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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第五十二章 真正的英雄

      东峰想去看看被免去职务回老家赋闲的石怀明。石怀明从临水交流到益州市的兰花县任县委书记,五年后提拔为益州市人大副主任。任期未满,就被免职,成了一个退休的一般干部。
      原来,临水县副县长石光辉被双规之后,交代收受十一名开发商的钱财,累计折合人民币一百一十万元,移交司法后被判刑十二年。石光辉在双规时,为了表明自己的悔罪态度,供出当年为竞选副县长,送给表姐现金六万元,表姐的丈夫是时任县委书记石怀明。纪委找石怀明妻子谈话,他妻子说石光辉是分两次送的,一次送四万,一次送两万,她把送两万的这次告诉了丈夫石怀明,并要丈夫一定要提拔石光辉。因这件事,石怀明受到行政撤职和党内严重处分,妻子被判缓刑三年。
      五十八岁的石怀明回到临水。他已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任何权力,而且是受了处分的,再也没有什么人登门。东峰听说他回临水之后,就想着去看看他。他有些犹豫的是,石怀明当年纵容非组织活动,让石光辉当上副县长,原来他的妻子收了石光辉送的钱。这件事对石怀明来说一定痛悔不已。石怀明因这件事被免去职务,一个出身贫寒的人,靠读书跳出农门,最后当上了副厅级干部,其间付出了多少辛劳,到头来就因这件事一撸到底,这有多么的不值!因为石光辉要当副县长,那么落选的就只能是组织提名的、与他没有任何交情的朱东峰了。没想到落选的朱东峰像按在水里的葫芦一样,又浮了上来,当了县委常委,现在又当上了市委常委兼县委书记。东峰想,自己以现在的身份去看他,他会不会感觉尴尬,会不会觉得有奚落他的意味呢?他想他一定是很失落的。
      东峰抿一口茶,望着窗外凝思。他想自己作为石怀明当年的老部下和老同事,作为现在的县委书记,既已知道老书记回了临水,于情于理他还是应该去看看他的。这老石年纪大了,又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也该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也看淡了。过去那么看重权力,那么想刻意培植自己的圈子,到头来圈子越来越窄,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现在的石怀明,他回想当年的自己,或许会觉得糊涂得可笑。是啊,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官是组织的人,在官的位置上造福一方百姓,留点官声,那才是明白人所为。
      东峰准备叫上王炳仁一起去看看石怀明,他让王炳仁去打听石怀明具体住在哪里。王炳仁说,石怀明回老家西里乡甘泉村了,听说是带着老妻陪老母亲,种了20几亩橙子,又在橙子树下种红薯。“那我们就以到甘泉村考察特色产业的名义,去看看他。”东峰说。
      东峰和王炳仁去看石怀明的这天,是2009年4月3日。清明时节,山间田野到处都是春天的闲意。野草疯长,野蒿子、地皮菜,一蓬蓬一簇簇的十分茂盛。在甘泉村一座青山脚下的小院子里,石怀明对东峰和王炳仁的到来,十分意外,继而又欣喜万分。他说:“真没想到你们能来看我这下台干部,我就是个老农了。真没想到啊。你们不怕惹麻烦吗?”
      “我们来考察乡村特色产业,来看看我们的老领导,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东峰说。
      石怀明说:“如果是秋天来,橙子挂果,你们可以吃到我种的橙子,甜得很呢!现在来,就只能吃我种的红薯了。”
      石怀明一边说话,一边在火炉上烤红薯。他在炉子前翻着炉膛里的红薯,说:“这是我自己种的红薯,红心的,很甜,烤着吃外软内糯,香得很呢。你们一定要尝尝!”
