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B612》刘用九

18、第十八章

　　下午五点，外面的天还没全黑，白日十三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灰，像极了他如今的处境。然而他的耳朵却比眼睛醒得早，听见这一片灰之中还有一道平稳的呼吸声，白日十三的所有感官也随着这道呼吸声彻底苏醒过来。他爬起身，看向不远处的08-21-09（3），只有在不很清楚的此刻，他才觉得对方同那位九十九号是如此地相像。白日十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竖着耳朵听了片刻，门外竟半点儿声音也无。他再次把视线转回到眼前的恶魔身上，想起睡着前说过的话。

　　“如果我要杀掉你，那又该怎么杀掉你呢？”

　　就在刚刚，白日十三明白了对方心中想着的却并未说出口的话。08-21-09（3）不想重蹈那尊天使雕像的覆辙，没有人比他更心痛，对于被迫圈禁在广场上的孤魂，心里早因寂寞生了魔鬼，无论是魔鬼还是人类似乎都在利用他。可这些都是他死之后的事了，在生前他已然堕落。裹挟着众人的欲望，一起跌入深渊，等醒悟时却死了，被天使的躯壳包裹着，成了块牌坊。人类与魔鬼将他利用个干净，所以每个夜晚，他即被救赎又被再次推向地狱。

　　“那就像杀死一个恶魔那样杀死我吧。”

　　白日十三惊了一跳，不自主地朝后仰去。

　　“你醒了？”

　　08-21-09（3）“嗯”地应一声，接着重复道：“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掉我，那就像杀死一个恶魔那样杀死我，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

　　“为什么？”

　　白日十三话一出口，瞬间便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他曾经用一根白色翎羽杀死一位高阶恶魔，那被他感化替他顶罪的往日恶魔此刻尚活在某处的监狱内，等着最后那一日的到来。他如果要像杀死那个高阶恶魔一样杀死08-21-09（3），那他就要保有自己最后一只白色翎羽，也就保有了自己心底最后的一丝纯洁。

　　“好，我……”

　　白日十三突然想到对方说的关于童话世界和现实世界差距的话，便又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08-21-09（3）看着白日十三，笑着道：“怎么不说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活在童话世界里。”

　　08-21-09（3）似乎又心软了，仁慈地回道：“你就是活在童话世界里。”

　　他的话刚落，还不待白日十三说什么，门外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大型动物在磨牙的声音。

　　“是他醒了？”

　　白日十三也侧着耳朵去听，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并没有停止。他边起身边道：“我去看看。”

　　下了床，拉开房门，便看到那个男人啃着一节木头。

　　白日十三震惊片刻，忙喊道：“喂，那个不能吃。”

　　那是08-21-09（3）的那位恶魔朋友送他的根雕，自然不是能吃的。

　　男人抬起头看向白日十三，但是手中的根雕却半点儿松开的意思也没有。白日十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冰箱，发现地上散着不少塑料袋和包装盒，有一些带着缺损，冰箱的上层有褐色的汁水流下来，而冷冻层也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08-21-09（3）不喜欢储藏冷冻食物，先前白日十三曾问过，对方的回答带着明显的个人情感，那个恶魔说越是冷冻得久的食物越让他觉得那是具尸体。白日十三不懂，难道不是死的就都是尸体吗，结果对方同他说新鲜的尸体是有温度，更接近活物，而且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的心能看见那些个冷冻的尸体在冰冻中悄然腐败，就像看见人类悄然烂掉的心。那时白日十三便清楚，无论是人类、恶魔，又或是天使，他们都有各自的心魔。

　　“怎么了？刚刚是什么声音？”

　　08-21-09（3）仍旧靠在床头，见白日十三一直探着身子不进不出，这才开口问道。08-21-09（3）对那个男人的态度很是奇怪，似是在意的，又似是无视的，像是把对方领回来就是他做的最后的事了。如果白日十三不出声，或许08-21-09（3）会放任对方将他的家啃食个干净。

　　“他又饿了，将你那根雕吃了。”白日十三想了想，又补充道：“哦，还剩大半截儿。”

　　08-21-09（3）似是叹口气，之后拿出手机，打个电话，没多一会儿，门铃响了。在这之前，男人就握着半截儿根雕，不吃也不撒手，而白日十三就那么靠着门框，不进不出。白日十三本想让男人躲躲，对方却比他还怕，一下缩到餐桌下，细看还能看到他在发着抖。白日十三半合卧室门，打开房门接过两个大袋子，道了声谢便又将门关上。编号2的案子已经有了定论，他白日十三也不用像先前那样谨慎。当然，最主要的还是10-09-21（2）对他作为天使的身份兴趣不大。只要刀剑所指并非自己，那作为一只恶魔，便可以相信自己的安全是有所保障的。

