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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第四十九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东峰被人举报的传闻在临水县城不径而走。县委副书记王炳仁也听到了传闻。2005年的最后一天,王炳仁到东峰的办公室,顺手关上门,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不是这次环保整治惹来的祸?”
      “应该是的。”东峰说。
      “知道是谁吗?”王炳仁问。
      “大概知道吧。我的中学同学李文玉,那造纸厂就是她丈夫娄少强的。听亚明告诉我,她还公开扬言要告走我呢!”东峰说。
      “不管有什么样的风浪,我相信你。如果要为举报的那些事作证明,我可以证明你的清白。”王炳仁说。
      “谢谢你。”东峰说。他感觉到自己的老领导、老搭挡对自己的信任。他想他对得起这份信任。
      王炳仁要出门时,他忽然起身,叫住他,说:“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天不是2006年元旦吗?”王炳仁停住脚,满腹孤疑。
      “1985年元旦,你到我的老家,通知我被录用为国家干部。可以说你是我的引路人!二十一年了,我可一直没忘呢。从当上国家干部的那天起,我就发誓要为老百姓做些事情的,要为老百姓创造美好生活。到如今,我这答卷还没做完。”东峰说。他有些遗憾的不满足的样子。他嘴角挂着笑,道,“明天放假,我陪你去云阳镇走走怎样?”
      王炳仁的嘴唇在蠕动。他显然感慨万端。他喃喃地说:“二十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都当县委书记了,我也老了,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了。好!明天去我们工作过的地方看看,我也有好久没去了,不知有不有什么新变化。要不要我跟镇里打个招呼?”
      “不打招呼吧,他们也难得休息几天。不用担心没地方吃饭,去我老家吃菜园里的菜。”东峰说。

      东峰不知道的是,王炳仁回到办公室之后,给自己的妹妹王美美打了个打电话,闲聊几句后,就说李文玉家里办造纸厂,不满东峰对环保整治,到处散发诬告信。“你哪同学呀,现在变得不可理喻。”哥哥对妹妹说。
      王美美与李文玉关系好,当年读书时,她和文玉与若晨、杏芳四人,号称四朵金花。如今几个人各奔东西,但她与李文玉联系最多,常有信息往来。美美对东峰印象好,她也知道哥哥与东峰关系密切,同在一个班子里。她猜想哥哥打电话给她,是不是要她制止李文玉呢?美美把这件事告诉了若晨。她己经知道东峰家和洪家的关系了。若晨听了很生气,她在学生时代虽然与李文玉玩在一起,交往多,但她一直看不惯她表现出的清高样子。现在她居然诬告东峰,这更让她觉得她太没底线。她了解东峰的人品,在官场中能保持他那样清正的人不多,他的弟弟是她们家的女婿,这在很多人看来是可以去招摇的,可他瞒得严严实实。这样的人,想着的是多为临水的百姓做些事,这李文玉凭什么要为一已私欲而射箭伤人呢!想到这里,她对美美说:“既然你哥告诉你了,你就应该打个电话给李文玉,要她别惹事生非,东峰要治理城中河,没有错呀。一河的污水给老百姓吃,于心何忍?李文玉要阻止东峰治理城中河,我们就有责任去制止李文玉,叫她别胡搅蛮缠。”
      王美美打电话给李文玉,李文玉不听好朋友的劝告,她说:“你怎么为一个乡下人说话呢?这些人上来当官,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李文玉仍然自视高人一等。她认为王美美都知道这件事了,兴许是杏芳找她来说好话的。“哼!知道厉害了吧。我才不算了呢,就是要把朱东峰告走!”
      县环保执法大队三天两头往造纸厂跑,厂里的高管们有些慌张。李文玉专门去了一趟,对厂里高管说:“你们别着急。很快,朱东峰要不被查,要不被调走。只要他不在了,我们就安心生产。”
      “既然老板娘这么说了,我们就不急,等着好消息。”高管们纷纷表态。
      但是两天后,副县长罗晓明带着执法大队上门,给造纸厂贴上封条。罗晓明对娄少强说:“县里给了你们整改时间,你们却继续排污,不听劝阻,那我们只能依法封门了!”
      李文玉接到娄少强的电话,气得脸都扭曲了,愤怒地眨着眼睛。她轻咳一声,感觉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像是有张砂纸。过了半晌,她对娄少强说:“我们往省里告!”

