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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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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换了衣服,走进里间,屏风把他们和逊尚隔开的同时,也显得屋子小了些。
“孟起,你睡了么?”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马超比他早些洗漱更衣,此刻已经躺在了床上,因着二人在小沛时已有过同床共枕的经历,他现在已不再扭扭捏捏,脱了鞋子便坐到床上。
那团儿原本蜷在床里的被子动了一下,马超的头突然从里面钻出来,见赵云过来,即刻露出笑容,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分外明显。他伸手过来把赵云拉到自己身边,道:“子龙,这龙床就是不一般,睡起来可比我之前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舒服。”
赵云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他的脑门,笑道:“什么龙床,那伙计摆明了是在诓你的,这天下除了皇帝自己,哪还有人能睡得上龙床?”
马超却不认同,嘿嘿一笑,拿来枕头枕在赵云腿上,自己大半个身子又压上去,不让对方动弹,道:“皇帝虽是九五之尊,但也和寻常人一般有七情六欲,倘若圣天子有了心爱的女子,二人情到浓处,要享鱼水之欢,不也得有张床?既然皇帝睡的是龙床,那他身旁的女子睡的不便也是嘛。”
“都是些从哪听来的歪理啊。”赵云推了他一下,马超识趣地爬起来,把枕头也抱走,这样赵云才能爬上床来。等到赵云盖上了被子,马超又突然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贴着那人耳朵,道:“子龙要歪理,我这儿还有不少。前些日子街上小贩说你是龙君,那子龙睡的床,不也是龙床?”
赵云原是要睡了,然而马超贴着他耳朵说话,温热的吐息和那痒痒的感觉都叫他睡不得,伸手要推那人的脸,不想手心贴在那人嘴上,嘴唇温暖湿润的感觉蹭得他脸颊一红,收回手去,呵斥那人道:“大晚上的,净说些不正经的,你要是还这般胡言乱语,我就不理你了。”
说罢翻过身去,背对着马超,谁料那人没脸没皮,被他凶了也不知收敛,反倒是伸出手来搂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到他背上,脸蹭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子龙不理我,那我今晚就睡不着了。我睡不着,子龙也没得好觉睡。”
赵云听他说完,刚想在训斥他几句,不曾想马超的一只手突然猛地钻进他的腋下,抓挠他那里的皮肤,另一只手则在他腰上乱摸乱挠,惹得他大笑出声。
也就在这时,赵云突然想起和他们只隔了个屏风的逊尚,想到这孩子对他俩的感激敬意,而他们却在这三更半夜像孩童一样躺在床上打闹,还弄出动静扰了那孩子的睡眠,顿时心生惭愧,狠狠拍了马超脑袋一下,直把那人打得眼冒金光,松开手来。
“多大人了,还这般胡闹,你别忘了,这屋子可不止我们两个。”
听了赵云的话,原本还因为对方打了自己而有些不满的马超登时想起来逊尚的存在,也不由得羞红了脸,慌忙扯过打闹中被踢掉的被子,用那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翻了个身,又缩回先前的地方。赵云见他知错了,也不再责备他,又看他羞愧难当的样子,觉得好玩,难得见马超这样,便伸手拍了拍那人拱起的被子,轻声道:“别太担心,我听那孩子的呼吸声,大抵是睡了,方才我虽叫了一声,但也没吵醒他,你若真睡不着,我也不是不能陪你说说话儿,就是这动手动脚的事,万不可再做。”
马超没有说话,但赵云感觉到那团被子动了动,知道他是在点头,便打趣他道:“怎的不说话?刚才瞧你伶牙俐齿的样,倒比甘宁有过之而不及。”
听到赵云笑话自己,马超这才把脑袋伸出来,辩驳道:“甘宁哪能和我比,不过一村野匹夫。”
“这么说,孟起是觉得自己被一个村夫打了?”赵云知道他好面子,故意拿他和甘宁打架的事情笑他。果不其然,马超被他这么一说,登时急了起来,跪坐起身,压着嗓子对他道:“我那是让着他,不和他计较,若是真刀真枪,我定叫他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跪地求饶。”
赵云掩面而笑,但马超还是听到了他轻轻的笑声,凑过来要捂他的嘴,不想脑袋一个不注意,磕在了床头,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撞击声,疼得他抱头躺下,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又因他们和逊尚只隔了一扇屏风,不敢大叫出声,只是急促地抽气。赵云怕他磕出血了,忙凑过来要给他查看,只是靠近马超一点,就被那人突然伸出的手抱住脑袋,按进怀里揉蹭,边弄他边笑道:“子龙心善,倒叫我乘了空。”
赵云被马超用被子蒙了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但他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惊动了逊尚,只能小幅度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要是比枪法,他和马超定然是不相上下;但倘若比气力,他却略显不敌。
马超作弄他好一会儿才松手,赵云从被褥中挣脱出来,头发早就凌乱不堪,乌黑的发丝打着圈儿挂在他唇边,适才马超蹂躏他时,他咬着嘴唇才没叫出声来,现在唇上留下不轻不重的齿痕,脸颊闷在被里久了,显得红扑扑的,月光从窗沿外堪堪撒入房内,几缕银丝落在他脸上,马超瞧着不真切,只看见这人唇红齿白、乌发白衫,一时竟生出些不辨雌雄的美来。
“叫你不要这般玩闹,你还不听。”赵云有些生气地指责马超,然而那人却呆呆跪坐着没有言语,赵云见了有些奇怪,伸手去在那人面前挥了挥,问道,“孟起?”
