几句匈奴话,菱儿虽听不懂,但也明白胡女的心情。没过多久,那丈夫终是死了,胡女也按唐人的习俗,请了两个和尚道士给他做法事,只是两人平日没怎么与街坊走动,又没个亲戚,丧礼上也没几个人,去的几个人还多少是抱着好奇的心思。菱儿倒是也去了,还给胡女送了一份白事的礼钱,胡女没多言语,便收下了。菱儿陪胡女看着道士和尚念经文,又给那炉里上香,倒是那几个说是来帮忙的街坊,坐在一旁说着闲话。法事做了一阵后,那道士喊胡女再看亡人最后一眼,然后就要封棺了。胡女看丈夫时,却掏出了一把小刀,把丈夫的头发割了一绺下来。然后也不理那道士,走到院子里,朝着北方跪下,念了一阵匈奴话后,把那头发烧了。菱儿见了,又是惊奇,又是心动。
      那丈夫死后,胡女一人独居,依旧做着酪浆的买卖,不过人却一夜间老了许多,眼里也没了光彩,暗暗的,跟那身后的屋子一样。菱儿也更懂事了,有时可怜那胡女,本不想去买酪浆,也去那里买一碗,陪胡女坐坐,说说话。那胡女此时,也就认菱儿了,和其他街坊都是不来往的,好在自身也有些年纪了,人也憔悴了,不再为颜色所累,让唐人嚼那么多是非。那时,菱儿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巷子里好些青年都是爱慕菱儿的,只是菱儿的阿父见过世面,接触过达官显贵,心有些高,没把那些巷子里的后生放在眼里。菱儿也是听阿父的而已,只是无事之时,更欢喜去胡女家了,去时也没那么多心思,不过是见见熟人,喝完酪浆而已。倒是那胡女见菱儿长成大姑娘了,想起自己的过往,不禁触动了心事,倒比平日还伤感些。那日,菱儿听说阿父给自己说了一户达官显贵的人家,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不免想找人说说话,便想到了胡女,于是又去那里喝酪浆了。正巧那日,胡女也是想起死去的丈夫,正动着愁思,跟菱儿说话时,不觉说起了过去的往事,菱儿也是头回听说,不禁呆了半天。
      原来这胡女是从北方被俘虏来的,在匈奴时,家里也是极有权势的贵族,不过被抓到边关后,为了活下来,只得顺从那些将官,做起了姬妾。后来,那边关的将官见胡女歌舞一绝,人又长得极美,为了讨好长安权贵,便把胡女进贡给了一个王爷。那王爷年纪虽高,但一见胡女,还是丢了魂,再听到胡女的歌舞,只恨老天不让自己年轻四十岁。那王爷把胡女当做姬妾,也是百般痛爱,只是到底年事已高,没过几年便死了,死时又恨不兴那殉葬了,只得眼睁睁看着胡女留了下来。王爷一死,那些姬妾也是各有各的出路,或留在府里,或出去投人,都是早就有准备的。偏那胡女是个外族,不如她们方便,而且那府里的子孙,也早就馋那胡女了,只是碍着王爷活着时的威严,不敢随便下手,此时爹爷一死,都百般动起了心思。那王爷的大公子,寻思把胡女留在府里,不免有些名声上的尴尬,于是挑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厮,把胡女赐给了他,安排他在王府附近安顿下来,好方便自己去那里撒野。不过胡女倒是心实的人,嫁给小厮后,便忠心于他一人,任那公子们百般威胁利诱,就是不从,又拿刀子插了心口,人都死了一半,也不从于那公子们。那小厮见此,也是良心受到触动,也要和那主子们拼命。那些公子见此,没吃得羊肉倒惹了一身的骚,只恨不得把那两夫妻打死。不过到底是爹爷生前的姬妾,不好闹得大了,搞得人尽皆知,只得恨恨的把两人都赶走了。胡女和那小厮也得一个熟人帮忙,便来到了白马巷过活。
