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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   五十一章 桃李不言,下自成溪

      正是雨后晴明,日色嫣然。刘清正一个人坐在山坡的桃树下,被花枝轻轻笼着,看上去人闲闲的,看天看云,看风摇曳树枝,看桃花逐流水。他还看李花。李树已抽芽长叶,在阳光下开出洁白的花朵。那李花比桃花小,薄薄的花瓣,在风中颤抖,但花柄结实,绝不会被风吹落。那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齐齐绽放,扯天连云一般,水润华丽。
      其实清正有很重的心事。他曾经跟他带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班的学生们说过,等老师带着毕业班的学生们把桃树李树载满山头的时候,就要离开,就回县城的家里去。现在,已是2008年,屈指算来,他从师大毕业到里溪中学任教已有二十年。二十年,桃树李树早已载满山头,早已亭亭如盖,早已果实累累。他早就该回县城了,可是他没有回去。他是来里溪中学第四年结婚的,他和妻子张颖颖生下的孩子从牙牙学语,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县城,到孩子读初中了,懒得跟他说话了,他还没有回去。县教育局长换了四任,学校的老师调走了一个又一个,而只有他仍坚守在里溪中学。他放弃了一次又一次进城的机会。妻子张颖颖对他愤愤地说:“你早就违背了自己答应我带出几届高中毕业生就回县城的承诺,违背了把桃树李树栽满山头就回县城的诺言。你再不回来,我就带着读初中的孩子回云阳镇去!”
      这一次进县城到一中任校长的机会,他想抓住。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一中校长的职位空缺,这是多让人眼热的位子。姐夫朱东峰是县委书记,是一句话的事情。或者说,教育局只要知道他是朱东峰的妻弟,他就可以顺利地去县一中任职。“可是,我怎么能够去说呢?既对姐夫造成不好的影响,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如果我是凭着裙带关系上去的,别人又会怎样看我?”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这么多年,他和家人一直没有向外声张过他是朱东峰的妻弟。妻子张颖颖也很低调,从不张扬。她在城关小学当老师,考虑到孩子小,家里事情多,不想当班主任,但校长坚持要她当,她就没有再坚持。她周末的时候也会去县委大院的姐姐姐夫家,但学校的同事和校长并不知道她去的是县委书记家。如果知道,也多少会给她一些照顾。但颖颖不声张。直到这一次,她走在忍不住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实在乏味,实在太苦。她坚持不下去了。儿子楚楚在县一中读初二,班上两个讲霸道的同学欺负他,他每天要给那两个同学带吃的,只要哪天没带,就要挨揍。楚楚生活在恐惧中,成绩急剧下降。有一天他挨揍时,被石强哥哥遇见,用拳头赶跑了那两个讲霸道的同学,以后几天,石强哥哥都带几个同学去自已的表弟班上露面,楚楚这才安心到学校读书。颖颖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身边没男人。她觉得委屈。听说这一次确定县一中校长人选,清正是候选对象,但还有一个候选人是人称好好先生的一中副校长。两选一,她觉得这是自己丈夫难得的一个进城机会。丈夫应当主动争取。“老实人吃亏,要吃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你没有本事当校长,不调你回来,我不怪你。可是听说县教育局大多数的领导推荐的是你,说明你有能力当好一中的校长,凭什么要照顾一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当校长呢?”她在电话里对着清正喊。
      清正被妻子逼到了墙角。他拿起手机给姐姐杏芳打电话,刚拨出号码,他马上又摁掉了。他不想让姐姐和姐夫为难。他想他如果跟姐姐说,姐姐一定会跟姐夫说的。姐夫知道他的情况,也到他的学校考察过,姐夫没有为他的事跟教育局打招呼,说明姐夫有姐夫的难处。姐夫管着全县的干部,管着全县的教师,他要考虑一碗水端平,如果县委书记的妻弟可以随便提拔,随便进城,那别的教师怎么想?