      “你怎么想起种红薯来了?”王炳仁问。
      “因为我羡慕一个卖烤红薯的人。”石怀明说。
      “你羡慕卖烤红薯的人?”东峰纳闷。
      “当年的临水县城,出招待所不远的街角,有一个烤红薯摊子,有一个中年农民模样的人在卖烤红薯。有一年冬天,我从县委大院去招待所,路过街角时,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有一个人正好买了一个烤红薯,他轻轻掀开皮,里面就露出蜂蜜般的黄色。我就想着去买个尝尝。我站了一阵,但终究没有开口。我碍于我的县委书记身份啊!我当时想到小时候我娘做的烤红薯,那味道也一定不亚于这中年农民烤的红薯。后来好多年,我还会想到那个烤红薯摊子,想到那个卖烤红薯的中年农民不紧不慢地翻烤红薯的满足样子。这次我被处分免职回到县城,有天傍晚想去那个烤红薯摊买个烤红薯尝尝,那街角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大楼,是笔直的大街。我问路人还记得那烤红薯摊不,路人说都被城管集中烧烤一条街去了。我想我这辈子怕是吃不到那烤红薯摊的中年农民烤的红薯了,想那中年农民也该老了。我想我难道不可以回老家种红薯吗?”石怀明说完,哈哈大笑。是一种释怀的笑,无拘无束的笑。
      东峰被他的笑声感染。他想到自己当年在副县长落选时,杏芳陪他在街角的烤红薯摊上,一人买了一个热热的软软的烤红薯。他因为落选没有心情,不记得那烤红薯是什么味道,只记得那烤红薯填饱了他的肚子,那一天下大雪,他们没再吃中饭。他想他和杏芳买烤红薯的那个摊子,他们见到的卖烤红薯的中年农民,就是石怀明说的那个烤红薯摊和那个卖烤红薯的人。石怀明的遗憾是没有买一个烤红薯尝尝,他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做的烤红薯味道,最后,还是烤红薯的味道把他召唤回到故乡,回到老母的身边。东峰又想自己的小时候,那中年人烤的红薯,一定不如母亲在灶下的柴火灰烬里埋着烤的红薯香,那柴火,是他们兄妹几人收捡的枯枝落叶。他想他以后退休了,也像石怀明一样,回乡下老家烤红薯去,烤给母亲吃,烤给杏芳和小石头吃,有客人来,也烤给客人吃。
      县城己改造,昔日杂乱无章的一切已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和滋味长久留存,尽管微弱如梦幻,却有长久的生命力,它是无形的,坚韧而忠诚,固执而顽强,有如灵魂一样,在万物的废墟之上,让人们回想和盼望,在几乎看不见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建立起一个巍峨的回忆城堡。东峰和石怀明共事时间不长,他们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或者说是两条不同道上的人,没有多少共同回忆的事情,但对味道的回忆和怀想,却是共同的。味道塑造人,也拘囿人。
      石怀明的红薯烤熟了。东峰和王炳仁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听石怀明说话:“小时候种红薯是为了填饱肚子,年老了种红薯是为了自已有一点事情做,充实充实。种红薯的时候我想到一个问题,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应该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我把这个问题交给从城里回来看我的儿子回答,儿子是学工科的工程师,他说爸,你是不是成了哲学家了?我想我是哲学家吗?我是一个农夫啊,你看做一个农夫多幸福!”
      石怀明绝口不提官场的事,不提过去的事,只说现在自己的生活。东峰为他高兴。他以为石怀明在这片养育过他的土地上,找回了他丢失掉的东西。现在的石怀明,或许才是一个真实的石怀明。其实人生啊,哪有完美的,有的只是迷失,只是真实。

      东峰从甘泉村回县城的路上,接到了付大鸣的电话,付大鸣急促地说,陈二苟因救山火被烧成重伤,己经昏迷。“那快送医院呀!”他说。
      “已送镇上医院了。我是在镇医院给你打电话,我怕他挺不过去。”付大鸣哭丧着说。
      “我马上过来。”东峰说。他要司机往云阳镇开。王炳仁听说陈二苟被烧成重伤后,很是吃惊,说他也跟着东峰去云阳镇。
      在车上,东峰给县人民医院院长蔡明打电话,要他马上带烧伤科和呼吸科的医生赶往云阳镇医院救人。他又给县长周成钢打电话,要他以政府名义发布一个清明节期间加强防火的紧急通知。周成钢说发了,是有些乡镇没引起重视。东峰就说再发一个,强调一下如果还发生山火的,要追究乡镇领导的责任。
      然后,他又给付大鸣打电话,了解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天上午,陈二苟到朱家院子找小雯父亲聊天,到12点,东峰母亲就留他吃中饭。一个老支书,一个老英雄,喝了半斤酒。小雯父亲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说:“我除了腿不方便,身体其他部位的零件还好,可就是酒量小了,稍一过量就醉。哪像过去这半斤酒给我一个人喝了还不够。哎!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已去,我今年84了,是不是人要往回走了?”