马超忽地伸手,扼住赵云手腕,没等对方说话,自己先道:“子龙生得好看,若是女子,这婚床马某倒是睡得不亏。”
赵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反而马超自己继续道:“常人总以龙凤作夫妻、龙虎为英杰,依我看倒不全是这般。只消两人惺惺相惜,夫妻也好、双杰也罢,有情人相伴一生一世,便是天下第一快事。”他说着手落在床头浮雕上轻轻抚摸,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胡说八道。”赵云听他说话没头没脑,拍了他一下,道,“哪有把兄弟比作夫妻,情爱之事,又岂是你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爱慕之情,从来都隔着层纱,哪能那么容易许诺些海枯石烂的誓言。”
他说得感伤,仿佛是亲身经历一般,马超不忍见他这么伤心,便伸手过来拍了拍赵云的肩,柔声道:“子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捉弄你,如果我的话叫你不舒服了,你、你打我,骂我都行。”
然而赵云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马超见他不悲反笑,不知他是何种心思,只疑惑地瞧着他,等他回答。赵云伸手过来揉他脑袋,直到把他的头发也揉得像自己那般凌乱才作罢,而后扯过自己那部分被褥盖上躺下,对还呆坐着的马超道:“浮生若梦,不过须臾一度,孟起有空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不如想想明日带逊小兄弟出门买些东西,我瞧那孩子没甚么行李,应该是逃得匆忙、东西也不及收拾。我们既已说好要护他,自然也应在生活上多照顾他点。”
马超还沉浸在赵云刚刚那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中,听了对方的话却并不立刻明了,而是坐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嗯了一声,拉过被褥盖上躺下。
然而直到赵云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都没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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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就看到逊尚也已经打理好了,站在桌边擦拭自己那把长剑。见赵云出来,这孩子忙把剑收好,向他打招呼,赵云点了点头,道:“你那马大哥昨夜睡得晚,现在还没起,我瞧他累得紧,就不叫他了。现在时候还早,我带你出去转转,你这一身衣服也不能一直穿着不换,我们出去,也能帮你购置些东西。”
逊尚听他说要带自己出去,又高兴又犹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好几回,才缓缓道:“赵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我那家兄不知是不是已经派人出来寻我,若是在路上遇着抓我的人,到时候又要给赵大哥添麻烦。”
赵云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理,点了点头,思索半晌,道:“这样,你可学我们在望花楼见过的那公子,用帷帽把脸一遮,保管叫人认不出你。”
逊尚一听还有这等法子,随即喜笑颜开,然而还没高兴多久,又□□脸来,道:“那我上哪去找带纱的帽子?”
赵云勾唇一笑,站起来走向自己的行囊,从里面拿出个斗笠来,又取出一包针线和一块轻纱,道:“我给你做一顶,还不容易?”说完把东西拿到桌边往桌上一摊,坐到椅子上,缝缝补补起来。
逊尚在一旁瞧他做得认真,穿针引线的速度极快,觉得新鲜,看了好久,等到赵云缝好把斗笠往他头上一戴,这孩子竟浑然不觉,一直到轻纱把他的视线遮去,眼前所见模糊几分,才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戴着斗笠跑到镜子边瞧自己,笑道:“赵大哥好手艺,就是寻常妇人,也不一定有你这般手巧。”
赵云谦虚道:“我自幼随师父游历四方,衣服破了不及买新的,只能自己缝补,日子长了,也会了一点,但若是要和姑娘家比,却是不及。”他说完去看逊尚,见他那斗笠戴在这孩子头上,竟大了一圈,又看对方腰身,后知后觉这人身形比一般男子小了不少,忍不住道:“你过去在家,可有好好吃饭?你看看你这身板,不像个男孩,反而像个女儿家。”
他本意是关心逊尚身体,谁知对方听了他的话,突然安静下来,赵云只以为是自己提了他伤心事,忙过来安慰他道:“你别伤心,现今你已从家里逃出来,就不会再有人那样待你,我和你马大哥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说到做到,等这比武大会一结束,就送你出城,你要去投亲戚也好、跟着我们也罢,一切都由你。”
他说得温柔,及到说完,只听得一阵抽泣声,赵云心下一惊,轻轻撩开帽上轻纱,看见逊尚眼眶通红,鼻子一抽一抽的,和他眼睛一对上,这孩子忙用袖子擦去眼角泪花,别过脸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道:“赵大哥,你、你人真好,我哥哥要是有你、你一半好,就好了。”
“我虽与你兄长素未谋面,但料想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天底下哪有哥哥不爱自己弟弟,何况你又这样听话懂事,我若是你哥哥,疼你还来不及。”他说着忍不住伸手搂着逊尚的肩,帮他擦去眼泪。逊尚靠着他的肩膀又流了一会儿眼泪,才重振精神,赵云适时松手,让他站好,对他道:“好些了?”