      清正想到世明叔。他的命是世明叔救的,世明叔一直在天上看着他呢,看他是不是行得正,走得直,看他是不是吃得苦和累,看他通过自已的努力,改变多少山区孩子的命运。这些年自己付出心血和汗水,像蜜蜂采蜜一样,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有用之才,总算没有辜负世明叔。若世明叔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他感到欣慰的。
      清正干脆走出校园,到了后山坡上。他看见一树树的桃花,一树树的李花,热闹,明丽,清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我是组织的人,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听候组织的安排。”他在心里说。

      清正是1999年当上里溪中学校长的。许校长在家访时爬山坡,摔了一跤,住了半年医院,向县教育局打辞职报告,要退下来,推荐清正当校长。县教育局长找清正谈话,征求他的意见。清正没有答应当校长。他考虑许校长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休息一段还是可以上班的,自己还想着调回城里,如果当了校长,不是一下就能走的。里溪中学己进入农村先进中学行列,他已经带出了几届高中毕业生,山坡上的桃树李树差不多已经栽满,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许校长拄着拐杖,从医院出来,到学校找到清正,说:“我这样子,坐坐办公室可以,也可以跟你出出主意,但校长是当不了啦。这个班我交给你才放心。你能在这里干一届吗?就一届!我己经对你不住了,把你留在这里干了这么久。但为了山区的这些孩子,我只能厚着脸恳求你。”
      许校长眼睛的光芒满含诚恳。他说得情真意切。许校长从中师毕业,一直在农村中学任教,把家也安在了农村。他在这山区的教育系统几乎奋斗了一辈子。在这中学里,还有许多像许校长一样的老师,包括办公室的易主任,他们都像蜡烛一样燃烧着。在他们的身上,都藏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或酸楚,或温暖,伴随着寂寞。清正想,自己虽是师大毕业的本科生,就真比他们高人一等吗?就一定要讲特殊吗?他们能在这里奉献青春,在这里撒播知识的种子,能把苦深理在心里,为什么自己又不能呢?
      清正不忍拒绝。他接替了校长职务。校长是没有教学任务的,但清正坚持为一个班上语文课。他自己给自己加压。这样他只有周末的时候,或是教育局开会的时候回县城的家里。
      他利用一个暑假,对里溪中学所属的两个乡的高中学生家庭进行走访,对两个乡的村级小学进行走访。在苍茫的山路上,他一个人孤寂地行走。那些挂在群山上的村子,看上去微不足道,却又坚如磐石。他看见很多农村孩子在田野里劳作,在山坡上奔跑,不断地重复唱着“我要飞得更高,我要飞得更高!”孩子们无尘的心里充满了多彩的梦想。他就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农村孩子,一个被批斗的地主分子家的孩子,从小生长在山村里,那时候他也跟他们一样,想飞得更高,飞向山外。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能体会到这大地上有太多的沉重和羁绊,束缚了孩子们的翅膀,拴住了孩子们的双脚。他暗暗下决心,要帮助这些山区的孩子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想能改变一个就是一个。
      他给教育局长周瑛锋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根据他在暑假期间的调查,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读书的差别太大了,不公平。农村孩子初中考县一中和云阳镇中学,录取线是200分,而城里孩子只要140分。从读初中开始,大批大批的农村孩子,就被城里的中学拒之门外。多少农村孩子就因这样的区别录取而无缘上初中,读完小学就跟随父母去干一生的沉重农活。假若按城里考生的分数录取,这些干着沉重农活的孩子就应该坐在教室里。而农村中学的状况是,没有好的教学设施设备,没有好的师资力量,教学质量上不去。他在信中提出要改变这种状况,一是城乡孩子考初中和高中的录取线应一视同仁;二是加大农村中学的投入,改善条件。他列举了他所在的里溪中学近十年几乎没有投入的例子。他在信的最后说,城乡差别犹如一道流血的伤口,越拉越大,越拉越痛,仅仅是出生地的不同,人的命运就会产生天壤之别,这是何等的不公!
