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霜色如明

2、第二章

　　天亮不了一点。

　　那个时候走出考场，本以为卸下千斤重担，人会轻巧许多，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不过一个寻常的下午，太过于平常的，平凡到不配作为仪式，于是没有结束也没有开端。我的人生阶段没有新的开始，没有新的感觉，一切全部都投入到混沌中去了。像极了那日人工降雨后留下的满地泥泞。

　　但是我想，至少，至少这次可以离开熟悉的街头巷尾，家长里短，去陌生的地方，哪怕是作为一个游魂，一个异乡客。那样我也会有九分满足了。

　　然而我的“九分”满意度在得知李同光将和我一道前往x市的时候，骤然降至负分。

　　作为他人人生中真正的配角，我理所当然地被邀请参加了天之骄子李同光的升学宴。不知什么缘故，向来拒绝见到他全家的我，这次麻木地接受了，就连妈妈都感到诧异，尽管她是强烈要我去的，也许她还挂念着那个男人，想要我去看看，可她自己却从来不现身，以避免尴尬和流言蜚语的攻击。所以是我独自前往，祝贺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又摘落一颗天上星，遥不可及的，旁人修了几辈子也修不来的荣华和学识，恭喜他，信手拈来。

　　当日高朋满座，宾客往来，暗流涌动，与我无关。我在一个明显偏离社交中心的位置落座，手里把玩着糖纸，越过虚伪假笑各怀鬼胎的人头，观察那些相对单纯快乐的同学，想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几个开朗的同学把李同光围在中间合影，也有害羞的人暗戳戳地递去满怀少女心思的礼物。李同光在人群簇拥中游刃有余，看着他颌面健康的侧脸，人前是标准的微笑，下一秒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也会擅自垮掉，化作波澜不惊的雕像，反差效果有甚于美人卸妆。我仿佛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心中暗笑，他应该被划到假笑的大人行列里面。专属于我的偷窥的、略带猥琐的快乐并不长久，因为一个真正的美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是李同光的妈妈。

　　她穿着一身旗袍，红得发紫，仿佛是为着什么旗开得胜的含义来炫耀的。我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此前在我有印象以来很少见过她，除了家长会，或者有时她会作为优秀学生家长发表一些冗长又无意义的演说。我能认得她，其实是因为我时常不受控制地、阴暗地上网偷窥他人的生活。我甚至会把别人的全家福放大到只能看得出马赛克。没有人认识我，但是我谁不认识呢？当面见到这样一个完美精致的女人，我一时没想起来上一辈的恩怨也是正常的。她的自信是资本的累积，她的自如是时光的修炼，让周遭一切景象黯然失色。在她跟前，我和我的酒鬼妈妈只能是失败的。

　　她和我的目光对上时愣了一下，也许是没预料到我会来，我迅速移开目光。

　　余光里的她却像嗅到血的猎手，循着味道走来，高跟鞋噔噔地砸着大理石板，宣判着我尴尬的死刑期。

　　“好久不见了，小明。”她像一个普通长辈一样和我打招呼，像大姨二姨一样唤我小名。她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女人，是我小时候做梦可能梦到的给我梳妆的理想女性，是我妈妈的情敌，我伦理上的仇人。这一切含义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可知的，所以她能够平常心地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好久不见。就像清洁工打扫地面上的垃圾一样平常。

　　“阿姨好。”我觉得我把她叫老了，如果不用放大镜来看，那张羊脂玉一般的面庞上找不到一丝皱纹。

　　“小明，毕业还是留在h市吗？”

　　“x市。”

　　“正巧，小光也在x市。”提到那位令她自豪的儿子，她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而我就是在此刻，知道了自己的失算。纵然不满，我只能劝慰自己，x市那么大，又如何不能同时容下我和他两个人了，又不是同一所学校，见不到的，见不到的。“你们不如一道去吧，到日子我送你们去机场。”

　　像她这样的人，也会亲力亲为，为自己的孩子当司机吗。“阿姨，我准备坐火车去。”说来可笑，我根本还没想过怎么去的问题。我对美好未来的幻想向来承受不了一点现实的琐碎和接踵而至的麻烦。

　　“我已经订好机票了。”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朝我笑了下，便转身朝主桌走去了，那边坐着她的植过发的老公和正青春的儿子。

　　低头才发现我的桌上多了几道菜，都是我爱吃的。多年以后我可能什么细节和对话都忘记，只记得李同光升学宴上的饭菜有多合我胃口。

　　水足饭饱后，天色渐晚，走出酒店，外面正在下雨，提前看过天气预报的我，因为怕看起来显得太蠢，并没有带雨伞出门，这使我在事实上更蠢了。于是我的计划是走在没人能看到我的地方，把外套掀起来盖在头上当雨衣用。

　　在夜雨中前往无人处，可以是快乐潇洒的一件事，这样的好事，是不需要谁来共享的。偏偏有人不懂这个道理。

　　李同光正靠在路灯旁，把玩着打火机和指间的香烟，我看着他点燃一支，随后在掌心捻灭。

　　这次我确实目睹了不得了的事情。该画面对我的冲击力不逊于第一次看钙片。都是有东西出现在了它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作为目击者，我无非有两个选择，一是装作没看见溜之大吉，二是拨打幺幺零。

　　“喂。”我走近了一点。

　　他抬眼看向我，表情没有变化，“喂什么。”

　　“没有为什么，警察来了，不良少年。把手给我。”

　　他非常自然地把手打开，我看见他的手心有雨水和浅浅的红印。“警察不管这个。”

　　路灯下，雨点格外清晰，在他那张清秀的脸上成行滑落的时候显得落寞不舍，也许是灯光太柔，连他垂下的一双眸子都温柔了些。

　　他好像也享受安静。直到我忍不住发问。

　　“你喜欢烟么？或者自残。”

　　“啊。”他似乎有点惊讶和好笑，“不喜欢。吸烟和自残是一回事。”

　　“二手烟也一样。”他认真地补充道。

　　“那为什么你拿着烟？”我感到不理解。

　　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困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拿着我的手。”

　　我才注意到自己还端着他的手没放开，姿势像在给人看手相，他的掌纹清晰可见，我的话术呼之欲出。

　　“我看手相啊。你，生命线很长。”

　　“少淋雨会更长。”他说，“回家吧。我送你。”带着他一贯的，淡淡的笑意，却并不让人感到亲切，微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礼貌？优越感的释放？他到底知道吗，自己看起来有多么高高在上。

　　“不用麻烦，雨停了。”雨真的停了，什么时候连老天爷降雨也要看他心情了。

　　“雨是停了，天还没亮。”

　　天还会亮吗。

　　抛开我远走高飞的理想不谈，难道我对这里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如果没有，就不会来了，不会现在还和我讨厌的人面对面。

　　人总是十分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