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礼赞 ...

  •   ——#闻释

      他说我特别有天赋,我相信了。我从来不会不信任他。

      我站在舞台中央,透过追光里的纤细尘埃,我看到他坐在离我最近的位置。

      真棒。他说。

      其实他连声音都没发出,只是动了动唇,可我还是听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架起小提琴,偏头闭上眼,享受着不尽的黑暗。

      “它叫《礼赞》,送给你。”

      悠扬琴声流入耳朵,绵长而悠远,诉说着我内心无休止的恐惧和思念如海的感情。

      等我睁开眼时他就站在我对面,朝我张开双臂,脸上的笑一如平时那般温柔。

      给我的?谢谢,很好听,幸苦了,你很棒。

      我把我能捕捉到的语言都用上了,他明明没说话,可我还是觉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很好听。

      像是夜间最婉转的小夜曲,一点一点递进,抚平我总是焦躁的我内心,或是轻快的圆舞曲,让我的笑都不是为了笑而笑。

      “何医生,我想吃昨天你做的芝士排骨。”

      他总是温润笑着,好啊。

      ——#何归兮

      我的病人总是形形色色,只是最近养了一个,他有点特殊。

      像往常一样,我“例行询问”,只是每个问题他都要盯着我好半天才缓慢吐出字语。

      可每次都有点不太对的上,我的目光不禁瞟向他的耳朵,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耳疾,然后轻声笑了下,“你喜欢音乐吗?”

      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他面露疑惑,我又叫了他的名字,再复述了一遍问题,他才恍然大悟,之前无光的眼神都好像盛上了繁星,然后侃侃而谈。

      他说,他是一个演奏家,当然,是自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拿证的专业人士。

      毕竟他说他被人肯定了,就够了。

      在说这些的时候,之前的茫然被奕奕神采取代,满眼的光。

      我想,我见过这样一汪深邃的黑色湖水,像他的眼睛,然后点缀上银河。

      他不记得自己的其他什么身份,只有名字,闻释,对了,另外还有,他说他要来我这儿,我欠他一场演奏会。

      我不记得我见过他,但我觉得,我对他有了那么些上心。可能因为好奇。

      家里有把略陈旧的小提琴,我每天都会细细用绒布擦拭,像是对待珍爱的情人一样,可我对于这把琴的来历没有一点印象。

      闻释像是很熟悉这把琴,拉着我进了我不常进的只开了一扇窗的杂物间,然后用一种似乎久违的笑面向我,“他叫《礼赞》,送给你。”

      礼赞?琐碎的记忆里有个人,礼服,琴声,喝彩,鲜花,这些都有。

      可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闻释阖上双眸沉醉地拉起琴,那是一首很有情调的曲子,只是有几处错误。

      奇怪,我应该没听过这首,而且对小提琴甚至于音乐也没有一点了解。

      “很好听,谢谢。”

      闻释歪头面露疑惑,然后笑起来,“何医生,我想吃昨天你做的芝士排骨。”

      鬼使神差地,我说了句好,然后像习惯一样张开手抱了他。

      “何医生,不说点什么呢?”

      ?

      “早日康复。”

      #闻释

      啧……虽然话说得不太清晰,可我能断定,他忘记我了。彻底地。

      上帝不公平,为我的爱人按下语言休止符的同时还掳走了他的记忆。

      明明几个月前,他才说过他不会忘记我。大概,世事真的无常吧。

      “何医生,来吃饭。”

      他面露疑惑隐在暗角,好一会儿才说,“不是让我做饭吗?”

      我低低地笑出声,他连自己不做饭一做就炸厨房这件事都忘了。但没事,我还在,他会好起来的。

      有天我见他在书房伏案写着什么,一问,是病历本。

      他的字很好看,学生时代他就是各科老师喜欢的好孩子,而我是问题少年。

      “你今天精神状态很好,应该快康复了,什么时候从我家搬出去?”语气很是关切。

      有点开心,因为医生说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已经彻底乱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听他说过清晰完整的句子了。