      菱儿听说了这胡女的生事,也是一阵悲哀,为胡女不平。在那里陪胡女坐了好久,见天色暗了,想起父母,才辞了胡女往家去了。到了家里,阿母见菱儿才回来,便问道:去哪里了,这么晚了才家来。菱儿道:在卖酪浆的胡女那里坐了坐。阿母便有些不悦的道:和那匈奴蛮子有什么坐的,以后少去她那里,省得街坊们说闲话。菱儿道:我从小就去那里吃酪浆,现在怎坐会儿都不行了,别人说什么闲话,他们就都是菩萨一般的干净了。阿母道:你和我犟什么嘴,快去吃你饭去,你爹等会儿有事和你说。菱儿看着阿母,有些生气的去了厨房,见今日煮的是高粱饭,便拿茶水泡了一碗,配着早上的咸菜吃了。吃了那夜饭后,菱儿想起胡女的事,心里还是没平静下来,便坐在屋檐下,看树上的喜鹊喊着。这时,阿父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菱儿便道:姑娘,你进来,我跟你说两句话。菱儿见阿父说得郑重,便提着心跟了进去,阿父坐在那靠椅上,看着菱儿道:姑娘,阿爹跟你说的那户人家有眉目了,那可是当朝的庆国公。菱儿一惊,也有些吓到了,便道:我们这些人家攀那么高作何?阿父笑道:那庆国公是极痛人的老爷,你又年轻,去了岂会受一丝委屈,倒比嫁这些巷子里的阿猫阿狗强到天上去了。菱儿一听是嫁庆国公,心就凉了半截,不禁失声问道:我是嫁那庆国公么?阿父道:那是自然的。菱儿又悲道:可他那般年纪了啊。阿父皱了皱眉头,冷声道:你先去熬一熬,攀上了这条线,你那哥哥也才有个出路,不然难道真的要你哥哥,在那衙门给人做一辈子的代笔书记。菱儿一听,只觉一股恶寒升了上来,一阵眩晕后,站住了身子,看着阿父一眼,就走到院子里去了。
      菱儿一人站在院子里,父母也没出来,院里那棵梨树到了此时,叶子都落光了,只剩枝丫朝天生着,树上一只常来的喜鹊倒是喊个不停。菱儿听着那喜鹊苍凉的喊声,只觉心里的花叶也凋落光了,变得和这树一般。忽的门帘子被掀开,是阿母出来了,阿母也没看菱儿,就往厨房去了,过了一会儿,提着一壶热水去屋里,进屋时对菱儿道:时候不早了,该进屋洗脸洗脚了。菱儿却没听到似的,没理会阿母,阿母进屋后,院子里又安静了,不知几时那月亮变得好亮,照得树影子和人影子都清晰得很,菱儿也真想去一个谁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陪着这月亮就是。夜深了,有些冷了,风也有些大了,菱儿听到院子外的说话声、脚步声,是哥哥回来了,心里不禁一恼,不愿见到哥哥,就进屋去了。之后几日,菱儿都是待在家里,想出去可又不知能去哪里,只得这般晃荡不已。再过了些日子,菱儿到底年轻,心也累了,也木了,就随父母他们去,不再多想那些还没到来的事情,菱儿又去胡女那里吃酪浆了。到了胡女那里,胡女多日没见到菱儿,倒是有些惊喜,菱儿见到胡女,也觉变回了过去的自己。两人聊了好一阵子后,胡女又唱起了故乡的调子,菱儿也还记得,这调子就是胡女之前煮奶时唱的敕勒歌,静静的听胡女唱完后,菱儿有些同情的道:你想回去么?胡女道:回哪里?菱儿道:回故乡啊,回草原啊。胡女脸上一悲,叹了口气道:我是要回去的,只是现在还不行。菱儿道:为什么?胡女笑道:还没开春,等开春了,草长了,我就回去了。菱儿看着胡女,心里将信将疑,脸上却是颇为郑重。
      春日还没来,刚过冬至没多久,那庆国公的一个暖脚丫鬟死了,正等着人用,便早早就把菱儿接过去。接菱儿来时,之前联系的人虽跟阿父说了,是按纳妾办的,不过此时来接菱儿的人,也没接亲的队伍,也没走什么礼仪,只是来了一辆锦绣的马车,和几个小厮。阿父有些担心的问:怎来接亲也没个红灯笼?一管事的道:接什么亲?阿父不免一惊,虚着喉咙道:不是庆国公纳妾么?管事的不禁笑道:是纳妾,不过我们府上不在意这些排场,你家也就担待些,不过答应你的事,不会让你吃亏的。然后,那管事的又交待了阿父几声,就把菱儿接走了。菱儿也是猝不及防,本想着还有个道别,谁知就在夜里,这么随意的就走了,菱儿想哭都哭不出来,一路上只觉那心一直往下坠去。车内有一个老嬷嬷,菱儿看着那人,简直就像一只成精的老猫,自己要是动一动,她就会伸出爪子揪住自己。