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B612》刘用九

19、第十九章

　　男人出来时穿着08-21-09（3）的居家服，左右看看，却没见到那个少年。最后男人回到他最早坐着的那处沙发，像是雏鸟情节，他觉得这里就像是一处温暖避风的窝。然后他便看见那个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的少年。

　　或许是因为那少年是第一个给他东西吃的人，所以他很喜欢少年，比少年口中的那个领他回家的恶魔要令他更安心。然而也是因为少年，每当这份安心累计得足够多，他就会恐惧，会不安，更会觉得肚腹空空，觉得饥饿难忍。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样饥饿的感觉积累下去，他会一口将青年也吃掉。是真的吃掉，不是童话故事中恶魔吞掉人类那样的吃掉，而是一口一口地，不急不缓，就像很多年前，他看见恶魔在餐桌上吃着丰盛晚餐一样礼仪周全。当然，他不曾这样优雅过，吃起东西来都是狼吞虎咽的。所以，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吃了青年，那他一定会学着优雅，即便是模仿，也要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

　　男人学着白日十三的样子，将自己蜷缩起来。或许这不是他从青年这儿学来的，而是这几年“依山傍水”的生活让他已经将这姿势刻在了骨子里。他将下巴埋进手臂里，看着青年的后脑勺像在看一块儿好吃的肉骨头。

　　“呜呜呜！”

　　突然，男人恶狠狠地呜咽了两声什么，声音尖锐。如果真的有谁听得明白，便会翻译出三个字——你闭嘴。只是如今唯一可能听见的白日十三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恍惚间以为听见了狗叫，更不要说他原本也听不明白对方说的话。

　　白日十三茫茫然起身，来到男人跟前，上下打量一番。

　　“终于有点儿人样了。”

　　男人没再呜噜呜噜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只咧着嘴儿笑。若是细看，白日十三或许就会看到对方那不断吞咽口涎的动作，也因着这不合适的动作，让他咧着笑的嘴角变得平直，显不出多少高兴的样子。

　　“还饿吗？”

　　男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本来他是不饿的，可这会儿他又饿了。

　　白日十三想起他同08-21-09（3）先前的猜测，带着算计般说道：“饿了也得忍忍了。你是个人，不是头畜生。”

　　男人再次点点头，笑看着白日十三从眼前走过，拿起餐桌上的食物进了卧室。这是来到这儿的第一次，他对那间卧室躺着的活死人有了兴趣。

　　“我让你闭嘴。”

　　男人的声音更显尖锐。

　　“我他妈的让你闭嘴。”

　　“你在怕什么呢？”

　　突来的声音很轻，吐出的字却很清晰，不像男人呼噜呼噜不清不楚的吐字。

　　“谁说我怕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我没有。”

　　“你在撒谎，射日零零，你知道我比你更清楚你是不是在撒谎。”

　　“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没有。”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嘶吼出声，然而卧室内无论是天使还是魔鬼，谁都没有听见似的，那扇隔绝着二者的门毫无动静，像是白日里24-21（1）*10-08-01（3）广场上那尊天使雕像一样安静。

　　“你说得对，你没有。”

　　男人听见对方平静的话，却是气上更气。

　　“射日一零，我说我没有。”

　　那位被叫做射日一零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愤怒，即便此刻，仍是四平八稳的，语气平静，处之坦然。”

　　“射日零零，你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之后会怎么样吗？”

　　男人似乎平复了心中的愤怒，紧握的手也渐渐松开。

　　“我不知道，我也没必要知道。”

　　射日一零似乎在叹息，似有若无的，如果不是男人觉得刚刚那口气太长，长到他胸口憋闷，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听到了对方的叹气声。

　　“就因为对方答应给你吃的？”

　　男人听见对方再次用平静的声音如此说道。

　　“什么叫就因为对方答应给我吃的？难道有谁肯给我吃的这件事本身不是就很重要？从始至终，有谁可怜过咱们？射日一零，你说说，从始至终，他们从没可怜过咱们一星半点儿，没有，没有啊！哪怕是虚情假意呢，可他们在咱们面前连演戏都懒得演。咱们就像一堆烂肉，沤在那儿发烂。射日一零，你要知道，连蟑螂老鼠都能让他们不得不费心思下药，可咱们不用，在他们那儿咱们都不如蟑螂和老鼠。”

　　男人胸口起伏，像不太平的海浪。虽然说了这些话，然而心下却无法平静，甚至更加愤怒了。

　　那位射日一零沉默许久，才柔声应道：“射日零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个话？我说这些个话难道是为了卧室那俩同我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鬼怪吗？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射日零零。”

　　射日零零带着笑，嘲弄地回道：“为了我好？你好像咱爸妈啊，他们不管不顾非逼着你学你不喜欢的专业时也是这么说的。”

　　射日一零当真反思起自己来，半晌，他沉声问道：“那你知道他们要让你做什么吗？他们又是怎么看你的吗？”

　　射日零零无所谓地回道：“怎么看我？我管他们怎么看我。我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管得了那些个。再说，以前那些个妖魔鬼怪又是怎么看我的，还能更坏吗。”