      东峰在王炳仁告诉他信息之前,就知道了自己已被举报,而且举报信铺天盖地,来势汹汹。这消息是县公安局原任局长孟小刚告诉他的。
      孟小刚退下来有四五年了,是东峰当县长的时候退下来的。东峰对孟小刚一直很尊重。他当镇长时,孟小刚每到云阳镇派出所检查工作,他必去陪同,然后请他到镇政府吃饭。如果是遇上过年过节,他还会安排办公室主任往孟小刚的车后箱塞些土特产。他一直记着孟小刚的情。当年实事求是地处理南峰的案子,虽是若晨的面子,但他毕竟亲自过问,当时只要打个马虎眼,南峰就没命了。这份情,他是必须记着的。孟小刚对东峰也很客气,东峰对他尊重,他必须客气,不能装大。他心里想的是,东峰年纪轻轻就当了镇长,还有上升的空间,对这样年轻有为的镇长,他高看一眼。再说这个村长出身的镇长,跟省领导洪伯军家里有关系,要不然,洪若晨当年为何为朱家的事出面呢?而朱家与洪家的这个关系,县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心里暗暗得意,他知道这个秘密。他叮嘱镇派出所长,要多向朱镇长汇报治安情况,听从朱镇长的指挥。
      孟小刚聪明的是,从不对人说东峰弟弟南峰的事。即便跟东峰在一起吃饭聊天谈工作,也从不提当年的事,好像压根就没有当年南峰的事。1996年8月,东峰被任命为县委常委,孟小刚就马上找个机会到云阳镇检查治安工作,向东峰贺喜,说东峰是他的领导了,以后要请他多多关照。东峰谦逊地说:“任何时候,你孟局长都是我的老领导。”
      孟小刚原本有希望任县人大副主任或政协副主席,这样就可以解决副县级。那时候的公安局长还不是由同级班子的副职兼任,虽然权力比其他部门宽泛,但级别一样。孟小刚当着让人眼热的公安局长,级别还是正科级。那些在县里奋斗了一辈子的科局长,目标就是一个副县级。石怀明原本是答应了孟小刚的,结果交流去了益州,刘逶迤过来任县委书记后基本上没动什么干部,也不向上去争取,正科级的资历老的局长和乡镇书记压了一大堆。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仅有的几个副县级岗位。因为上面没人讲话,孟小刚对解决副县级没抱什么希望了。到1998年,他已57岁,再过两三年就要退休了,而这一年,县人大副主任宋军军因癌症去世,人大班子空出了一个职数。对空出来的职数,十来个符合条件的科局长,包括一些老资历的乡镇书记,都使出全身解数,要争取这个职位。本已丧气的孟小刚,又振作起来,不甘心最后在科局长的位置上退休,也把眼睛盯住了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他在常委班子里个没有亲近的关系,找谁呢?他忽然想到了朱东峰。东峰虽是桃水县的常务副县长,但他毕竟是临水调去的,在临水也一定有关系,有说得上话的人。于是他以看望东峰的名义,去了桃水。他说了求他帮忙的事。东峰说你是老局长了,为临水的平安稳定做了那么大的贡献,于情于理都应该解决副县级。他答应帮他出面找人。但他说做不做得到,没有把握。
      东峰答应他的要求,让孟小刚十分高兴。孟小刚庆幸自己当年的良心发现,实事求是地处理东峰弟弟的案子,好心有好报啊,换来了一个好朋友,换来了一个在关键时候为自己说话的人,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轮回着。他不知道东峰会找谁,但他认为东峰一定有他的关系。