走了好久,总算停下来了,菱儿也没用扇子遮眉目,就被喊下车,只见不知是哪里的窄巷子,一行人便从一个小门进去了。到了那府里,因是深夜,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觉灯笼倒是多,巡夜的人也多,但一切都好静,没人大声说一句话,身边带着菱儿的人,说话也是压着喉咙。经过一番折转,总算到了一所灯火通明的屋子前,带菱儿来此的人,吩咐菱儿和两个嬷嬷等着,自己进屋去禀报,过了一会儿,那人出来后,把菱儿带了进去。一进屋,菱儿就觉灯火晃眼睛,小心的走到内屋后,菱儿不禁惊呆了,只见一个穿红菱纱袄子的老人,正躺在床上,床沿边跪着两名女人,女人都解开了上衣,露出了肥大的□□,任由那老人吮吸。老人见菱儿来了,又吸饱了奶水后,才起身看着菱儿,招手喊菱儿过去,身旁的一个管事仆人,忙提醒菱儿给庆国公行礼。菱儿却有些吓着了,什么都忘了,只是见有人喊自己,便随了那人。庆国公把菱儿喊到床边后,摸摸手心,又掐着下巴看了会儿脸颊,然后又摸了摸菱儿的身子,才有些满意的对下人们道:这姑娘倒是不错,火气足,手心也是暖的。那管事的人立马躬腰陪笑道:庆国公看得起这妮子,倒是她的福气。庆国公也是乐道:福气归福气,规矩你们也早早的教下她,到底是外面的野丫头。那管事的忙点着头,又问道:那今夜暖脚,是喊蕙兰和别的丫鬟,还是?庆国公看了眼菱儿,低声道:就喊蕙兰和这丫头吧。
      那夜,菱儿像是做梦一样,一点也不敢睡,倒是那唤蕙兰的姑娘,把庆国公的一只脚抱在怀里,自己睡得都有微微的鼾声了。等到了天明,庆国公也醒了,那蕙兰也麻溜的醒过来,忙把菱儿推下去,一道给庆国公穿衣。伺候好庆国公后,蕙兰又才带着菱儿出去,走了一阵后,菱儿才发觉这府里有多大,多华贵,昨夜来时,还没觉得,此时倒是像说书的皇宫一般。蕙兰带着菱儿到了一所偏僻的小院,把菱儿领到一间屋子后,便道:这就是你住处了,那屋里的东西都是秋竹的,你用就是。菱儿道:谁是秋竹?蕙兰道:刚死去的丫头,之前和我给老爷暖脚的,她不死你怎能进得来。菱儿道:我们要天天给他,给庆国公暖脚么?蕙兰有些不耐烦的道:有时不要?菱儿道:什么时候不要啊?蕙兰道:到时你自己会知道的。这时有人送早饭来了,蕙兰便没理会菱儿,去吃早饭了,菱儿也觉有些饿了,便也走了过去。菱儿见那食盒倒是精美,不过里面几碟糕点却很普通,两人吃完早饭后,蕙兰道:我去睡一个时辰,你睡不睡。菱儿一听,昨夜一宿没睡,顿时也来了困意,便道:我也去睡会儿,一晚没睡。到了屋子里,菱儿也不顾那床铺多久没人睡了,有股冷浸浸的湿润气,一倒下去,盖上被子,就觉到了半夜,睡着前菱儿又听到了隔壁蕙兰的鼾声,这时倒比昨夜响多了,菱儿不禁奇道:她不是睡了一晚么,怎还能睡,这鼾声也太大了吧,她在庆国公那里是怎么忍住的?想着想着,菱儿不觉中也睡去了,直到蕙兰把自己推醒,菱儿两眼迷蒙的看着蕙兰,一时倒是想不起是在哪儿,好似觉得还在家里似的,直到蕙兰打了菱儿两下,又骂了起来,菱儿才算清醒过来。蕙兰又道:你真以为你是来做奶奶的,快起来去伺候老爷。菱儿揉着眼睛道:不是还没到夜里么?蕙兰道:白日里也要做事,不然谁给你饭吃,倒还不如买头猪来划算。菱儿便跟着蕙兰,又去庆国公那里,不过倒没要做什么,就站在那廊子上,等着听曲的庆国公,有事时再吩咐。
      转眼过了三个多月,到了春日,雨水一浇,满府的树木都吐芽了,菱儿也适应了府里的日子,没刚来时那般的恶心劳累,闲暇时想起家里,倒是爱憎交织,不由得一叹。又想起那胡女,想起胡女说开春就回草原去,也不知她是玩笑的,还是真的,她真的能一人回到草原么。不过府上的人事到底扎手些,这些闲暇之思刚起,又被倾轧的人事剪断了。那蕙兰对菱儿也好些了,一来,菱儿到底是来久了,人事都熟了,也算站住脚了。二来,菱儿也帮了回蕙兰的大忙,那夜蕙兰也是太累了,夜深后竟然抱着庆国公的脚打起了呼噜,声音都要把庆国公吵醒了,菱儿一听庆国公在睡梦里嘟囔了两句,就要醒过来时,忙的堵住蕙兰的嘴,把她掐醒了。蕙兰后来知道了那时的情形,也是后怕不已,谢了菱儿好久。菱儿也是看着蕙兰,物伤其类,戚戚难言,难道往后就这么活下去么?还不如死了。