      教育局长周瑛锋找清正谈了一次话,肯定了他的责任感和悲悯情怀。“可是,”周瑛锋说,“我们县只有一中和云阳中学这两所学校有优质的教学资源,这是事实。但如果城乡孩子的录取线一样,可那么多的城里孩子又去哪里上学呢?农村孩子不还是有农村中学应付吗?你说的情况据我所知,每个县都是如此。清正啊,最公平的高考不也这样吗?北大清华录取的多是北京人,复旦录取的多是上海人,外省考生要进这些学校要比北京、上海的考生高出一大截分数。而在录取的名牌大学的考生中,农村孩子的比例微乎其微,各种加分政策最后却变成多少有钱有势的子女超越寒门子弟的砝码。这些年啊,临水考生要考上清华、北大有多么的不易!”
      周瑛锋接着说:“我也是农村孩子出身,我是七八届的考生,按我当时的考试分数,如果我是北京人,我可以进北大,但我是临水乡下的,我只能上省内的普通大学。这对当时的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我当了局长,我对教育的不公平跟你一样,感同身受,我能做到的,就是努力缩短城乡差别,尽最大的可能加大对农村中学的投入。”
      教育局长的话,让清正心生感慨,原来这种不公平是一种普遍现象,原来大家都在努力地去改变一切。
      清正不知道的是,周瑛锋局长拿着他的信,去找县委书记朱东峰汇报,要求增加教育的投入,特别是农村中学的投入。这一年是2003年,东峰刚刚由县长转任书记不久。东峰看了清正的信,认真地点头。他答应县财政增加对教育的投入,每年改善两所农村中学的办学条件。三个月后,东峰在周瑛锋局长的陪同下,对全县10所农村中学进行调研。他到了里溪中学,听了校长刘清正的汇报,察看了破旧的教学楼和漏雨的教师宿舍,对老师进行了慰问,当了解到里溪中学自恢复高考以来有近200名学生考上大学和中专,就赞不绝口,说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你们的付出是了不起的。周瑛锋局长向东锋介绍清正从师大毕业以后,一直扎根在山区中学的奉献精神。东峰满意地点头,他为自己的妻弟而骄傲,扎根这简陋的山区中学,像牛一样耕耘,获得满仓满屋的收成。“这清正出息了,有成就了。”他在心里感叹。周瑛锋局长见东峰好像很熟悉清正的情况,招呼也显得热情,以为是县委书记对教育系统干部表示的关心和爱护,没往深处想。她哪里知道这扎根山区中学的校长是县委书记的妻弟?东峰调研之后,里溪中学被列入第一批由财政拿钱改善办学条件的农村中学。一年后,除了维修旧教学搂,还新建了一栋教学楼和一栋教师宿舍。“这里终于可以留得住人了,留得住好教师了!”这是清正发给东峰的手机信息里的一句话。
      里溪中学成为了全县继一中和云阳镇中学之后,硬件条件和教学质量最好的中学。四乡八邻的小学升初中的学生,宁愿多走一些山路,也要到里溪来读书,甚至有县城的学生通过关系转到里溪寄宿的。大山深处的朗朗书声,传向了很远很远。

      清正当了九年校长之后的2008年,遇到了这一个进城的机会。为清正进城的事,从来对东峰百依百顺的杏芳生气了。东峰是县委书记,怎么安排清正是一句活的事,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这一句话。
      两天前,县教育局长周瑛锋找东峰汇报,说县一中校长李灿明己过退休年龄,教育局研究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将里溪中学校长刘清正调任一中校长,刘清正是师大毕业生,已在山区工作二十年,将一个落后的的中学带入先进行列。清正这人有思想,教学上有一套,组织协调能力比较强,把他调到县一中,不仅能保持一中在全市的名牌中学地位,而且还会有发展。还有一个方案是让一中副校长丁文明接任校长,他的优势是对一中情况熟悉,上手会比较快。丁文明是老校长李灿明推荐的。