      我从他身后探出手去翻“病历本”,那更像是日记,从我“就医”开始,每天都写。

      不过,他写的都是我的笑,我对他的关照,或是今天吃了什么,或者我和他一起去湿地公园疯玩了一整天。

      好吧,他本来就不是医生,我干嘛会认为他真的能写出个下病历。

      只是事情更糟糕了,他是个作家,年少时便在文坛打响名气,笔下的文字为多少人称奇啊。

      可是现在,我能说我高中的口水话作文都比他错字连篇而且字形如同孩子的“病历”流畅。

      突然想起,我问任何事他都要呆愣很长时间。

      结合他表意不清的文字,原来,每次我说话,他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理解。吐出的字句即使词不达意,也费了他很大精力。

      他在努力理解我。

      他忘了我是谁,但没忘爱我。

      ——#何归兮

      我的病人越来越奇怪了,他从开始的说话迟钝(我以为他有耳疾,不过我错了)到现在的不说话。

      我打算履约,就是他说的演奏会,虽然我好像没承诺过什么,但是那双含着哀伤的眼眸让我不能狠下心。

      我好像在原地徘徊了数年,像是传说中能活上千年的那些生物,记不得久远的人和事情。

      “今天为什么要换个地方呢?”

      闻释把我带到了一间大礼堂,拿着那把陈旧的小提琴。周围没有一个人,整间屋子只有舞台的追光在闪烁。

      他今天换了往日随性的衣服,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衣柜拿出套着防尘袋的修身礼服,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抚摸它。

      按理说我对他这个人的记忆就是他来治病,不过当他穿上那身黑色礼服时,我觉得他就是属于这个舞台的。

      嗯……他看起来很精神,病应该要好了。我也好久没接待过其他病人了,是该离开了——听完这场演奏会后。

      闻释在我说话之后眉头皱了很久,我下意识就抬手抚上去,梦呓般复述了自己的话,他过了很久才开口,“你还记得……你说,‘很喜欢你站在舞台中心,但你的眼神却只追逐我’的话吗?”

      思考片刻,我摇了摇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发红的眼角,“怎么了?”

      他离我远了些,步伐有些颤,随即在台上转过身,骄傲的语气一如我对他的印象和模糊的记忆,“接下来是《礼赞》,送给我的爱人。”

      爱人……?周围只有我。

      我觉得他说的话有点怪,但“礼赞”和“爱人”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要赞扬什么呢?

      我开始头疼,但那琴声好像温柔的棉絮,我恍惚间觉得,或许以前我也曾在琴声下入睡。虽然我乏味的记忆里好像只是日复一日地为人看诊。

      曲终,没有鲜花和掌声,不太对劲。

      他下台时脚步像虚浮着的,停在我面前后单膝着地,语气说得上是绝望,“何医生……不是,不对……何归兮……为什么啊,你明明是这么骄傲的人。我做错什么了吗……”

      拉琴时摆动出优美曲线的手臂环住我,我能感觉到他的颤抖,“我想赞扬你曾经把我拉出泥潭,想赞扬你笔下华丽的文字,想赞扬你与命运的抗争,可好像都失败了,我救不了你……”

      “什……什么?”

      他愣愣地笑了笑,抬起头,泛凉的唇贴上我。

      我以为我会抗拒,可我的身体像是很熟悉一般,随即双手攀上他的肩把这个吻加深了些,只是间或夹杂了腥咸的味道。

      那张脸很是完美,我似乎熟悉至极,甚至于我能知道他颔下浅棕的小痣被人细细吻过。

      “你到底是谁呢。”

      “我啊,一个……只想要抓住理想的赶路人吧。曲子好听吗?”

      “嗯。”

      “是吧,毕竟你就是我的素材。”

      #闻释

      去了曾经我对他告白的人地方,他不记得,医生的话不管用。

      我们第一次接吻在母校的樱花林,他却说那些枯树不好看;我们第一次共处的一个小房间里,他说那脏了,别过去;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间教室坐上了又一批人,他说好吵……

      没有了……我不记得我们还有更多的纪念处。他什么都不记得,只有我带着两人的记忆。

      “闻释?”