      孟小刚担任人大副主任的事,不属于东峰的权力范围。他之所以答应,一是念旧,他一直记着他的情,他无法推脱;二是孟小刚也的确符合条件,当了20多年的科局长,排队也该排上去了。他答应找人,这人是王炳仁,他的老搭挡。王炳仁是临水县委组织部长,为人正派,说话是有份量的,而且王炳仁也是个有办法的人。孟小刚走后,他打了个电话给王炳仁,说周末回临水,想跟他见一面。王炳仁就笑着说:“那我在家里把饭做好,恭候领导。”
      见面后,东峰很坦诚地把自己跟孟小刚的交往和盘托出,他希望王炳仁能为孟小刚说说话。王炳仁知道当年南峰的事,他诚恳说:“我当组织部长这么多年,你从没为干部的事找我打过招呼。这件事,我于公于私都应该帮忙。”
      在王炳仁的运作下,县委向市委呈报了孟小刚为县人大副主任候选人的意见。市委组织部对孟小刚进行考察之后,市委发文同意孟小刚为县人大副主任候选人。孟小刚于当年的县人大会上补选为人大副主任,并继续兼任公安局长。孟小刚顺顺利利当上了人大副主任,他不知道东峰找的是什么人,但他想一定包括王炳仁。他向王炳仁部长表示感谢,王炳仁说:“要说感谢,首先应该感谢你自己,你的工作不错,资历也老。同时你应当记住一个人,那就是为你说话的东峰。”
      孟小刚内心充满对东峰的感激。东峰来当县长之后,继续让他兼任局长,直到他退休。东峰当县长后,到县直各部门调研,谢绝了县直部门吃饭的挽留,唯独在公安局调研时,在孟小刚的陪同下,在公安局的食堂吃了餐饭。孟小刚觉得很有面子,得意地对几个副局长说,谁也请不动朱县长吃饭,只有我。
      孟小刚的独生女在岳州电视台工作,已经成家,女婿在市纪委□□室工作。他退休后没去岳州,老两口住在临水。他时不时也会去东峰的办公室坐坐,说说临水的治安情况和他听到的外面的一些反映。每次去,东峰都会放下手头工作,认真倾听他的情况。他觉得东峰对他好,他应该对东峰好。他觉得东峰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是个干实事的人,三分饥寒是家底,是个不忘本的人。在东峰面前,他觉得自己也纯洁起来。他注意维护东峰的形象。东峰当了县委书记,他更是高兴。他经历了石怀明、刘逶迤、肖练军等几任县委书记,而为老百姓做实事最多的,只有东峰,临水是在东峰手里才有大的改变的,越变越好了。他觉得东峰在品性上,更接近老县委书记洪伯军和陶介林,是个干净而正派的人,在县里没听到什么负面反映。深圳回来的房地产老板谢江海建了个私人会所,从广州回来的老板李铁豪建了家号称四星级的酒店,他从未踏足过。他要招待市里省里来的客人,都是在县委招待所。不过,他要求招待所专做传统的有临水特色的菜肴,做地方菜,他说:“要让来临水的客人记住只有在临水才能吃到这样的美食。那酒店和会所都是千篇一律的燕翅鲍,哪有我们临水的绿色食品健康营养?”这么一个不赶时髦的人,在灯红酒绿和人肉横流的时代,已很难得。
      2005年12月的第二个周末,孟小刚的女儿女婿回临水。女婿在与岳父闲聊时,有意无意地说,最近看到了几封关于临水县委书记朱东峰的举报信。女婿之所以告诉岳父,是知道岳父跟朱东峰走得近。同时他还想显示一下自己所处的地位,他一个晚辈,一个小小的□□室干部,连副科级都不是,却掌握着县委书记的秘密。孟小刚一听东峰有举报,忙问:“他有什么值得举报的?”
