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容》一年春

5、第五章

　　太上皇复位，朱见深又再次被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当朱见深和万贞儿再次搬进慈庆宫时，仿佛一切都没有变，红墙高耸，绿瓦青青，只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早已不知去向。

　　此时正是严冬，天空阴沉，大雪簌簌地下着，整个紫禁城变得白茫茫一片。万贞儿知道，就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景帝驾崩，宫中私下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在给景皇帝服丧呢。没过几天皇帝下旨，除了曾经为太子说过话的汪皇后外，所有后宫嫔妃一率殉葬。顿时整个后宫哭声震天，那些曾经鲜活的，美丽的女子，一个个被迫踏上了死亡的道路。

　　比起景皇帝妻妾们的凄凉下场，曾经的太妃们如今都抖擞起来了，纷纷加封一级，朱见深的母亲周德妃，更是被封为贵妃，位列嫔妃之首，仅次于皇后。而那些曾经在皇帝幽禁期间立下功劳的，也个个封官加爵。

　　慈庆宫内，所有人看万贞儿的眼神都变了，谁都知道，太子身边就属她的功劳最大，估计一个一品夫人的头衔是跑不掉了。整个东宫人人对她唯命是从，就连皇帝皇后念着她早些年侍奉太后，这几年保护太子的功劳，也客客气气的喊她一声万侍长。

　　万贞儿内心不是不骄傲狂喜的，她这些年的辛苦终于有了成果，到底还是熬出了头。可每次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眼角的细文和不再光润如初的肌肤，她也不是不辛酸的。

　　她望着窗外被红色高墙隔成四四方方的天空，默默思索着。内廷寂寞，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已经葬送在这红墙绿瓦之间，太子也渐渐长大了，自己将来怎么办？难道要像其他被皇帝封赏的宫人一样，一辈子枯坐深宫，老死于此地吗？

　　“侍长。”突然间，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长哥回来了。”万贞儿连忙走上前去，替他脱下身上沾满雪花的狐皮裘，又对宫女吩咐道：“还不快给长哥端杯热茶来。”说完，她笑着问道：“长哥今儿是第一天去文华殿听讲吧，长哥觉得如何？”

　　朱见深看着在他身边忙忙碌碌的万贞儿，心中这才有种踏实的感觉。听她提起文华殿的进讲，心里又开始不痛快起来，他墨迹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可是他们讲得不好？”万贞儿把宫女端上来的热茶放在桌案上。

　　“不是，只是觉得别扭……”朱见深坐在案边，不知道应该怎么给万贞儿解释。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么多人围着他，更不喜欢多说话。那群大臣看似恭敬，但看他的眼神总让他不舒服，他觉得他们并不是把他当作一个人，而是一个木偶，一个样板，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就会被人指出来，到最后他也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万贞儿蹲在他身旁，劝道：“长哥这是还不习惯呢，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朱见深乖巧的点点头，他已经很习惯万事都听万贞儿的，“那侍长，今晚你还陪我睡吗？”

　　“长哥又说胡话了。”万贞儿装着恼怒道：“这可不是原来在偏宫的时候，长哥身边就我一个。如今人多了，自然要轮着给长哥值夜，我都辛苦这么多年了，也该让我夜里睡个好觉了吧。”

　　朱见深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他不明白，明明是出了冷宫，日子也一天天变好了，可为什么万贞儿却离他越来越远了呢。难道真的像有的宫女私下议论的那样，万贞儿早晚有一天会被封为夫人，然后搬离自己，住到别的地方去吗？

　　“侍长，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像是要再次确认一样，朱见深猛地抬头，再次问道。可让他失望的是，万贞儿只是笑笑，随口说了句，“长哥大了，再过几年就要成婚了，到时候，陪着你的人多着呢。”

　　可她们都不是你啊，朱见深在心里喊道，可他说不出口，只能默默注视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内心一片茫然。

　　*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经是天顺六年了，又是一年朝花节，万贞儿照例指挥着宫女们往杏树上挂彩纸。

　　看着满院的春色，慈庆宫人人兴高采烈，又有手巧的宫女剪彩为花，插在鬓髻间，一时间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万贞儿手拿彩纸，正努力垫着脚尖往高处挂，突然一人身手拿过她的彩纸，嘶哑的嗓音在她头上响起：“还是我来吧。”

　　万贞儿转过身去，看着身穿赤色龙袍，头戴翼善冠的朱见深轻松把彩纸挂到了最高处，脑海中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也是在这里，自己抱着他亲手往树上挂彩条的情形。

　　“长哥真是长大了呢。”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爱腻在她怀里的小孩子，已经比她都高了一头了。

　　“可侍长却没有变。”朱见深说道。

　　万贞儿笑了，她到底是个女人，即便知道是假话，赞美的话还是爱听的，“长哥的嘴巴还是那么甜，这倒是从小都没有变。”