逊尚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赵云知道他是怕自己说话时又忍不住哭出来,于是对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在家里还能这样哭哭啼啼,到了外面可就不行了。”
“我不哭了,赵大哥,今天这事,你可别跟别人讲。”逊尚抹了把脸,抽泣两下,缓过劲来,“咱们走吧。”
赵云见他恢复如常,点了点头,两人一通走出房去,走到楼下,店家见他们下来,冲他们打招呼,赵云回以微笑,带着逊尚出了店。
要说这逊尚也是孩子心性,他虽是吴县本地人,然幼时常被勒令在家不得出门,如今逃出家来,生平第一次走在街上,对什么都很是好奇。赵云本是想拦辆车带他直接去赏月台,然而逊尚却嚷嚷着要走过去,他是精力十足,虽戴了斗笠,见什么都朦朦胧胧,但依旧热情不减,一路上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要停下来看看、玩玩,没一会儿就买了几样玩具饰品。
“赵大哥,那是什么?”他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铺子,对赵云喊。
赵云抬眼看去,微微一笑,道:“那是卖糖人的铺子,我前些日子才在那买过一回,味道不错,你要是喜欢,我们就过去看看。”他话音未落,逊尚已迈开腿走向那里,到了铺子前面,看到各种千奇百怪形状的糖人,欢喜不已,等到赵云走近,他已经拿了两串糖人,正在犹豫不决。
卖糖人的老板原本笑眯眯地看着逊尚,等他选择,见赵云来了,欢喜地啊了一声,道:“哎呦,是龙君大人来了。”
赵云被他这么调侃,脸颊微红,逊尚不知他们的意思,也不多问,只是付了其中一串糖人的钱,把糖人拿了试了一口,惊喜道:“好吃!”
“这位姑娘若是喜欢,可再拿一串,不收你钱。”老板微笑着,目光在逊尚和赵云之间游荡,仿佛是知道了什么。赵云知道他是误会了,忙解释道:“老板,我这兄弟虽然声音嫩了些,但确是个男人,只是年纪尚小,人还没长开。”
逊尚的脸被轻纱遮着,老板只能从身形和声音辨认他,所以才误以为他是女子,被赵云这么一提醒,赶忙道歉,拿了一串糖人递给逊尚,道:“是小人唐突了,这串糖人送给公子作为赔罪。”
逊尚只顾吃糖人,并不知道老板和赵云说了些什么,见又有糖人能拿,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
赵云见逊尚受了老板好处,有些过意不去,拿了些钱放在柜上,拉着逊尚继续向赏月台走。逊尚手里有了吃的,只顾吃东西,东张西望得少了,二人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又走一会儿,便到了一座通向赏月台的小桥边。
桥下溪水哗啦啦地流,桥上忙忙碌碌的行人一个个低着头擦肩而过,赵云带着逊尚走上桥,这孩子见了桥下划船而过的船夫,觉得有趣,站在桥边看了许久,赵云也不急,陪着他看。
“赵大哥,我们一路过来,见到人都是行色匆匆,这小桥流水的景致虽素,却是充满生气,怎的不见有人停下来观赏?”
听到逊尚发问,赵云叹息一声,仰头去看天上白日。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般,在这阳光下活着,但他身边却鲜少有人能像他二人这般闲散,百姓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肩上不是挑着担子、就是背着孩子,手里大包小包,几个铜板在兜里叮当作响,却是一家人一整天的盼头。他因怜天下苍生之苦,故而虽师父读书学武,想做个游侠义士,不能保一方平安,但至少也能平些许所见不平之事,然而等到他长大,才发现天底下的事情又哪里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穷人有穷人的苦恼,富人有富人的忧愁,相爱之人不得相伴,饱读诗书者求不到功名,为臣者难救黎民于水火之中,为将者征战沙场也不一定能守得一方安宁……人生八苦,他虽已二十有余,却也不曾全部尝遍,每每入夜,想到自己可能碌碌一世,便觉恐惧,直到最近遇了马超,受那人的洒脱心性影响,才勉强从这虚幻的悲伤中走出来些,如今逊尚问他,又叫他勾起些感伤。
“人生苦短,有些风景不是瞧不见,而是不及看,便翻篇。”赵云说完又是叹气,逊尚见他心情不佳,也没再多问他此话何意,只是乖乖站在他旁边。
赵云低头看流水悠悠,游船匆匆,不由得想念马超,那人若在身边,便能说出些俏皮话来逗他高兴,也比他独个儿忧心好。
“走吧。”他站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带逊尚去买东西的,便道,“我知道那儿有间不错的铺子,我们上那去给你做几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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