      女婿想了想,说:“我粗粗看了看,大概是收受何安林、谢江海等一些商户的巨额贿赂,还有妻子在宝南服装公司占有干股的事。如果举报属实,那都是大事。”
      孟小刚心目中的东峰是个不贪财的人,他认为这些举报不靠谱。在女婿回岳州之后,孟小刚就找到东峰,将他知道的信息告诉了东峰。他见东峰一脸坦然,心里踏实了不少。但他仍以过来人经历,提醒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对于孟小刚和王炳仁的提醒,东峰的内心是感激的。他脸上很平静,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波澜起伏。王炳仁离开他的办公室之后,他没有心思再看文件,抬起手腕看看表,快到上午的下班时间了。他干脆关好门窗,往家里去。
      冬天的阳光像金箔一样,薄薄的铺满了县委大院。东峰的脚踏在路面上,像踩在金箔上。湛蓝的天空,云彩像棉絮一般翻卷。东峰的心,也像这翻滚的棉絮。他想象过自己工作会遇到阻碍,想象过自己的仕途会遇到风雨,但他从未想过射暗箭的人竟是自己的同学李文玉夫妇。时光可以使人的感情变得浓郁,也可以让人的感情变得冷淡,“二三十年时光,改变了我们,我由一个少年学生成长为县委书记,难道自己真像李文玉说的那样感情变得冷漠了?没有!我还是我,但如果要用原则去换取可怜的友情,要用百姓的利益去换取虚假的恭维,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他在心里说。
      他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反省自已经历的事。这二三十年来,或者说从当生产队长开始,他想他要求自己是严格的,没占过公家的和别人的便宜,与打交道的老板们的关系清清楚楚。他一直记得母亲跟他说的,你父亲这个人,公私分明,公家的就是公家的,不占一分工和一分钱的便宜。他把父亲当成榜样。中学同学何安林的食品厂搬迁到云阳镇时,他去看过几次,开过几次协调会。何安林几次请他和杏芳为吃饭,他都以工作忙为由婉拒了。最后一次,他接到王老师的电话叫他和杏芳去镇上的湘粤菜馆吃卤鹅,他们去了,见何安林在坐,王老师笑着说安林很感激你们,要请你们吃餐饭,说你们多次婉拒,他今天请我这退休的老师,我把你们叫来一起坐坐,没意见吧?东峰说安林搬迁工厂过来,既符合招商引资的政策,又帮我们安置了农民工,增加了我们镇的税收,我们应该感谢他呢,哪好意思让他请吃?他调桃水县当常务副县长时,何安林去看过他一次,带了几箱酱油,他让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搬到机关食堂了。何安林的食品厂生产的酱油已成为全国的知名品牌,为临水和云阳镇安置了五百多名农民工就业。他与何安林的往来清白,可李文玉夫妇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权力一定与金钱交换,何安林能将食品厂搬迁到云阳镇,一定有幕后的交易。或者,他们明明知道你清白,就是要恶心你,诬陷你!
      对于妻子杏芳与宝南服装公司的关系,东峰相信更能说得清楚。杏芳是南南服装厂的创始人,与台资企业宝岛公司联合组建宝南服装公司时,杏芳当时占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为了支持他的工作,杏芳逐渐从公司淡出,从股份的百分之四十九,退到百分之二十,现在,她只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了。杏芳有经商的天赋,人又勤奋,但为了支持他的事业,她把精力转移到家庭上来,一边照顾他的生活,一边照顾孩子,她自己说是相夫教子。杏芳创办服装厂和与宝岛公司合资的情况,时任云阳镇委书记的王炳仁清楚,他当时跟他汇报过。现在,李文玉把这件事拿出来举报,或是道听途说,或是故意把水搅浑,让他在浑水里不清不楚。
      “举报者的用心是险恶的。可我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我就是我!”东峰在心里说。他想到鼓舞过自己的美国诗人弗洛斯特那首著名的诗里的句子:“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他走的路,是一个国家干部走的路,这一条从政之路,一条体现人生价值的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与金钱和享乐格格不入,就意味着要牺牲自己的一些爱好,意味着必须保持清廉的品质。儒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不修身和齐家,怎能去正人?怎可以去为老百姓做实事?
      想到“齐家”,东峰以为自己这个大家庭给了他很多支持。每次回老家,母亲都要叮嘱他好好工作,跟他说当年父亲如何如何,他心里明白,母亲是提醒他要保持清廉的品质,怕他出事。南峰在刑满释放了之后去了深圳,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做任何事情;西峰和北凤,都是做学问的,不与生意沾边。而杏芳连好好的服装厂都不开了,怕对他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响。想想家里的人,东峰心里温暖。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家里走去。他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从路边的树上,忽然轻捷地飞起来,笔直地蹿到天上去了。那小鸟在闪亮的蓝天化作了一个小黑点儿,倏忽间就不见了。

      转眼就是2006年4月,鸟鸣稠密,春意正浓。这一天,省纪委将厚厚一叠举报朱东峰的信批给了岳州市纪委。县委书记是省管干部,按理应由省纪委直接调查,但省纪委觉得举报的受贿线索不具体,列举的问题概括性的话多,上岗上线的大帽子扣得多。但不查又不放心,于是就批给岳州市纪委,要求市纪委进行初查,并将结果上报。
      其时,为提高反腐的权威和地位,各级纪委书记由同级党委副书记兼任。岳州市委组织部长谢泽明于两个月前转任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这天上午,谢泽明将省纪委批转来的关于要求初查朱东峰的意见,向□□唐志雄汇报。唐志雄沉思着说:“我也收到过这些举报,我没有批给你,是我认为可能是这次进行城中河的环境治理中,东峰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恶意中伤的。但这仅仅是我的个人看法。既然省纪委有明确的初查意见,我们就本着对上级组织和对同志负责的态度,对东峰进行调查。这是不可回避的事情,既然我们选择当干部,就要有过这道关的思想准备。你们可以派个副书记带队去。记住,一定要实事求是!”
