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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仙事(六) ...

  •   自阿迟来探望他之后,成都每季送来的衣物之中,便多了一箱药汤。每份皆装在陶瓶之中,十分精巧,若他彻夜不眠不休,案牍劳神,服下一剂便感到神清气爽许多。
      而且不知是否药汤之力,自那之后许多年里,凭他如何宵衣旰食,再不曾感到身体不适。
      只是写起家信时,依旧得谨慎点儿,否则以阿迟的心性,哪怕是他,也说不准她会冒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来。
      这一次殃及伯约,下一次不知又待如何。
      毕竟若是寻常妇人,在这乱世之中能守着一片家业,在后宅中安稳度日已属不易,但阿迟虽少思虑,却机敏果决,又有道术傍身,天地之大,竟无处不可去!
      大概除了领兵上阵之外,也没什么能难住她的事了。
      这一点念头,只在讲武练兵之间,掠过丞相心头。
      ……他可从来没想讲什么谶语。

      东吴背弃盟约,兴兵犯境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诸葛亮早有谋断。
      李严率精兵两万,镇守永安,为的便是防止吴兵北上。
      毕竟孙权好谋断而无信义,当初既能袭关羽夺荆州,而今听闻朝廷征讨魏贼,复兴雍凉,料定蜀中空虚而出兵,亦非什么奇谋。
      孟达据上庸,李严守永安,互为犄角,必不至几日内便陷落于东吴之手,因而快马飞报至渭南时,诸葛亮立刻判断出来,所谓“永安陷落”,不过是陆逊合围永安后,孤军深入的险计而已。
      但他亦不得不承认此计毒辣,因为蜀中的确空虚。
      非兵马不济,而是无可用之将。
      李恢自南中赶回亦需时日,若是陆逊长驱直入,兵临城下,成都虽非孤城,但监国年幼,天子又不谙兵事,朝廷又当如何?!
      为今之计,只有令公琰文伟坚壁清野,安顿朝堂,再由他分兵救援,纵使将长安再度拱手让人,亦不能失了蜀中根本!
      诸葛亮的焦虑只持续了半日,他的回信甚至还没有发出。
      因为他需要确定前线大军各处营寨的人数、粮草、安排武将们的调度,还要探查曹魏的动向,而后才能安排分兵事宜,就这么一片忙碌时,第二封信送来了。
      ……………………随天子銮驾,出巡成都的汉臣刘赐,又一次被征辟,领了江州都督之职,以蒋琬为辅,发兵三万,东进阻击陆逊,救援永安。
      “朝中竟有此等英杰,早先也曾听闻过这位郎君逸事,可惜这些年来竟深居简出,不得结交!”伯约兴奋地嚷道,“丞相可曾与这位刘都督结识过?此人通晓兵法否?”
      诸葛丞相拎着这纸急报发起愣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姜维的问题。

      他自然是认识这位刘都督的……但,世上岂有生而知之的人?
      阿迟初嫁他时,是个连银钱都数不明白的小姑娘,不识诗书,不通经籍,更不用提什么兵法。
      他曾教过她读书写字,她虽称得上聪明,却亦非吃苦之人,但这也没什么紧要处。
      兴复汉室固然艰难,但他并不强求阿迟亦为同路人。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凡他能供给,便不愿令她劳心劳神。
      当然,若是她自己想要出来为国效力,那也……
      ……虽说总不能算是坏事,但比起出仕为官,统兵征讨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桩。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蜀中总计还有两万余兵力,有郭攸之向宠等统领,但其中大半为镇守成都之用,难以调用。若阿迟想阻击陆逊,先要征发巴东民夫,后要镇服益州那般兵将,其中懒散懈怠者、鼠目寸光者、懦弱无能甚至会临阵脱逃者,比比皆是!
      这样一支兵马,便是他来接手,也须几个月的操练修整,严明军法后方有一战之力,而今即刻出征,统兵者又是这样一个全无战绩之人,兵将怎会服她?
      阿迟自然是有道法傍身的,但她岂能操纵人心?
      既担心兵事不利,又担心阿迟受伤,那几日丞相心绪之不佳,全落在了渭南大营的诸将眼中。