　　“给，吃吧。”

　　白日十三将晚上要吃的东西留了些放在一旁，将剩下的所有东西都给了男人，之后便在男人的咀嚼声中，将客厅及厨房收拾个干净。

　　白日十三走到男人跟前蹲下身，对对方道：“看着我。”等对方边吃着东西边抬起头看向他时，这才接着道：“桌上的东西不可以吃，那是我和带你回来的那个……”白日十三看向卧室的门，想了想说道：“是我和那个人的晚饭，听明白了吗？”

　　男人没有应声，却仍看着他。白日十三觉额角的筋络似乎绷紧了，害得他头疼。

　　“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

　　男人在这道陌生的视线注视下瑟缩着点点头。

　　“还有，一会儿吃完这些东西要洗澡。一会儿我教你怎么放水，再给你找身衣服，听明白了吗？”

　　男人这次利落地点点头，嘴上咀嚼的速度已经慢下来。

　　“好了，目前就这两件事，你吃你的吧。”

　　男人听见这话埋下头，专注着手中的吃食，再也分不出心思考虑其他。白日十三起身，揉着额角回了卧室。

　　“他消停了？”

　　08-21-09（3）见白日十三回来，也扶着额头问道。

　　“只要有吃的就消停了。”

　　08-21-09（3）用右手食指使劲儿擦自己的眉心，此刻对自己凭着一时冲动将人带回家这事心下也颇烦心。

　　白日十三像是看出对方心下的感受，沉声道：“过两天我就把他带走了。”

　　08-21-09（3）没有应声，倒是白日十三，他像是试探般问道：“还是你后悔了？你再次心软了？你我可也是冒着被背叛的风险的，这样看谁都不算吃亏，谁也不用心软。”

　　08-21-09（3）不自觉往被子中躲了躲，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他闷声道：“十三，我太懦弱了，我是个胆小鬼。那年我九岁，将我的勇气遗落在24-21（1）*10-08-01（3）广场上，到如今三十多年，我也寻了它三十多年，然而我还是如今这副样子。我猜它也很难过，是我不要它了。它最开始肯定也是害怕的，可它比我坚强。可也因为它太坚强，你说它会做出什么事呢。老话说过刚易折，所以它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仿佛预见第二日就是对方的死期，这世上没谁比我更想它了。如果是它，肯定不会像我这样多有犹疑。有一日梦里，我梦见它问我，如果我是24-21（1）*10-08-01（3）广场上被困的孤魂，我是否后悔生前曾拼尽全力，即便在最后不过是制造出另一帮魔鬼，梦里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仍是没个主意。它坚定地说它会，哪怕只是换一批魔鬼当家作主也是好的，至少是一种有希望的变化。”

　　白日十三见对方没再说下去，这才开口：“如果是我，我想我也同它是一样的想法。变革本身就是一成不变的世界中的一种希望，即便这场变革本身并不尽如人意。而且所谓魔鬼，无非利益，也让大家都看一看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是挺好吗。孙悟空不也吵嚷着说什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俺家的话，想来这魔鬼也该轮流做做才对。”白日十三看向08-21-09（3），尽量收敛自己的感情，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确实是太过懦弱了，懦弱到永远不敢看任何一个受伤，然而你也许并非懦弱，只是心太软又太贪心，想要的太多。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懦弱就懦弱在没有舍弃的勇气。”白日十三缓了缓语气，带着理智的温柔接着道：“然而你如今有我们了，我们会帮你选择，帮你舍弃，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08-21-09（3）从少年眼中看到了最真挚的感情，毫无杂质，就像是他床头柜上珍藏的白色羽毛一样纯白。他无比信任着眼前的少年，信任着对方对他的这份美好真诚的感情。可也因此，令他更觉无地自容。08-21-09（3）再次朝被子中躲了躲，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日，他从房间跑出去，无畏地来到24-21（1）*10-08-01（3）广场，从此便丢了魂魄，成了如今这般颓丧的老狗。

　　“我以为成为魔鬼就好了，然而更加的格格不入。”

　　他以为自己成为魔鬼，就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无能与旁人遭受的不公，却险些将自己逼死在夹缝中，真是可悲可笑啊。