      “尽说鬼话!呸,呸,呸!”一向顺着丈夫的小雯母亲嘟着脸,骂了一句。
      陈二苟打圆场说:“哪能呢!你讲话真气足,你这状态,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你比我小三岁,今年也是八十一了,那我们就来个一百岁的竞赛?到时候一起过生日怎样?”小雯父亲说。
      “好啊。我是打算活一百岁的,这世界还没有看够呢。我们这村子呀,山水养人,有五六个百岁老人。付大鸣的爹在向百岁进军,我家也有长寿基因,我娘病怏怏的,也活到了九十七才走呢。”陈二苟说。
      “哎,瞧你们两个老骨头,越活越小了。不过这日子这么好,真还想多活几年呢!”东峰母亲感叹说。
      吃过午饭,陈二苟就告辞往家里走。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想去看看王寡妇王桂香。王寡妇也是过六十的人了,当了七八年的养猪场场长,已经退了下来。她有时在养猪场,有时在家里,有时也去武汉的儿子媳妇那里住住。陈二苟有半个月没见到王寡妇了,王寡妇去了武汉。他想王寡妇不会长住在儿子媳妇那里,她该回来了。
      陈二苟往养猪场走。还没到养猪场,就见王寡妇从养猪场的路上过来。见到他,王寡妇老远就说:“又找老英雄喝酒去了?我老远就闻到酒气呢。”
      陈二苟嘿嘿一笑,说:“没事不就去找老英雄说说话,喝点酒吗,谁要你不常在家呢。”
      “我从武汉给你带了几瓶稻花香,是特酿哟。走,上我家拿酒去。”王寡妇快人快语。
      “你不也惯着我喝酒吗?”陈二苟打趣说。
      “哎,这辈子跟了你,就惯了你罢。”王寡妇嗔道。
      忽然间,陈二苟瞥见路边的山上冒着火光,山风一吹,滚滚浓烟升腾。“坏了,出大事了,失火了!”陈二苟惊叫一声,酒也醒了。
      他的嘴唇哆嗦着,对王寡妇说:“快,快去村部,用大喇叭喊全村的人都来扑火。我先去山上救火!”
      王寡妇急忙拉住他,说:“你一个人怎么去?你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你别去呀!”
      陈二苟挣脱她的手,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棍,说:“这是争分抡秒的事。我先去扑火,我会注意安全的。你赶紧去村部,晚了,山会烧光去。你还要让付大鸣叫消防车,这火势不对呀。”
      陈二苟把王寡妇往村部的路上推,自己拿着木棍,趔趔趄趄地上山。
      等到王寡妇在大喇叭把村里的男女老少喊来扑山火时,大火已烧了半座山。付大鸣打了电话给县城的消防大队,然后和王寡妇拿着水盆直奔山上。救火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骑摩托车来的。王寡妇在山上到处喊陈二苟,没有陈二苟的身影;陈二苟老婆也喊,付大鸣也喊,村长陈春生也喊,嗓子喊哑了,也不见陈二苟答应。
      消防大队接到警报后,派了两台消防车过来。消防车的水龙头猛扫大火,救火的人用木棍扑火,用挑上山的水浇淋,终于在三个小时后扑灭了大火。王寡妇四处寻找陈二苟,大声哭喊着陈二苟。当她走到一棵烧焦的大树下时,就见地上躺着一个蜷缩身子的人,像有烙铁在他四肢上烙着似的,不住地抽搐。他的衣服烧了好几个洞,一碰就会碎。他脸上漆黑,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棍。他已经听到了喊声,但他己经没有力气答应。他松开木棍,半举着手,颤抖着,努力地艰难地朝王寡妇挥了挥。王寡妇看到他挥手,就大声喊旁边的人:“找到了,找到了!”