      只是菱儿的性子倒也坚强,虽有些伤感,然在庆国公面前做事,也算没出什么差错。庆国公也是记住了菱儿的乖巧,有回动了情怀,把菱儿收在屋里后,真正给了菱儿小妾的身份。菱儿也不用给庆国公暖脚了,倒是那蕙兰见此,又是嫉妒,又是担心,往后不知来个什么样的人物,再跟自己一道给老爷暖脚。菱儿做了正式的姬妾后,也有两个伺候的丫头,菱儿倒是没在意这些,不过有了所自己的屋子,不用成日跟人挤在一块儿,也算是脱离苦海了。家里的阿父带着哥哥也来了两回,阿父说到,哥哥在衙门转成文书吏,是吃正经的皇粮了,这都是托庆国公的福。阿父说时,都要哭了下来,菱儿倒是冷冷的道:往后你们也别来了,反正事情都办好了,你们来了倒是让我想起外面的事,反倒没法在里面活下去。阿父道:这里锦衣玉食的有什么不好,你好好伺候庆国公老爷,家里的事有我和你哥哥,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后来,菱儿只是冷冷的坐着,不理会阿父阿兄,阿父见此,也觉得尴尬,到底心里有些愧疚,便叮嘱一番后,带着哥哥离去了。
      然庆国公也是个喜欢眠花宿柳的人物,虽然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心却不老,有回在别家的宴席上,欲收下那梅子楼的玉娘,倒被那玉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那玉娘也是有些朋友帮衬的,又是长安的名人,庆国公怕有损自己风流的美名,只得将事情卖些情面糊弄过去了。然而在那玉娘那里受的气,都撒在了府里的姬妾身上,菱儿也是无端的被打骂了一通。正巧那时来的另外一个暖脚丫头,非但没提醒蕙兰别打鼾,反而有回蕙兰打鼾的声音稍大了一点,倒故意把庆国公弄醒了。庆国公听着蕙兰的鼾声,气得七窍生烟,不等天亮就喊人把蕙兰叉下去,关到马棚。次日,又想起那鼾声,不禁恶怒道:老夫也是皇亲贵族,又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居然让一个打鼾的丫鬟,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快去把那丫头好好打上一顿板子,然后卖到杨柳窝去。菱儿听说了蕙兰的事,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情,不过在府里到底是守口如瓶,没露一丝的心思。而那庆国公又买了个丫鬟给自己暖脚,偏那丫鬟天生是个媚骨头,把庆国公迷得神魂颠倒,也把菱儿忘到一边去了,菱儿得了清闲,也是和了自己的心。只是那庆国公的二公子,见过菱儿几面,见菱儿虽不如何妖艳,倒是有股子温柔气,正和了自己的味口。那二公子也找机会,半真半戏的撩拨过菱儿几回,菱儿只是装着不懂,不理会他,二公子倒觉菱儿是在耍欲擒故纵的手段,心里的欲念倒是更炽了,只恨老爹何不早死。