　　白日十三爬起来，将08-21-09（3）像孩童一样揽在怀里，哼着一念九十九的妈妈常哼的摇篮曲，手也轻轻拍着对方的背。

　　“睡吧，睡会儿吧。魔鬼也好，天使也罢，又或是人类，这些都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好好歇歇吧！”

　　08-21-09（3）真的在白日十三的怀里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并且没有细想为什么对方会哼自己母亲随意哼唱的曲子，就那样安心地睡去了。

　　白日十三哼唱许久，当然，也许并没有很久，只是这曲子从过往岁月来，本身就带着悠长感，像是已经被时间拉扯着做下标记，难免令哼唱者也坠入世事的洪流中，即便对方是天使00，也挥不去流逝的那条名为时间的长河中的疲惫感。就是这样，一旦苦了累了，也就觉的一日日太过漫长了，可一旦如了意，这一年也当一天般转瞬即逝。白日十三缓了许久，这才起身。他终于想起门外如同饕餮般的男人，他尚未将换洗的衣物给对方准备好。

　　白日十三从柜子中寻了一套08-21-09（3）的睡衣，推开卧房门时，却见对方已经将那两袋子东西吃了个干净，正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这边。白日十三看一眼桌子上他留下的食物，怪好，原封不动放着，无论此刻眼前的男人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日后又会否一个转身便“兵刃”相向，至少他这会儿是听话的。

　　“吃好了？”

　　男人点点头，喉咙呜噜呜噜地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白日十三并不能听得很明白。

　　“你想说什么？”

　　男人又张张嘴，好半晌发出丝丝的两声儿。

　　白日十三不自觉地皱眉，试探着问道：“你是在对我说谢谢？”

　　男人忙点点头，又发出两声丝丝的音儿。

　　白日十三那皱着的眉并没有放松的迹象，他极其认真地回道：“不用谢我，你该谢谢里面那位，如果是我我未必会带你回来。”

　　男人顺着白日十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那扇关着的门，似是懂了对方话中的含义，再次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那句谢谢，也许是因为此刻男人眼中的真诚，白日十三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沉着声问道：“如果有一天别人也给你吃的，那你要怎么办？你会不会背叛？”

　　话落，白日十三便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面带疑惑，在迎上少年的目光后下意识瑟缩着身子。

　　突然，咯吱的一声，白日十三先于男人朝卧室方向望去，见一念九十九依靠在门旁，哑着嗓子道：“你想他怎么回你？你又想要个什么答案？他的答案你又是不是能承受？你想好了吗？”

　　白日十三看见对方说完这些话，又折回卧室。他转回头看向男人，对方眼神中的疑惑已经淡了，面上儿明显的畏缩之态，竟然有些分不清刚刚他见到的一念九十九究竟有没有出现过。

　　白日十三不由得叹口气，嘟囔道：“算了，算了！”

　　当然，这话他也不知道是跟自己说的还是跟眼前的男人说的。只是明显地，在听见这话之后，男人又变回了先前的态度。

　　“走吧，我教你怎么用卫生间的东西。”

　　白日十三起身朝卫生间走去，走两步又回头看向男人，见对方虽然起了身，却没有跟过来。白日十三朝对方招招手，唤道：“过来啊。”

　　男人终于动了。白日十三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惊觉对方竟没有穿鞋。他朝门口望去，也没见到男人的鞋子，想来这人就这样光着脚被那个恶魔带回了家。

　　男人进到卫生间，没等白日十三开口，便自顾自朝莲蓬下走去，虽然很缓慢，但是那只朝着开关摁下去的手说明男人并非白日十三先前想的那样无知无识。

　　“把衣服脱了再洗。”

　　男人抬头看了白日十三一眼，白日十三觉得自己从那双隔着水幕的眼睛中看到一丝羞怯。

　　白日十三控制着自己想要往前迈的步子，对男人道：“蓝色的是洗头发的，如果觉得没洗好就再洗一次，绿色的是洗身上的，一旁搭着的是搓洗身上用的，这两个别弄错了。我把换洗的衣服放在这儿，你那身衣服脱下来放在一旁就行，等你洗好了我来收走，把它扔掉。”

　　男人似乎是被水迷了眼，眼睛使劲儿眨了眨，又抬手揉了揉，这才对着白日十三点点头。

　　白日十□□出卫生间，将卫生间的门仔细关好，环顾周遭，最后还是来到卧室门口，悄悄打开门朝里望去，床上那个恶魔睡得正香。

　　“所以刚刚是错觉吗？”