      我又重新捡起笑,开玩笑,我的小爱人即使成了一张空白也必须得是一个快乐的小孩,所以我不能看起来苦恼。

      ……至少,他以后能记得清的日子里是愉快的。

      “何医生还想去哪里吗,包导航。”

      白日之下,他用手贴上我的唇角,旋即笑了笑。

      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好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说的,但凭我们十多年的默契,我相信他是想说这个。

      我抓住他的手,那只曾经好看的手如今几乎完全失去血色,突兀的骨节上只覆着一层皮。可惜我养了这么多年。

      “我没有,你看 我还能逗你开心,想听什么笑话吗?”

      他呆滞许久才摇了头,“你的,药?”

      药……哦,想起来了,为了骗他我有什么病,我往药盒里塞了金嗓子,每天嚼两三颗。

      混着药的气味,又苦又酸。

      “你好了。”

      我揉了把他柔软的头发,“没有。”

      “好了。”

      啧……怎么就执着于这个?我差点真以为是我病了。

      “好了就不能待你家了吗?”想多了,共同财产,我赖皮。

      他皱起眉,“你好熟悉。”

      可不嘛。

      “何医生,做个约定吧?”

      “啊?”

      “你要是真的烦我,就赶我。”走不走就是我的事了。

      看他似乎思考了半天,我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没理解到,直接揽过人,“不回答就是舍不得。”

      没忍住,我还是低头亲吻了他的额角,不顾一位来上课的老师异样眼神的那种。

      但巧就巧在,这是我高中班主任。

      “你们……还在一起?”

      “在啊。”

      我拉住他的手把人互在身后,他却探出个脑袋,“什么?”

      那显得傻气的语言,饶是这位迟钝的老师也能反应过来,“何归兮?你怎么……”

      我连忙下了楼,“没事啊老师,我俩来回忆母校的!”

      要是让那老头知道,他的得意门生被我照顾成这样子,怕是今晚就得送急诊科。

      “周,老师…”

      “?”我听清楚了,他说“周老师”。有点开心,因为看起来这里他有印象,还有点不爽,“有没有良心啊,记得你老师不记得我。”

      “闻释。”

      行,还知道安慰人。

      “再叫一声。”

      “闻释。闻释。闻释……头疼……闻释……”

      我立刻慌了神,“乖了,不叫了,别想,别想了……别想了,听话。”

      ……

      “很抱歉,我尽力了。他的记忆中枢已经无力回天了,思维左脑也有不同程度的萎缩……就这样吧。”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医生每次都这样说。

      “他今天认出了老周,他还记得……”

      唐煜一愣,“记忆深刻,所以记得,吧?”

      是吗……

      我又他掖了被子,没忍住埋怨起来,“为什么忘了我呢……”

      唐煜一叹,“想开点,至少他还没排斥你的。”

      “以后会?”

      “……应该不会,他看起来很依赖你。”

      那就好。

      送走唐煜,屋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呓语,我很是欣喜,“何……医生?”

      他没醒,只是念念有词。

      “……不要,我怕,不……住手……”

      怕,什么?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我还是把人搂在怀里,小声地安慰着。老实说,好像见到周老师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一会儿后他又突然睁开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也不对,不能叫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药……”

      “药?什么药?”

      他应该没听到什么,只是疯了一样地掀开被子下床,然后说得上是狼狈地打开了卧房墙上的一个储物柜。

      因为这个柜子不太便利,我一向只放了些不常用的东西。

      他把那些东西翻乱了,掏出一个星星状的许愿瓶,里面是过期的糖豆。

      不对……

      他拔掉塞子将“糖豆”倒出一大把,这时我才发现,那分明就是药片!

      “何归兮!”我上前制止了他喂药的动作。先不说这个肯定过期了,来历不明的药我怎么让他吃?