      谢泽明不愿意相信举报信上列举的问题是真的。他心目中的东峰是有抱负的,要求自己和要求家人都很严格,一心干事业。但既然省纪委和市委唐志雄书记有明确态度,他也只能作出调查的安排。他想通过调查,澄清一些质疑,让人轻装前进,对东峰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他也有担心,万一里面有一两件事情是存在的呢?“如果真有事,谁也帮不了啊!”他叹了口气。
      谢泽明把市纪委管案件的副书记陈永安叫到办公室,交代调查任务。他说:“对举报信所涉及的问题,都要进行调查,工作要做细一点,该找的人都要找。但是,一定要实事求是,这是前提。要注意方法,尽可能地避免影响县里的工作。”
      陈永安是个老纪检,做事细致,不讲情面。他说:“您放心。我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在6月初的一次常委会结束之后,县长周成钢跟着东峰到办公室。周成钢比东峰小两岁,大学毕业后,他作为选调生分配到岳州市郊区的一个乡任副乡长,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干出来的。他为人比较厚道,对东峰的工作很支持。东峰知道他有话要说,就给他倒了一杯水。周成钢欲言又止,面有难色。东峰淡淡一笑,说:“有事直说吧,我们搭挡三年了,你还不了解我?”
      “我听说市纪委陈副书记带了个专案组到县里有一个多月了,他不与县里的班子联系,在进行什么调查,神神秘秘的。”周成钢瞥着东峰,话说到一半。
      东峰目光如水,一脸平静。他坦诚地说:“我替你把话说完吧,是调查我的。”
      “我是想说,您不到市里找找唐志雄书记?”周成钢试探着说。
      东峰明白周成钢的心思了。他是来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的。一定是有人在他面前讨好卖乖,要傍新枝了。东峰推心置腹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相信组织。如果上级组织不实事求是,我去找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实事求是,我不去我,也一定是实事求是的。再说,县里的事情这么多,经济建设和环境整治的任务很繁重,县城的旧城改造也在节骨眼上,我哪能为自已的事去跑呢?”
      东峰想到二弟南峰当年犯的案子,幸运地遇上孟小刚,最后坚持了实事求是,否则就被严打掉了。“要做到实事求是很难。实事求是不应该只是一种理想。但当年南峰所处的是什么年代呢?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呢?”东峰的心里,有坚定的信心。
      周成钢听东峰这么说,心里敞亮些了。这些日子以来,周成钢明显感觉周围的人对他的热乎劲,有人跟他说纪委在调查朱东峰的机密消息,有人请吃喝,有人向他表忠心。这些人以为市纪委在调查朱东峰的问题,轻则免职调离,重则双规判刑,他们说这年头,谁又经得起纪委的调查?看来朱东峰凶多吉少,那接替书记的人选,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县长周成钢。他们提早为自己做工作。周成钢感到烦闷,他不愿意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想凭他对东峰的了解,东峰不会有大的问题。而在这关键时候,自己不能乱了方寸。他想如果在边上看热闹,或是跟着旁人一起幸灾乐祸,那么调查结束后,万一查出个廉洁干部来,东峰的位置会更加稳固,那样势必会影响自己与东峰的关系。这两三年来,东峰是信任他的,大小事情都跟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而自己在县里并没有基础,也没有人脉,不依靠县委书记的东峰,又依靠谁呢?他选择做一个厚道人,选择相信东峰。
      周成钢觉得自己没有东峰的境界,也没有他的心态,他以为这就是差距。他想目前最重要的是支持东峰抓好县里的工作。他说:“书记,除了在常委会上布置的工作,您还有什么要求?”