      而后军中露布频传,直至公琰一封密信传来,才算解了他的疑惑与忧虑。
      只是未等他写信时,阿迟已入他梦来。
      夫妻这些年来,诸葛亮见过夫人许多种表情,大半来说,她总是神情轻松的,偶尔带点狡黠,偶尔带点试探,做错事时也会心虚,伤心时也会低头。
      但他没见过那样的阿迟,她站在潼关高塬的月色里,目光比月色还要冰冷,神色中带了一丝怔忪,看得他心也痛起来了。
      她并非嗜杀之人,却为了整顿军纪,甘愿担了这样的恶名。
      大汉亏欠她良多,他想,他亦亏欠她良多。
      纵拉她入怀,她的神情中仍带了一丝迟缓与迷茫,似是无法从噩梦中挣脱。
      该讲点什么让她心绪好起来呢?
      ……挑个熟悉的话题好了。
      他摸了摸阿迟那柔软而冰冷的乌发,“天幸阿迟未曾早生几年。”
      “……为何这么说?”
      她抬起双眼,略带不解的盯着他。
      “若阿迟当初也这般整治振威将军的兵马,主公大业危矣。”
      那双在他怀中烁烁生辉的眼睛突然眨了眨。
      “要是我早生几年的话,就将先生抢到蜀中!”她说,“到时候先主和先生就如牛郎织——”
      ……………………
      这个引喻失义的毛病也是老刘家一脉相传吗!

      虽是第一次领兵出征,有公琰的辅佐,阿迟排兵布阵,竟还算事事周全。
      自平炉坡交手之后,雪花一般的书信便飞至渭南大营,其中有一件事逐渐引起了诸葛亮的注意。
      ……阿迟与陆逊,原本是见过面的,这事他早就知道。
      她跑去江东胡闹时,曾女扮男装,被陆伯言征辟进他那支清扫山越的兵马中,在营寨里当了几天的文吏,因而两人曾有过照面。
      此事兄长诸葛瑾曾在书信中提到过,阿迟也并不隐瞒什么。
      还有一桩阿迟也不知道的陈年事,兄长也曾在书信中提及。
      江东孙家与吴郡陆氏,不仅称不上世交,甚至可算是有极深仇怨的。
      孙仲谋看重陆逊,想要用他,又忌惮当年孙策攻打庐江的旧事,便想要将孙策之女嫁与陆逊,结秦晋之好,但于陆逊而言,出仕孙家是一回事,被迫娶仇人的女儿为妻是另一回事。
      流言渐起,恰好便是阿迟去了陆逊营中之时,而后她虽离营,但陆逊却留了心,往诸葛瑾府上询问过。
      双方都是聪明人,话亦不需讲得十分透彻,但陆逊想要娶一位不姓孙的妻子,因而前来求娶暂住诸葛大夫府上的那位女郎之事,诸葛瑾却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人言陆伯言是位端方肃重之人,因而阿迟究竟如何入了这样的人的眼中,诸葛亮实在也是想不明白。
      但不管他想不想得明白,十数年后这一仗,阿迟都要对上陆逊这位东吴主帅。
      以阿迟的羌桃脑袋,诸葛丞相自然不必担心妻子和那位旧日的熟人有什么私情。
      但他还是很在意。

      巴东大捷,蜀中一片沸腾。
      江州都督刘赐与庲降都督李恢于宕渠南百里处大破东吴三万兵马,生擒陆逊全琮,朱桓率部曲千人突围,逾山越险,终与陈表部退回永安以东。
      有了这样的捷报,足以令渭南前线如释重负!东吴元气大伤,而大汉则不必忧虑两线作战!雍凉之局势,终于能平定下来,还于旧都指日可待!
      诸葛亮只兴奋了几日,然后各路稀奇古怪的消息便从成都和巴东传来。
      ……首先是廖立的批评令他颇感尴尬。
      刘赐这样的名将,为什么入蜀十余年来,丞相一直弃而不用,这是个令诸葛亮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姜维问过,魏延问过。
      “刘赐此人性情疏直而不协俗务,”最后诸葛亮还是选了一个比较含糊的理由,“虽通兵事,孤恐他不为诸将所容,因而不曾征辟。”
      魏延立刻反驳,“末将曾见过刘都督一面,以末将看来,刘宗硕此人直率处颇似吾辈武人,岂能不为诸将所容?”
      “丞相为军中之事日夜劳神,营中亦有不听军令,不服丞相管教之人,若再来一狂悖之徒,岂不更添丞相的烦恼?”
      魏征西的眼睛这便立了起来,“杨长史这是在说谁?”
      “呵呵,”威公冷笑了一声,“下官自然是在说江州都督刘赐,魏将军以为呢?”
      看到魏延的手抚上了剑柄,意欲恐吓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诸葛丞相不是很想阻止。