      怀里的身体抖了起来,伴随着间歇的呜咽。

      ——#何归兮

      我做了一个梦。我很久没有过梦了,睡着时我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老实说本来每天做重复的事情已经很无聊了,连梦也让我兴奋不起来。

      好吧,说回正题,这个梦是关于我最近手下的一个病人,梦里他不是什么病人,精神状态简直不要太好。

      我和他接吻 ,一起在某个地方啜饮同一杯果汁,一起在家里每个地方抵死缠绵……

      对了,家,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呢?好像对于这些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以前难道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头最近频繁地疼,隐约记得看到了记忆中的一张脸。

      ……为我的少年时代划上深刻一刀,把我剜得鲜血淋漓的一刀。

      那是很久远的往事了。

      高考没考好,想去的学校差了三分,于是理所应当地选择了复读。

      记忆中,应该有个人很支持我的。他说,“你有追逐梦想的主动权”。

      这个人不是父母。说到父母,我也才发现,好像我真的没有一点关于他们的印象,或许我是孤儿院里面的孩子,或者他们逝世已久,久到我都忘记了。

      复读之后就是噩梦。

      复读班班主任是我高中三年的老师,他开玩笑说是因为知道我复读才接下的。

      ……他让我感觉很奇怪。

      直到某天,我发现我那不适的感觉不是假的,不是我的幻想,也不是因为我多讨厌这个老师。

      他在批改作业的桌子上将我绑起,平日里温和惯了的声音吐出蛇信,墙上的挂钟像是即将到来的审批,滴答滴答——

      “你想让全校都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听点话,我不说。”

      “嘘……别叫。”

      “以后每周帮你补一次课吧,要记住。”

      …………

      真的没印象了,我只记得那一年,我每天都如同在深渊里踽踽独行。

      为什么我没死啊……

      我不想让那个人担心,于是我努力笑着,努力活着,我拼了命去学习,为了不表现出一点异样。

      可那些刻在皮肤上的红痕,那些恶心的话,那伪善的嘴脸……我忘不掉。

      要是能忘记就好了,我想忘记……

      我宁愿做回一个新生儿,什么都不管每天只需要好奇地去看这个世界。

      然后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去探寻,去爱,于是我缩在角落里,把外界的所有拒之门外。

      药……我的药……

      我记得到一点,为了不让那个人担心,我买了一柜子的磨砂玻璃瓶,然后把药放了进去,远远看着,那就像彩色罐子里的糖果。

      只是某天,我机械地沉入梦境,然后好像就没有再醒过来了。

      我能看见那个人的焦虑,能看见他明明很难受还有扯着脸逗我笑,可我连动一下也不行。

      我好脏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放弃我呢……

      如果我是一名医生就好了,我悄悄地为自己看诊,谁也不会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我没有力气,我好像什么也做不成。

      我想死也不想死,我觉得活不下去,这一切都太恶心了,可我总觉得,有人在试图走进我那个封闭的世界,我还没看到他是谁,怎么能就这么不负责地死了呢。

      只可惜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闻释

      “艾司西酞普兰……”

      几年前,他亲口告诉我,他的病好了。

      他每次去医院都会用各种方法让我留在家里,每次回来带着的一定是好消息。

      “是轻度啦,俗称有点焦虑,没事。”

      “开了药,医生说你哄哄我,慢慢慢慢就好了。”

      “停药了,真的没事了。”

      柜子里还有药盒,开药时间是“好了”后的几个月。

      其实从来没好过,其实早就重度了吧。那几个月后,他的记忆就渐渐消失了。

      直到有天他问我。

      [“你是来看病的吗?叫什么名字?”]

      我错愕但又无奈。

      [“闻释。听闻的‘闻’,释然的‘释’,别忘了。”]

      我想我的确做错了,不该相信你……

      “琴……”

      “好啊,这首曲子叫《礼赞》,献给你的,我的爱人。”

      我想赞扬你曾经把我拉出泥潭,想赞扬你笔下华丽的文字,想赞扬你与命运的抗争。

      可我失败了,并且一事无成。

      他还是一脸茫然,但没关系。

      如果他真的想要逃离现实,我真的支持他,我都支持他。

      药盒下压着的日记皱皱巴巴,我猜是沾了泪。

      一曲终了,我为他献上虔诚的一个吻,然后将过期的药和日记推进了炉子。

      ——#唐煜

      几天后。

      我关上手机,尽量不让那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叫他看到。

      “闻释?”

      “不是。”

      “他呢?”

      “病好了,回家了。我是你下一位。”

      “……”

      打包东西去到我家时,小区门口那几乎从没换过的公告栏贴了今日的报纸。

      [强烈谴责!十九日中午,一男子持刀闯进某中学教师公寓残忍杀害金牌老教师周某后自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