      付大鸣几个人听到王寡妇的声音,就一齐跑过来,他们叫着“陈书记,陈书记”,但陈二苟已经答应不了啦,一下昏迷过去。王寡妇哭,陈二苟老婆哭,一些村民也哭。
      付大鸣的脸也是漆黑的,他对赶过来的村长陈春生说:“你留下来扫尾,不能让死灰复燃。我送老书记到医院去。”

      东峰和王炳仁是傍晚的时候赶到云阳镇医院的。镇委书记龙文秋和镇长宋太平在医院门口迎候。东峰见面就说:“怎么样了?快带我去看陈老支书。”
      “医生说是心肺功能衰竭,很难熬过去。”龙文秋边走边汇报说。
      付大鸣和王寡妇、陈二苟的老婆兰花个个哭成了泪人,他们一直守候在急诊室的门口,见东峰来了,像见到救星似的围上去,哭泣说:“书记你一定要救救他呀!他是因救火而烧成这样的。”
      “你们别急,县里的医生马上就到。”东峰安慰说。
      急诊室的病床上,陈二苟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的脸已经擦过,还有一些黑炭没有擦干净。衣服上烧破的洞越发大了。他已上呼吸机。东峰伏在床边,抚摸着他的胳膊和手,没有什么反应。他凑在耳边,轻轻叫一声“二苟叔。”再后叫一声,陈二苟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
      这时候,县人民医院院长蔡明带着几个医生赶到。东峰出来,一脸严肃地对蔡明说:“这是一个救火英雄,是南塘村的老支书,你立即组织镇医院和你们医院的医生会诊,一定要想方设法救活他。还有,有不有必要转送上级医院?是否来得急?都由你提出意见。”
      蔡明点头,说:“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他带着几个医生进了急诊室。镇医院的院长汪小明和几个医生也跟了进去。
      陈二苟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己让东峰心里有不祥预感。但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他问付大鸣参加救火人员的伤亡情况,付大鸣说只有陈二苟一个人受伤,是他发现山火,他让王寡妇到村部报信,他自己第一个冲上山去扑火。当时王寡妇拉着他,要他等村里的人来了一起上山,他说要争分抡秒,就一个人带根棍子上了山。
      “是谁上坟引发的山火?”东峰又问。
      “还没有查清楚,反正已烧了半座山。如果不是陈二苟和王寡妇及时发现,恐怕烧的面积就不止这半座山。搭帮他们啊!哎,只怪我太大意,只在大喇叭里喊了喊,没有组织联防队的巡山。”付大鸣哭丧着脸,捶打自己的脑袋。
      “自我懂事以来,只见南塘发过大水,没见发过山火。这教训大呀,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从现在开始,要把巡山的制度建立起来。要在清明时节和干旱时节,经常在大喇叭里喊一喊,提醒大意注意;在进村的路口,要写上醒目的标语,提醒城里来乡下扫墓的人。南塘村全都是森林覆盖的,一山连着一山,出不得事啊!”东峰叮嘱说。
      “我都会落实的。”付大鸣带着哭腔说。
      东峰又问付大鸣:“陈二苟的子女呢?现在要作最坏的打算了。”
      “他的小儿子陈小虎带着建筑公司的人在省城的工地上,我己经给他打电话了,他正在往回赶。”付大鸣说,“他的女儿嫁在桃水,我也通知了。只是他的大儿子在部队,一时通知不了。”
      “他跟我有联系,我来通知。”东峰说。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蔡明急急过来,对他说:“老陈醒过来了,好像是要见你。书记,他可能是回光返照了!”
      东峰一惊,起身就跟着蔡明往急诊室去。陈二苟用手去扯呼吸机,被医生拉住手。东峰进去,陈二苟的眼睛求救似的望着他,想喊喊不出。东峰问蔡明:“能取下呼吸机说两句吗?”
      蔡明是全科医生,也是岳州市有名的呼吸内科专家。他组织会诊之后得出结论,大火薰烤已致陈二苟心肺衰竭,加上年纪大和扑火的劳累,现代医学已无法挽回陈二苟的生命。他已经暗示朱东峰书记,说陈二苟是回光返照,他相信朱书记听明白了。他想,陈二苟可能是有什么遗言要说,如果不取下呼吸机,他断了气,会永远留下人生遗憾,不如取下呼吸机让他说。他对医生说:“取下呼吸机吧。你们注意观察。”
      呼吸机取下来了,东峰把耳朵贴在陈二苟的嘴边。陈二苟断断续续地说:“我有面目去见你……父亲了。”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没了声音,东峰在他耳朵边喊二苟叔。陈二苟的眼睛又睁开,浑浊的泪水顺着双颊流到枕巾上。他挣扎着,吃力地说:“我家老大安置的事,你要费心……”
      东峰的泪水抑制不住往下流,他抬手擦了擦,把嘴贴在陈二苟的耳朵边说:“二苟叔,你跟我的父亲一样,在我的心中一直是英雄,今天是真正的英雄!你家老大转业安排的事,你放心,县里的单位随他挑,而且我会把他的职务安排好。”
      陈二苟脸上挂着满足的笑。东峰拉着他的手,说:“你会好起来的,苏老英雄还等着你喝酒呢!”