　　白日十三挠挠头，一时吃不准。他私心里并不想这是错觉，他希望一念九十九能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就像刚刚一样。

　　白日十三有些失落地叹口气，将卧室的门关上，转身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他从来不喜欢高楼的落地窗，因为二者都让他有种跳下去的冲动。他不知道08-21-09（3）站在这儿时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猜测对方的心情多半和自己相同，因为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脚踏实地”更令人向往又欣喜的事了。

　　“如果掉下去，那是不是就可以飞走了！”

　　一股子烟味儿传来，白日十三听见身后有个声音说道：“你要去哪？”他猛地转身，却什么都没发现，可等他再转回头，落地窗上恰好多出一道影子。

　　“你想去哪儿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白日十三再次转头，这次速度快得很，可仍没有抓到那道影子。

　　“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是一念九十九？”

　　那道影子没有应他，白日十三等了许久，最后只好转回头。然而在他转回头的几秒，那影子又跳出来，歪着头，带着童稚感，再次开口了。

　　“谁是一念九十九啊？是我吗？”

　　白日十三似乎是放弃了，这次他没有再转身，只是接着问道：“如果你不是一念九十九，那你是谁？”

　　影子似乎更困惑了，反问道：“如果我不是一念九十九那我是谁？是说我要么是一念九十九，要么是‘谁’？你只在乎我是不是一念九十九，却并不在乎我是不是那个‘谁’？”

　　白日十三并未被对方的话语纠缠得不知所措，而是坦然回道：“如果我说是呢？确实，只有一念九十九对我才有意义，至于其他的，你究竟是谁，这个谁自然是指不包括一念九十九在内的其他所有，无论你是天使、魔鬼，又或是人类，于我都是微不足道的。”

　　影子叹息着朝后面的沙发走去，并且随意地坐在沙发上。

　　“其实不是其他所有对你微不足道，只不过你已经认定我是一念九十九，或者说你需要认定我就是一念九十九。就像你说的，如果我不是一念九十九，那我就有可能是天使、人类，又或是恶魔，这是你不能承担的也不愿不想承担的风险。”

　　白日十三缓缓回头，又再次转回来面向着那面落地窗，很平静，却什么都没说。

　　“你总是说其他所有对你微不足道，你会走上如今的这条路也是为了自己，其实你清楚，这不过是你怯懦的说辞。你其实就是为了那些让你心软的人类，当然，人类做事第一要务就是取悦自己，你也不例外，可这和你的心软并不冲突。你只是害怕，害怕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将你心里的那点儿柔软都磨光了耗尽了，所以你不敢告诉自己你就是为他们，你就是心软于他们的困苦，你替自己画了圈儿，将所谓的‘其他所有’都隔绝于外，这样你才能安心。”

　　白日十三平静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影子没有回应是对又或是不对，转而说道：“你为什么想确认我究竟是不是那个一念九十九？你是真的想见他？还是你怕见他？”

　　白日十三看到窗外有天使的灵魂一闪而过，他的心不禁跟着颤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怕见他？”

　　影子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来到白日十三身后，探着身子凑近对方的耳朵轻声说道：“因为他会让你的谎言不攻自破啊！”

　　白日十三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对对方道：“你当你自己就无坚不摧吗？”

　　影子心道：所以你是承认我就是一念九十九吗。然而它并没有这样说，而是用低沉又认真的声音说道：“我当然不是无坚不摧，我的弱点不就是你吗。是你，是他，也是它啊！”

　　白日十三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在朝着心脏流去，他的头昏沉着脖颈都难以擎住，他的心脏鼓胀胀的，像是要破体而出，一时难以言语。等他终于从一片荒芜又繁盛的思绪里逃出来时，那影子却消失不见了。

　　白日十三一矮身，跌坐在地上。先前的天使早已变成一颗流星，人类如果记得它就还在，然而人类多半在许完愿望之后就将它们忘个干净。白日十三不自觉展开双翼，将自己护在其中。如果他肯妥协，那他合该承认，只有天使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有人曾告诉白日十三，如果想一辈子良善，就要忘记自己是良善的，更不要和旁的谁说自己是良善的，要伪装得心狠心冷些，不然这天使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他尚不知真假，却恪守多年，无非是恐惧作祟。

　　“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我也不是为了别的谁，我就是为了我自己。对，就是为了我自己。我其实是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