      那府里的日子,依旧那么转着,菱儿没什么挂念,也就没觉得怎么难熬。可那白马巷的家里,不知怎的,哥哥正是壮年之时,忽生了一场大病,父母倾家荡产的请郎中只是医不好,眼看哥哥拖了两月,人也病得不成样子,后来终是死了,也没留下个子女。菱儿得到消息时,倒觉做梦一般,后来禀告了庆国公,带着两个嬷嬷去了趟家里。到家里时,只见棺木都摆好了,父母一见到菱儿,倒又哭了起来,菱儿也是不由得一悲,落下几滴泪来,只是心里到底是有些荦确,言语一番后,也没看棺木里的哥哥一眼,就打算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那菱儿倒是想起胡女,便顺路去看看,到了胡女家外,却见大门紧闭着,显然荒废多时了,正巧一个认识的大娘路过,菱儿问了胡女的事。那大娘言到,胡女前年就死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吊死在了她家院子的树上,后来是闻到了臭味,街坊们才去查看,一进去只见人都变青了,倒也真是吓人。菱儿听了,想起过去的事,心头倒比哥哥死了还难过。回到那庆国公府上后,菱儿又想起那胡女,不禁空自叹息了好久。
      哥哥死了,因没留下个孩子,嫂子也走了。父母没个依靠,就又想到菱儿,想着把菱儿接出来,跟那庆国公府上管事的人说了一回,倒是被打了出来,日后再不许阿父上门了。菱儿知道后,也是没说什么,然到底是有些可怜阿父了,后来也喊人给家里送了几回东西。家里的阿父想着菱儿,只是盼着庆国公早死,庆国公死了,菱儿总算可以回来了吧。那庆国公倒也顺了阿父的心,没过多久,当真就死了,府里大摆了多日的丧礼后,庆国公也终于入土喂虫子去了。等庆国公一死落地后,那府里的儿孙也开始谋划自己的买卖了,东西是要分的,人也要分的,那些姬妾,平日早就有了路子的,便跟着新主子去了。菱儿平日只顾着安分,倒没理会那些套路,此时只是盼着能清白的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偏那庆国公的二公子一直惦记着菱儿,一待老爹死了,便来寻菱儿找事做,菱儿依旧是不理会他。二公子见此,府里倒是人多口杂,行事不方便,便想了一个计策,找了一个府里老实的小厮,喊他带着菱儿去附近住下,日后也好方便自己过瘾。再说,菱儿到底不是老爹明媒正娶的小妾,不过是在府里自己过了房的,人们也不会太过嚼舌头。计策想定后,便给府里的大娘说了,那大娘正是恨极了这些姬妾,如今能打发走,是最好不过,而且又不是正经的妾室,管这些小子是怎么打算的。二公子见大娘同意后,便喊一个管事的老嬷嬷,给菱儿说了这事,让她和一个小厮过活去,府里依旧给他们过日子的银子。菱儿只是想着能出这府了,也没太过在意,也就随了那老嬷嬷的安排。
      跟那小厮见面后,菱儿见他是老实人,心里倒也踏实了。两人在那院子里一道过活,那小厮还是在府上干活,只是晚上回来住。开始小厮还有些生份,后来见菱儿也是个实在的女子,又体贴人,才慢慢的敢把心贴过来。只是没过几日,二公子就来了,把那小厮赶到屋外后,就要逼菱儿就范。菱儿也是刚强,拼命撞到那柱子上寻死,就是不肯屈从二公子。二公子也是气得只咬牙,大骂道:你这府里的骚货,你跟我玩什么真的,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碰不得了。菱儿也不理会二公子,任由那血一股子留下来,擦也不擦,二公子见此,只得恨恨的憋着火走了。二公子走后,那小厮才敢进门,看到满脸是血的菱儿,倒是落下泪来,忙把菱儿的伤口拿衣服堵上了。后来,小厮也是良心活了过来,二公子再来时,那小厮倒是挡住二公子,不准他进去看菱儿一眼。二公子本来就恨着菱儿,此时见这狗一样的奴才也敢拦自己,当即便劈头盖脸的打了小厮一顿,只是小厮依旧不让二公子往前走一步。二公子一气,便招呼跟来的几个小厮,喊他们把小厮打死就是。那几个人也跟小厮认识,不过见二公子动真格了,打着打着就往死里去了,直到把小厮打得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看只有进气的劲儿,没有出气的力了,几人才有些担心。这时,菱儿拿着把剪刀冲出来,见到二公子几个人,就要上来戳死他们。二公子见此,也是没什么□□了,皱着眉头,一脚踹翻菱儿后,带着几人离去了。二公子走后,菱儿扶着小厮进屋,躺了一夜后,神佛保佑,小厮居然活了下来,等伤势好了些,小厮便带着菱儿离了那院子。菱儿小厮离去后,虽那卖身契还在庆国公府上,但也没什么人有心追究了。