      陈二苟不说话,他的眼睛挣扎了一下合上了,手也渐渐凉下来。东峰再喊二苟叔,他不答应。东峰对医生大声说快上呼吸机呀。蔡明在边上说老英雄已走了。
      东峰哭出声来。顿时医院里哭声一片。

      陈二苟之死,让东峰的心情沉重。
      一个人死了,就是一盏灯灭了;一个人死了,人们点起一盏灯来纪念他。四月九日,村里为陈二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临水县委和县政府、云阳镇委和镇政府送了花圈。东峰和杏芳一起参加了他的追掉会。他们在陈二苟的灵柩前伫立,鞠躬。蓦然间,东峰听到身后有小雯父亲的声音。小雯父亲坚持要来送老酒友一程,他拄个拐杖,身体稍稍前倾,向陈二苟的灵柩鞠躬,用沙哑着说:“老支书,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母亲和小雯母亲来了,村里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来送陈二苟最后一程。他们都在大喇叭里听到了东峰来参加追悼会的消息。这是南塘村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的追悼会,村里人说:“东峰跟陈二苟搭挡过,几十年的感情啊,他一定会来的。”
      陈二苟死了,这个在□□时代祸害百姓的大队治保主任,改革开放后的村支部书记,死得壮烈,死得光荣,死得无怨无悔。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他任性胡为过,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在那动乱的年代,他热血纵横,越左越起劲,越左越革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他有过迷惘和困惑,有点犹豫挣扎,最后他终于踏上了时代的列车,在时代的舞台上,演绎一个农村带头人平凡而精彩的人生。他从反对分田单干开始,到支持包产到户,他服从镇党委的决定,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村长配合,又是办建筑公司,又是办养猪场,又是为村里修路,又是改善村小学的办学条件,一家一家登门鼓动养殖和种植致富。他没有被时代的大潮淘汰,而是随着时代的大潮起起落落,当弄潮儿。他也有私心,利用村支书的权力将大儿子送进部队,结果那是一支上越战前线的部队,他肠子都悔青了,说不出的苦,好在大儿子命大也争气,作战勇敢,立了功,进了军校,当了干部;他把读了建筑中专的小儿子安排到村建筑公司,小儿子不怕苦和累,为人又乖巧,当上了建筑公司副经理、经理,是老经理付大鸣坚持推荐他小儿子当上经理的。他有色欲,利用职权与一个寡妇保持了长达三十多年的感情,最后这种感情转化成了相互取暖的亲情。
      他做过坏事,做过荒诞的事,也做过好事,做的好事比坏事多。他不是一个完人,可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是一条汉子。他是一个衰朽残年的老人,变全可以不上山去扑火,完全可以去村部用大喇叭喊喊就行了,但是,他迈着八十一岁的老年人的腿,一个人拖着一根大木棍上了山。他要用一已之力去与燎原的山火搏斗,要用自己的残躯去救护绿油油的森林。他是关键时刻的英雄。世上没有人一辈子都在当英雄,但总有一个瞬间他们会化身成为永恒的英雄,可以让历史黯然失色的英雄。陈二苟就是在一个瞬间化身成为永恒的英雄的。
      每个人降生的瞬间是相似的,但离场的方式各不相同。东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救人而牺牲的。陈二苟死的方式,跟父亲一样悲壮。陈二苟临死时说他有面目去见他的父亲了,原来这些年,陈二苟的内心一直怀有对他父亲的愧疚。陈二苟知道东峰父亲生前是轻看他的,在那动乱的年代,他和东峰父亲是两股道上的人,东峰父亲求稳,不喜欢折腾,而他求乱,乱中可以夺权,可以胡来,他喜欢那种闹哄哄的气氛,那种革命的斗争气氛。他告父亲的状,做对父亲过份的事,以及对父亲救人牺牲后的态度,原来一直让他心存自责。这种自责,可能来自朱家上下对他的宽容,可能来自时代进步的潮水洗礼,可能来自他本人见识的不断增长而渐渐有了内心的觉悟。