      子龙将军私下里也问过,不过他担心的是另一个方面。
      听说过天子对刘赐的宠信后,子龙将军是这么问的:“丞相弃用刘赐,莫不是担心他毕竟出身宗室,又与天子交好,怕对监国不利?”
      ……且不提当初刘封之乱时她尚救过监国一命,也不提自从天子知晓她为女子后,为避嫌的冷落……她唯一可能对监国不利之处,大概也就自那时起,监国听闻她入宫时,总会来要点酥糖吃,她也十分爽快的应下。一来二去,监国闹了许多天的牙疼,还是后来被他听说了,告知董允,禁了监国所有的甜食来路才算作罢。
      “此人并非热衷权势之人,子龙将军不必担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诸葛丞相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最后还是执了羽扇,十分温和地回答,“我亦并非弃他不用,此亦他心所愿罢了。”
      “丞相和刘赐之间到底有没有过节”的话题在渭南大营闹哄哄了一阵,他原本以为会无疾而终,却没想过引发了另一个严重的后果。
      他身边的这些人当中,只有幼常是既不知道刘赐真实身份,又不曾询问过这件事的。诸葛亮只当幼常心性沉稳,不在意这些琐事,却没想到他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幼常请命去守蒲坂时,他虽觉幼常素来跟在他身边为一幕僚,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但亦担心他初次领兵便要担此重任,怕有什么闪失。
      但幼常只用一句话便截住了他的劝说。
      “丞相信刘赐能大破陆逊,为何却不信我能守住蒲坂?”
      ……察觉到自己这位半为弟子,半为挚友的幕僚渴求建功立业之心,诸葛丞相犹豫再三,还是派他去了。

      公琰并非喜欢谈及他人是非之人。
      尤其他清楚阿迟的身份,写信时更有分寸。
      因此当诸葛亮收到公琰委婉劝说丞相将刘都督调去渭南的私信时,不免就会多想了。
      以阿迟的性格,巴东既已大捷,她必不会再与李恢起什么争执,军中琐事自然也一应交予公琰处理,诸将心服,赏赐更不劳她费心。
      那公琰劝他将阿迟调走,会是什么缘由呢?
      ……就只有陆逊这一桩了。
      果然德昂写信时不知其中纠结之处,毫无遮掩提到刘都督好学不倦,时时往陆伯言帐中请教兵法之事,甚至还毫无遮掩,当做笑谈地讲起了军中以为刘赐与陆逊情谊深厚,还遭了全琮误解,搞了一出“自荐枕席”的笑话。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诸葛丞相捏着这纸书信,气愤地想:于兵法上,阿迟原本便是白纸一张,若是请教陆伯言时日久了,以后会怎么样?
      ……那自然是两军交锋时,有经验的宿将一望便知,这是陆伯言教出来的徒弟!
      这信中所说并非机密之事,因而德昂这封信到了没多久,渭南也略约听到这样的消息,伯约甚至还在他面前提起过。
      “那陆伯言纵为名将,恐怕也比不过丞相排兵布阵之精妙处。”
      诸葛丞相捻捻胡须,觉得心绪转好了一点点,然后姜维继续说了下去。
      “我蜀中的武将,何须向东吴之人请教兵法,若有机会令刘将军来渭南,当面向丞相学习兵法,岂不更恰当?”
      ……不,也不那么恰当。

      永安之危稍解,渭南又出事了。
      每每回忆起那一场战事,诸葛亮心中总会无法抑制的涌上懊悔与痛惜之情。
      他素与季常亲厚,这些年来季常安抚南中,与家中兄弟聚少离多,免不了在信中提及幼弟几句,请他代为教导。
      因而他待幼常确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幼常才器过人,好论军计,平时跟在他身边,半为弟子,半为挚友,为他出谋划策,他亦觉受益良多。
      幼常性情虽有些跳脱,不为先主所喜,但那只是他年轻时的一点小毛病而已,东吴吕蒙曾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美谈,幼常跟在他身边十余年,又岂会没有半点长进?
      但他万万不曾想到,先主识人之高明,远胜于他。
      在听说阿迟那场巴东大捷之后,幼常竟异想天开,认为他虽为幕僚,少临战阵,论兵法谋略却比那位江州都督高明得多,既然刘赐能于羊渠大破陆逊,一鸣惊人,他又有何不能为?
      这些心事,竟是马谡兵败逃回汉中后,与巨达哭诉间流露出来的,待转述到渭南的中军大营时,诸葛亮听了却只有叹息。
      幼常从来不知,“刘赐”的一切功绩皆是不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的。
      凡夫俗子制不出那样的织布机,画不出那样的图本,找不到那样的“天书”,穿不过延绵三千里的秦岭,熬不出一扫困倦的药汤,更不能随心所欲,入他梦来。
      因而他毫不怀疑,阿迟能胜过陆逊,非仅大汉之幸,亦为东吴之幸!
      若是阿迟在兵法上胜不过陆逊,反被逼至绝路,恐怕什么样的“异象”都是跑不了的……在听说陆逊夜袭汉军营寨,又用火攻,却天降大雨时,诸葛亮便是如此想的。
      这样的主帅,既不必劳心天时,亦不需在意地利,寻常武将如何能与她比呢?若是幼常早将心事说出,他必定会设法开解,绝不会令幼常一步踏错,几乎令全军陷入此等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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