      小厮带着菱儿回到了自己家里,小厮的父母也都死了,只在平安坊的犁头巷有所旧屋而已。小厮和菱儿草草收拾一番,住了进去,小厮在家时学过酿甜酒的手艺,跟菱儿一番商议后,便又捡起老手艺养家糊口。不过小厮的手艺倒是过硬,酿出的甜酒性子是极好的,没过两扎,就有些名声,不愁销路了,两人的日子也算有了着落。可有一日,眼看要过年了,小厮出去送酒水,入夜后还没回来,菱儿在家不禁有些急了,又想起那些过去的旧事,更是担忧不已。后在家坐不住了,出门去看看时,不知何时竟落雪了,瓦背都白了,菱儿也是有些惊着了,看了一会儿那雪花后,菱儿又回屋,呆呆的坐着。不知过了好久,听到院子外有人来了,菱儿忙的起身去门口看着,只见院门打开了,小厮挑着两个酒桶回来了。菱儿忙的接去,见小厮的头上都积有雪花了,替他拂去那雪花后,忙拉着进屋去。菱儿看着小厮,不禁埋怨道:今日去哪里了,倒是现在才回来。小厮笑道:在那酒楼里送酒,偏碰到一个小时候的伙伴,被拉着喝了一顿酒。菱儿又拍了拍小厮肩头的雪花,依旧埋怨道:自己送酒的,倒还喝起酒了,我在家可是好等。小厮笑道:就是那伙伴说我自己还是送酒的,怎就不能陪他喝一杯了,偏偏拉着我坐下,不让我走。菱儿此时,心气松了些,才笑道:我去煮壶茶来。小厮笑道:不用,你别走,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菱儿奇道:什么东西?小厮便揭开酒桶的盖子,取出了一对描金红烛,一对白瓷酒盏,还有一把银篦子。菱儿一惊,笑道:这些是什么?小厮道:咱们一道过活这么久,还没拜过天地祖宗,今夜倒是好日子,咱们补上吧。菱儿心头一暖,脸上一红,问道:今夜是什么好日子?小厮笑道:今夜下雪了,难道不是好日子。菱儿嘟囔道:下雪就是好日子么?小厮也不理菱儿,就拉着菱儿到堂屋的神龛下,点燃了那对红烛,和菱儿跪下拜了天地,然后又拜了祖宗,后来夫妻两人也对拜了,才倒上自己酿的酒水,两人一道喝了一盏。喝完酒水,小厮看着菱儿一笑,菱儿倒是害羞,躲着去煮茶水了。
      心里有了灯火,那日子就过得快了,不觉间就是好几年。菱儿照镜子时,也发觉鬓上有些白发了,只是那小厮还没看到,居然还给菱儿带小姑娘用的香粉。菱儿只是闷头好笑,小厮倒没察觉菱儿的心思,依旧是酿酒去卖,早出晚归。只是有天回来时,忽觉过去的伤处有些痛,放下酒桶喘息时,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倒把那小厮吓了一跳。回到家后,放下了酒桶,菱儿已备好饭菜,吃过夜饭后,两人坐在灯下,菱儿在补一件旧衣裳,小厮靠在椅子上,那伤处又作痛了一番,小厮忍了过去,才对菱儿道:能到今日,我们也是真不容易。菱儿道:怎了?小厮道:想起过去的事了,要不是你,我这一辈子也不能活成个人样。菱儿道:没你那般拼死护着,我也走不过来的。小厮不觉抚住那伤痛处,喃喃道:我往后要是死了,你该怎么办啊?菱儿咬断了手里的线,打了个结,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地方,过了这几年的好日子,我可是还没活够的,咱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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