      陈二苟死了,他跟父亲一样,彻底融入南塘村的泥土地,进入了南塘村的历史。南塘村的所有人都有融入土地、进入历史的一天,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东峰想到了自己的爷爷,想到爷爷的爷爷,想到朱家的血脉。爷爷本为富家子弟,却死里逃生,沦为小乞丐,成为地主家的长工,然后在南方的这片山水扎下根来,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人。爷爷经历了解放前和解放后两个时代,随后进入了南塘村的历史。父亲朱世明也经历了两个时代,不过解放前他还小,在改革开放新时代到来的前夕,勇救落水的孩子,以悲壮的形式进入了南塘村的历史,成为南塘村人长久的记忆,至少两代人记住了他。陈二苟是土生土长的南塘村人,他是以激进的方式进入时代舞台的,他是在动乱的岁月冒尖的,然而他又是幸运的,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他以支持改革、参与改革,带领群众致富的作为,改写了自已不堪的人生经历。最后,他以救火的悲壮之举,进入了南塘村的历史。这一代人,下一代人,都会记住他,记住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执一根大木棍,迈入冒烟着火的大山,与大火搏斗,试图以瘦弱的垂老的身躯抵挡燎原的大火。他有着虽千万人吾独往的勇气!
      由此,东峰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人以怎样的方式融入泥土地,进入历史,或者说怎样让自己的人生有意义。这是当过县委书记现在当了农夫的石怀明问儿子的问题。这也是有人类一直以来在重复的问题。他记得年少时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就思考过这个既现实却又是哲学的问题。根据他后来的观察,有的人拼命追求历史之名,甚至费尽心机,最终落得一场空;有的人追求历史之名,却是无意中卷入历史的,就像他的父亲,就像陈二苟。他们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有的人死后其魁伟的身影,可能是某些人的庇荫,却挡住了新一代的阳光;有的人其影响开始似乎很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来越有大。他们进入的,是社会记忆的历史。他们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然而南塘村里,或者说整个世间,大多数人的追求都是平常的,吃好喝足穿暖而已。他们死了就死了,他们的一生,除了一两代亲友的记忆,就不会有后人记得他,知道他了。有的甚至没有后人,没有亲友,死了就死了,谁还记得?就像南塘村里的白老汉夫妇,一个儿子是共产党,牺牲了;一个儿子是国民党,也战死了,留下父母活受罪,在□□期间挨斗受批,谁叫你的儿子入了国民党呢?最后他们都死了,是乡邻看其可怜将他们草草掩埋。可是,这些平常人的追求和努力,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酸甜苦辣,同样也有意义和价值。因为,他们付出和努力的过程,是那么光光彩彩,那么闪闪烁烁。那是劳动的过程,是弥漫着汗水味和喘息声的过程,那是追求尊严却又无可奈何的过程。因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所有的人是平等的。面对永恒,所有的人间记忆都将进入亡川,只是,人类是一个历史的动物,或者说是时代的动物。
      东峰想到自己,想到父亲对自己的影响,父亲的善良和宽厚,没有私心,一心为公;他想到陈二苟对自己的影响,他当村长,作为书记的陈二苟,工作上不为难他,而是支持他。他的身上,有父亲宽厚的影子。他们都是平常人,他们的英雄壮举,他们身上闪光的东西,照耀了他。他想,自己除了过去生活的历史,他还有现在和未来。他还只有50岁,他要做好现在的自已,也要做好未来的自已,要丰富自己的人生,让人生更有意义。他要与县里的一班人,把临水建设得更美好,让更多的平常人享有奋斗的尊严,享有更实惠的生活。这是他能做到的,就像年老的陈二苟一样,拖根木棍,义无反顾地上山救火。
      他想,在年老的时侯回顾自己的人生,他会觉得是充实的,满足的,没有任何的虚度。
      这时侯,付大鸣过来跟东峰打招呼,说大家希望他在追悼会上说几句。“我当然要说!”东峰放开拉着杏芳的手。他准备在陈二苟的追悼会上表示追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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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