　　射日一零哑着嗓子道：“他们想利用你，想你为他们所用，像件趁手的工具一样，他们根本不把你当人。”

　　射日一零说到最后，声音不禁发颤。

　　射日零零很疑惑，不禁反问道：“以前那些个狗东西不是也没把咱们当人吗？你不是也不很在意吗？”

　　射日一零喃喃说道：“不一样，他们和这俩是不一样的。”

　　射日零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一样，于他而言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不把他当人，都拿他当一泡屎一样离得远远的。

　　射日一零有些涩然地回道：“他们还当人是人，还能看见人。而先前的那些个眼里压根没有人，除了利益，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如果那些眼里还有人的他们都不再当你是个人，那你就真的不再是个人了。”

　　射日零零蹭蹭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知为什么，听着对方的话，他倒是放心许多。

　　“射日一零，我就是想活着。别跟我说什么是人不是人的，原本我也不过是像个畜生似的活着，这会儿也还是像个畜生似的活着，而且是不用饿着肚子的畜生，我知足。”射日零零微微敛目，像是看向心口的位置。声音带着寒意，接着道：“射日一零，清高是你的，可如今命是我的，何况你又清高到哪儿去。如果你真如此清高，那就不会有我，你说是不是。”

　　射日一零呼吸都变得沉重了，整张脸像是被正值中天的太阳掴了一巴掌似的又烫又疼。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可能都没法幸免于难，都因羞愧于太阳的炙热而涨得通红。

　　“对不起！”

　　射日零零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竟有些生气。他愤然地回道：“对不起？你在替谁说这句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从来不是你和我，是他们，是那些你口中从不把你我当人的那群妖魔鬼怪，那群狗东西。”

　　射日零零拍拍自己的心口，他已经很久没有知觉了，更不要说心难受的滋味儿了。他带着几分不解几分无奈和丁点儿对射日一零那挥不去的清高念头的愤恨，用沉重的声音反问道：“我怎么了？我做什么了？我就是想活着，我他妈的就是想有口吃的别像那些个垃圾似的饿死而已。我他妈的就是想活，我怎么就十恶不赦了？他们呢？那他们呢？他们这群狗东西。”

　　射日零零抹了把脸，看着手上的水珠子惊呆了。

　　“我哭了？我竟然还会哭？射日一零，到如今我竟然还会哭！”

　　他重重地蹭了蹭眼睛，像个小孩子。

　　“我就是想活着，我就是想活着啊，怎么了？到底我活着碍着谁了？他们要置我于死地。我也不想像你活得那么清高，哪怕像个畜生，像只人人喊打的蟑螂老鼠，我也想活着。我也不想吃他们的尸体的，可我没得吃，我太饿了。而且他们都烂了，他们也活不过来了，猪牛羊、鸡鸭鹅、鱼虾蟹，这些不也都是死了之后就被吃了吗，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吗，哦，鱼虾蟹他们还要吃新鲜的，就像咱们活着时候就给他们供养一样。射日一零，我就是个畜生，可我这头畜生也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我也曾有过一颗柔软的心，就像你现在这样，它不仅柔软，而且璀璨明亮，可那又怎么样呢，这颗心连一顿饱饭都带不来，它唯一带来的就是痛苦，像你所承受的那样无尽的痛苦。我不介意被利用，无论是谁，只要能让我活着，我就可以当他的畜生。”

　　射日零零的眼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干了，他的心已经不那么难受了，连说的这些个真心话也没有别人听到，只有他咧嘴笑时那绷紧的脸还残留着一丝不舒服的感觉，然而心下的一切都变得表面化了。

　　“射日一零，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讨厌我，你看不上我，你恨不得我死，然而你那该死的清高不容许你干这种有悖道德的事。可也是因为你，因为你我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这都是因为你。”

　　“恭喜你，射日零零，你成功杀死了射日一零。”

　　不知是谁的讥笑声，像是化成有形的刀子，割裂着射日零零的耳膜。

　　“是你？你怎么不眯着了？狡猾如你，任何时候不都躲在射日一零的身后吗。射日零九，你说你，你就像那个只比高个矮上一寸的人，平日里看着怪高的，可真到天塌下来的时候却又不顶用。你说你有什么用？凡是都有射日一零顶着，你就在一旁享清闲，却还要看不起比你矮的，你说你是不是卑鄙至极。”

　　那位射日零九仍旧用一副讥笑的口吻回道：“那还不是要感谢你吗，本来我是不用出来的，就像你说的，我卑鄙至极，自然犯不上踮着脚儿拔高自个儿。这不是你成功杀了射日一零吗，我就显出来了。我呀也就这点儿用处，就等那高个儿都死光了死绝了，就换我来顶天了。我啊可不是射日一零，可临到头上，倒也不会弯腰低头。”

　　射日零九说到这儿，突然兀自笑了。最后像是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一样，满带笑意地道：“射日零零，其实你最该杀死的不是射日一零。他能干什么，他什么都干不了。他除了自个儿伤心，还哪有精力管其他旁的事。”