      周瑛锋局长不知道刘清正是东峰的妻弟。如果知道,她就不会拿两个方案,而是只有一个方案,那就是将刘清正调任一中校长。或者说,她早就找理由将清正调到县城了。清正在全县中学校长中比较,是优秀的,她私心是欣赏清正的。
      东峰当然知道,周瑛锋拿两个方案由县委来决定,说明这两种意见在教育局内部相持不下,这狡猾的周瑛锋谁也不想得罪,把矛盾上交,把皮球踢给县委。东峰犯难了。这些年来,东峰心里一直觉得对杏芳一家有亏欠。从当镇长开始,杏芳和她的娘家人从来没有找过他什么事,没有找过他任何麻烦。清正是他唯一的小舅子,在农村中学干了二十年,在乡村工作这么长时间的师大毕业生没有几人。他多次放弃进城的机会,为的是要让里溪山区多出几个大学生的承诺。他做到了。他其实早就可以离开了。他回临水当县长后,清正怕给他添麻烦,主动提出还在里溪中学干几年。这一干又是七年。清正低调,就像深山里的树木一样,从不招摇,谁也不知道他的姐夫是县委书记,是县里最大的官。如果知道这关系,县教育局不早就将他调上来了?或者,县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管文教的副书记早将出面做这好事了。他不说,清正不说,谁也不知道。前不久的一次,他陪杏芳回娘家,八十多岁的岳父刘炳忠念了一句,清正还在里溪,孩子都上初中了。这句话,像一个鼓槌一样在他心里敲打。
      岳父这句话,并没有直接说要他把清正调上来,可是他又分明是这意思。他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说:“爸,清正在里溪中学当校长,当得很出色,是全县教育系统的先进。他回县城来,需要找一个机会。我会把这事放在心上。”
      现在,这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他说一句话就行了,或者就说一个倾向性的意见,比如说“第一方案怎样?”周瑛锋局长越级向他请示,是想让他指点一下报哪个方案。她有讨好卖乖的意思,县一中校长职位是让人眼热的位置,让朱书记确定,可以表明自己对书记的忠心。她既是上交矛盾,同时也是想请一把尚方宝剑回去,便于□□育局班子成员的思想,说是县委朱书记说的由谁来当校长,谁还敢反对?
      东峰想,如果清正不是他的妻弟,他完全可以明示报哪一个方案。正因为是妻弟,他犹豫了。虽说有举贤不避亲的说法,但这是戏文里说的,是一种借口,这在官场多少要被人诟病和指指点点。他甚至想,这周瑛锋是不是来试探他的?想到这里,他说:“你们只能向县委报一个方案。报谁,你们可以听听县里分管领导和管干部的领导意见。具体由你们教育局提出人选,报组织部,按程序考察确定。”
      周瑛锋回去之后,把东峰的指示向县教育局班子透露了。清正的妻子张颖颖无意中听校长说起这事,校长神秘地说:“我刚从教育局开会回来,听说你家刘校长这次碰上了好机会,但很悬啊,他的那个竞争对手丁文明,跟县里领导关系好得狠呢,这些年没少照顾教育局和县里领导的孩子读书,也没少办他们写的照顾关系入学的条子。我们倒是希望你家刘校长上来,他来了多少会照顾一下我们城关小学的毕业生呢!可他能竞争过丁文明吗?”
      张颖颖坐不住了,心里埋怨自己丈夫太儒腐,太书生气,她连夜就到县委大院找姐姐。东峰去办公室了,杏芳在。颖颖跟姐姐说了东峰对教育局长说的话,说:“姐,清正就这一次进城的机会,他不当一中的校长,当个副校长也行啊,只要他回来。可这次机会眼看又要被别人挤了去。他从师大毕业就去里溪,一干二十年。这二十年他哪里管过家?都是我一个人扯拉孩子,现在孩子读初中了,他还没有回来。我爸爸妈妈都生气不住我们家了。他再不回来,我可怎么办呀?”