　　“我说的是真的。”朱见深看着站在杏花下的万贞儿，只觉她眉似春山，眼如秋水，那种成熟的丰润，不是身旁那些稚嫩的宫女们可比的。

　　“刚刚父皇派人来传话，让侍长与我去西苑见驾。”

　　“长哥怎么不早说。”万贞儿责怪道，她在皇帝面一向恭谨，从来都是随传随到。

　　“不急。皇后娘娘也在呢，想来不过是一起赏花游园，没什么大事。”朱见深倒是一派沉稳，不见有任何慌乱。

　　万贞儿哪里听他这套，连忙换了衣服，便跟随朱见深去了西苑。这日的西苑，松桧苍然，太液池波澜涟漪，清澈可爱。甬道旁则摆满了各色花卉，繁花似锦，暗香涌动。

　　万贞儿与朱见深在内侍的带领下，顺着太液池来到了水云榭附近。水云榭乃是建在太液池中的一个亭子，四面环水，从岸上远远看过去，云光倒映，小亭宛若出水芙蓉，旁边停着龙船，湖中亭亭玉立着莲枝芦草，真是人间洞天水国。

　　那内侍先乘着扁舟过去，没过多久，便看见皇帝协皇后登上龙船，朝岸边驶来。下船时，皇帝亲自扶着皇后，仿佛捧着奇珍异宝一般，小心翼翼，呵护备至。钱皇后嘴角含着笑，一手扶着皇帝，一手提着裙子，动作迟缓的迈下船来。

　　万贞儿看着钱皇后与皇帝，真有说不出的感慨。谁能想到，这么多年来，皇帝最宠爱的既不是生有三个皇子的周贵妃，也不是青春貌美的万辰妃，而是这位哭瞎了一只眼睛，瘸了一条腿的钱皇后。

　　大约是看到万贞儿与皇太子正看着自己，钱皇后有些害臊的道：“万岁，长哥来了。”皇帝倒是无无所谓的一笑，先扶皇后坐好了，再自己落座。万贞儿与朱见深见了，连忙上去给他们二人见礼。

　　“都起来吧。”看得出今日皇帝心情正好，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太子和他的女官说道：“今个叫太子来，是为了你万侍长的事情。”

　　万贞儿的心猛地一紧，聚精会神听皇帝接着说下去。而旁边的朱见深却低着头不不说话，嘴角紧闭，盯着自己的脚下发愣。

　　“按说照万侍长的功劳，早就该封为夫人了，可当初想着太子当初还小，还要侍长多多照顾，也就耽搁了。如今太子大了，过两年也该成亲了，侍长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万贞儿心里茫然，她在宫里呆了一辈子，还能有什么打算，她恭敬回道：“一切全凭万岁和娘娘做主。”

　　“万侍长可想家？”钱皇后突然插嘴道。

　　“奴婢四岁进宫，实在是记不住家是什么样子了。”万贞儿苦笑道。

　　钱皇后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她和蔼道：“我和陛下商量着，让人去招侍长的家人进京，封个锦衣卫千户，再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到侍长名下，这样到时候侍长便可在家安享子孙孝顺，而且又是住在京里，偶尔也可进宫陪我们这些人说说话，岂不是两全其美？”

　　万贞儿愣在那里，只觉心里浑浊一片，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她万没想到，皇帝皇后竟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诰命，家人，后半辈子的依靠都有了，一个女人所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见她只是呆坐也不知道谢恩，旁边与她交好的内侍连忙挤眉弄眼提醒，她猛得清醒过来，连忙整容行立拜大礼，只是心里酸热难耐，哽咽了半响，才挤出了一句，“奴婢谢陛下和娘娘的恩典。”说罢便泪如雨下。

　　钱皇后和皇帝笑看对方一眼，大约也感动于自己做的好事，皇帝感慨道，“朕不是刻薄寡恩之人，能与朕共患难的，朕也会和她共富贵，太子你说呢？”

　　“恩？”大约没想到皇帝会突然点到自己，朱见深强忍着不甘，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答道：“儿臣也觉得父皇说得有理。”

　　皇帝心里有些不痛快，太子这么说，分明就是根本没听见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但难得带皇后出来游园子，他也不想发怒破坏气氛。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阵鼓乐之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皇帝随口问道：“这是哪家在娶亲吧。”

　　“万岁圣明。”一个内侍谄媚地说道：“今个正是马大人娶亲的好日子，想来这正是要去迎亲呢。”

　　“那个马大人？”

　　“马良大人。”内侍见皇帝脸色有些不对，连忙正色道。

　　“他夫人不是才过世不到一年吗？”皇帝怒道。

　　“是。”见皇帝发怒，众人纷纷不敢多说，生怕因火上身。

　　“这奴才真是薄情寡义之人！”皇帝刷得一下站了起来，大怒道：“从今天起，谁也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