　　射日零零不知是真感兴趣还是无所谓，竟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那我应该杀死谁？”

　　射日零九呵呵地笑着回道：“你最该杀死你自己。”

　　射日零零挑挑眉，对于对方的提议兴致缺缺，连应一句也懒得。倒是射日零九，转而又说道：“只要你不傻就不会这么干，我知道。所以你最该杀死的是射日零一。”

　　白日零零讥笑着回道：“你是怕我杀了你在找替死鬼？幸好射日一零已经死了，不然怕是也要被你气死。”

　　射日零九摸摸自己的耳朵，那是射日一零惯常做的动作。他不怀好意地笑着道：“射日零零，你为什么比我还要在意射日一零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只要他在你总是觉得不安心，你害怕。可你究竟怕什么呢？你怕他杀了你？哦，对，你就是怕他杀了你。可你又比谁都清楚，他不是你，他做不出你做的这些个事。”射日零九一拍脑门儿，啪地怪响亮的一声。“哦对了对了，你怕他饿死你对吗？对吧？对吧对吧！哈哈哈，你就是怕他饿死你。因为只要他在，就不会吃那儿的东西一口。可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啊！”

　　射日零零一拳捶在地上，胸膛起伏，呼吸都重了。

　　“射日零九，我能杀了他也能杀了你。”

　　射日零九笑得更欢了，他无所谓地回道：“你看你生气了，射日零零，你生气了。射日零零啊，说实话你要真杀了我我还感谢你呢。这破世道，这狗屁倒灶的人世，你说说有哪一样值得留恋的。丫的只有你非要活着，只有射日一零还存着希望。我跟你说，你要真杀了我，那最好趁早，不然哪天我就自杀了。你说我要自己悄无声息地死了那多让人恼得慌啊！唉，这世道，好好活着不容易，可好好死也怪难呢！”

　　射日零零似乎被射日零九勾起了些别样的心绪，那膨胀的像是气球的怒意也像气球被扎漏一样消了。

　　“射日零九，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该杀掉射日零一？还是说你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无非是报复我，搅乱我的心绪，因为我杀了射日一零。”

　　射日零九似是累了，在说出那番话之后用尽了全部心力。他朝身后的沙发仰躺下去，整个头以一个并不很舒服的姿势枕在沙发上。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枕得舒服些，他大概会回一句“因为人活着就没有舒服的时候”这样很对却又无用的话。只是除了射日一零外，没谁会这样问他了。这话里的关心太重，旁人释放出来的善意根本够不上这话的分毫，如今的世界只有真正心疼他的人才会这样问他，可那个会心疼他的人已经死了。一旦想到对方死的原因，他就恨不得当初一头撞死在24-21（1）*10-08-01（3）广场上那永远洁白无瑕连一粒尘埃都不沾染的天使雕像上。可只要想想夜晚这尊天使雕像自己都将化为尘埃，他绝望得连死也忘了。他就那样看着，看着自己一点点儿烂掉，他反倒开心了。有时他觉得自己疯了，可他又知道自己没疯。他之所以为此高兴，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但凡事物还能变得更坏，那就证明他还有好的地方。就像那尊天使雕像里藏着的无奈困兽，可怜它只能被黑暗解救，因为没谁说过黑暗都是一家的。它大概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彻底死去，所以才会在最初将自己的皮囊献祭给黑暗，最后则连灵魂也献祭了。然而恶魔不可怕，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也不可怕，只有披着人皮的恶魔才可怕。

　　“射日零零，你好好想想看，我们这些人里谁同你最相像？”

　　射日零九直起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落地窗，他看到射日零零微蹙的眉头，转回头接着诱哄般说道：“你看，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谁对你威胁才是最大的。谁会替换掉你？当然是同你相似的人会替换掉你，而他射日零一就是那个最像你的人。更不要说你同他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身上仅存的那一丝人情味儿，这样的人要比你更容易控制，这样的人也更容易被收买，因为他们还有弱点，那最后的一丝人情味儿就是弱点。”

　　射日零零呼吸重了几瞬，最后将波澜的心绪捋平，平静地回道：“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我现在就可以让射日零一出来，让他和你当面对质。”

　　射日零九故作伤心地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如果你觉得我之前说的都不可信，那你也不需要让射日零一出来了。而且你该知道他对你最大威胁不是别的，而是在那仅存的人情味儿上。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可能。这可同射日一零不一样。射日一零他是可控的，是可预见的。可你看射日零一，你能猜透他怎么想的吗？不能，你猜不透他。或许你能猜透他，可十次总有一次落空。你记得他上次拦着你，不让你动射日一零吗？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在贪图什么？你我都知道，他可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可他又不是射日零五和射日零六这样的墙头草，你说他在贪图什么呢？”

　　射日零零真地认真思考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想不出对方究竟在贪图什么。然而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即便想了也没个答案。

　　“你说他贪图什么？”

　　射日零九似乎很开心，因为射日零零听见一阵模糊的笑声。再然后他听见射日零九用有些油滑的腔调回道：“晚安了射日零零，晚安了，祝你有个好梦，梦里不要出现射日一零，好梦，我那杀了人的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