      说着,颖颖的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她觉得委屈。杏芳安慰她说:“你别急,这事不还没定吗?我跟你姐夫说。姐答应你,一定把清正调回来。清正是我弟弟呀,他再调不回,我都觉得对他不起了。”
      颖颖千恩万谢地回家了。等东峰回来,杏芳就跟他说颖颖来了的事。她说:“像清正这样优秀的教师,这样出色的校长,他即便不是你的舅子,也该调上来了。这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你就这么难开口?”
      “正因为是自家人,我才不好表这个态。”东峰低低地说。
      “爸爸八十多的人了,从未跟你开过口。他开了口,你也答应了的。清正不回来,你让我怎么回去见二老?”杏芳有些生气地说。
      东峰还想解释什么,杏芳阴着脸,转身回卧室去。她重重地关门,说:“我不伺候你了。”平常东峰晚上回来,她都会为他打好用生姜泡的洗脚水。

      杏芳在娘家住了一天,又到婆家住了一天,东峰也没个电话来。她坐不住了。她担心东峰没人照顾,没地方去吃饭,又生气他不来哄哄她。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县城去。她从没有干预过丈夫的工作,只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但为了清正的事,她想找找王炳仁。王炳仁是她同学的哥哥,在县委班子中,王炳仁跟东峰关系最密切,他是东峰的老领导和老搭挡,东峰对他很尊重。王炳仁在县里因为正派,口碑好,威信高。杏芳想找王炳仁诉诉苦,想听听王炳仁怎么说。
      王炳仁听了杏芳说的事,认真地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弟弟一直在山区工作,你和东峰都瞒得严实。我听说过里溪中学。你弟弟了不起呀,把一个落后的农村中学建设成了全县的名牌中学。二十年如一日,从未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他的事,我来过问。这周瑛锋局长越过了我这管党群的副书记直接向县委书记汇报一中校长人选,本就不对嘛,这让东峰怎么答复呢?”
      王炳仁话锋一转,说:“杏芳啊,你也要理解东峰,不要跟他置气。东峰很注意影响,他要求自己严格。你要支持他。县委书记不好当啊,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用放大镜看着呢。”
      “我知道了。我也给您添麻烦了。”杏芳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说。
      几天后,县教育局向县委组织部呈报了刘清正任县一中校长的方案。十天后,清正被任命为一中校长。在县委常委讨论干部任免时,组织部长重点介绍了对清正的考察情况和组织部讨论的意见,东峰在大家表示赞同的表态后,说清正是他妻子的弟弟,既然大家都同意他的任职,他也赞成。东峰的话,让大家吃惊。县长周成钢说:“从来没听说过书记的小舅子还在山区中学啊,而且一干二十年。”东峰挥挥手让大家安静,很坦诚地把清正家里的情况和周瑛锋局长找他汇报的过程细说了一遍。散会后,王炳仁对他说:“清正是个优秀的干部,他的事是按程序办的,你何必在会上把和清正的关系说得那么清楚?”
      “干部任免本就是一件敏感的事,当领导的公不公道,正不正派,很容易从对干部的任用上看出来。一中校长是个敏感位子,清正去任职,虽是按程序办的,虽然你担了担子,但我和清正的关系,迟早大家会知道,与其让别人猜测或道听途说,不如我坦率地告诉大家。这对我,对清正以后的工作,也是一种监督。”东峰诚恳地说。
      周末,清正和颖颖到姐姐姐夫家里来。清正很少来县委大院。过去他只有周末才回县城的家里,他要陪妻子和儿子,要帮着做一些家务,他没有时间来姐姐姐夫家。偶尔,他会给姐姐打个电话,问问好不好。他知道姐夫忙,他不能影响他。他考虑过回县城的事,他想姐夫当县长、当县委书记,如果因为提拔他或调动他而给姐夫造成不好的影响,他是不愿意看到的。这次他被任命为一中校长,是提拔,由副科提为正科。在全县的中学里,只有县一中和云阳镇中学是正科级别,其他农村中学都是副科级别。他听颖颖说她找了姐姐,他埋怨颖颖不该给姐姐添麻烦。颖颖说别人的条件不如你,但别人在活动,凭什么总是老实人吃亏呢?清正见到姐夫,说自己的事给姐夫添麻烦了,但他还是要谢谢姐夫。东峰说我是按程序办的,你不用感谢我,这些年你表现出色,工作努力,一切都是你自已奋斗的结果。
      东峰对清正进行了勉励,提出了新的要求,特别要他注意班子的团结,要尊重这次也有呼声要当校长的副校长丁文明。清正一一答应。他离开后,东峰问杏芳:“你找过王炳仁?”
      杏芳点头,说:“其实我找过他之后就后悔了。是不是对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不该背着你找他。清正这次能上来,毕竟是他过问了的。”
      东峰轻叹一声,说:“你也不用后悔,可能是我想多了。如果我们两人互换,我可能也会找他。我心里啊,何尝不想关心清正呢?”
      东峰是看重亲情的。家里四兄妹,西峰和北凤学业有成,他无需为他们操心;南峰第一次坐牢时,他出过面,但他当时就是一个农民村长,别人爱理不理。南峰后来抓住机遇炒地皮,赚了钱,发了财,无需他照顾,反而是他捐资为村里修路,瞻养母亲和自己的岳父母,把家里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杏芳更不用说,为了支持他的工作,放弃自己的事业,减持服装公司的股份,一心一意当贤内助。她的妹妹杏莲已是大学教授,弟弟清正在农村中学一干就是二十年,从未向组织提出过调动的事。岳父八十了,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将儿子调进城里来,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他这女婿又为家里作了什么贡献呢?组织上的人是为组织办事的,是为老百姓办事的,但家里的事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举手之劳可以做到的,又为什么不能去做呢?难道组织上的人就真的要那么无情吗?无情未必真豪杰,这个时代还有海瑞吗?还需要海瑞吗?自己能当海瑞吗?这次如果不是杏芳找了王炳仁,王炳仁过问才有教育局呈报第一方案的结果。假如王炳仁不过问,教育局很可能报来第二方案,那清正就还要继续留在山区。而这结果,又是他心里想要的吗?不是的。
      东峰有时候又是矛盾的,困惑的。
      这件事过去之后一个月,朱家迎来了两件喜事。6月17日,南峰刑满释放,杏芳从临水去深圳接他,西峰和北凤都分别从北京、长沙飞去接他。而这一天,东峰接到了省委下发的任职通知,他被任命为岳州市委常委,并继续兼任临水县委书记。第一喜事是早就知道的,是全家人都盼望着的;第二件喜事谁也没有料到,东峰也没有想到,他成为了一名副厅级干部,正式进入了省委管理的干部序列。“我是一个五大毕业生,一个农民出身的干部,居然做到了副厅级,我何德何能呢?”他心里兴奋而忐忑。他想他是用自已的付出和努力,换来的组织信任和重托,他该好好珍惜。
      他回到老家院子等着南峰回家过端午。他答应了母亲的,如果南峰这个端午不回家,他要亲自去深圳把他带回来。他把岳父岳母也接到家里来过端午。这个端午节是五年来朱家最热闹的一次,除了上大学的孙子孙女,儿女们都回来了。母亲见到南峰之后,喜极而泣,说你怎这么忙呢,不知道回来看看娘。南峰扑上去拥抱母亲,歉疚地说:“我每天都想娘呢。”
      这时候北凤嚷着要在院子里放鞭炮,南峰制止了,他担心让别人误会,他的眼里闪着泪花,说:“大哥当了市委常委,我们朱家人更该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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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