      “在半年之内把环保工业园建好。要通过环境整治之后,把一些有污柒的企业集中进去。这事不能含糊。”东峰说。他想了想,继续说,“招商引资的力度要加大,政府的各部门,都要下达招商的目标任务,年底考核。不能因环保整治,忽略了招商引资。现在环境变好了,要让大家觉得好的环境更能留住人。”
      “我会落实好!”周成钢答应。出门时,他想到来临水后听到的一个故事,说东峰当云阳镇委书记时,要求镇机关干部人人都要做一件招商引资的事,镇计生办两位女干部找不到关系,就将老家几个亲戚介绍到镇上开店子,还有一个卖小菜的。有人说这怎么算招商引资呢?东峰却在会上表彰那两位女干部,说她们尽了力,她们介绍亲戚到镇上做生意,活跃了市场呀。周成钢想,他要学学东峰的办法。

      在周成钢找他之前,东峰已经知道市纪委副书记陈永安带人到县里进行调查的消息,是孟小刚告诉他的。孟小刚的女婿参加了这个调查组。那天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孟小刚请东峰吃饭,他不想到县委大院去找东峰。东峰约他到辉辉小吃店。“我请客,我们吃碗馄饨,你不介意吧?”他问。
      “不介意。我也好久没吃过馄饨了呢。”孟小刚说。他见东峰在吆喝小吃店老板,就问了一句,“看来你经常在这里吃馄饨?”
      “不经常。”东峰说。他想到第一次在这小店吃馄饨是跟若晨在一起,若晨从公安局找孟小刚出来,然后走进这小店里。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小吃店还在,客人却来来去去。人间聚散无常,若晨怎会想到他与孟小刚坐到了一起呢?东峰苦笑一下。
      孟小刚告诉东峰,这名义上是调查组呀,实际上是专案组,这陈永安是戴有色眼睛看人的,特别死板和认真。孟小刚相信东峰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干部,这世风日下里的干部,有几个经得起放大镜的放大呢?谁的生活经得起切近的考察?孟小刚劝东峰主动找找□□唐志雄,找找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谢泽明,请他们踩踩刹车。
      东峰摇头。然后埋头舀碗里的馄饨往嘴里送。他知道这次调查绝不是走过扬,而是来势汹汹。如果是摆摆架式,做做样子,陈永安他们会住县委招待所,会跟他见面谈话,会将举报的问题全交给他,让他自己写材料作说明。但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不相信他。他放下勺子,抬头对孟小刚说:“我本来还有些事情要去市里找唐书记和谢书记汇报的,现在调查组来县里了,我还真不好去了。我要避嫌。要调查就调查吧,查了,组织上放心,我也放心。作为朋友,你不也放心吗?”
      说完,他凄然一笑。他感觉孟小刚这人特别情义,这个时候还来找他。“小刚同志啊,我们交往了二三十年,你既是年长我的兄长,也把我当成朋友。我真谢谢你!”他感慨说。
      孟小刚却笑不出。他为东峰着急。在县里几十年,孟小刚与几任县长和县委书记打过交道,他觉得东峰最像洪伯军,既要求自己严格,有原则性,也有人情味。他不希望东峰出什么事,这些年,临水在东峰手里大变样了,东峰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啊。“一个地方有一个能干的又干净的领导,是这个地方百姓的福分。如果来个不干事又祸害百姓的,那就是这地方的劫难。现在临水有东峰,为什么我们不珍惜呢!”他在心里说。
      很多人是孟小刚这样想的,也有些人不是这样想的。
      面对上级组织的调查,东峰知道县里的干部包括常委班子里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态。别看平常的日子,大家一团和气,现在调查组来了,这团和气就有了凶险的气味。支持东峰的人,对他同情;反对他的人,耻高气扬。东峰不能勉强那些反对他的人,他只能提醒自己要保持好心态,要正确地面对组织的调查。他想到他当村长的时候,时任县委书记洪伯军因放任卖牲猪去广东,违反当时省府的内部通知,受到时任省政府主要领导的严厉批评,山雨欲来,要被撤职的传闻满街都是。但洪伯军稳住了阵脚,大胆抓工作,最后不仅没有被撤职,而且在那场自上而下的大的机构改革中,被提拔为地委书记。由洪伯军的往事,东峰又想到自己的父亲,当年父亲被无缘无故地免去大队书记职务,父亲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呀。现在的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情?县里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环境治理,推进县城的生态改造,特色乡镇建设也是如火如荼,可不能因为告状信而引发的调查,而放任工作不顾,自乱阵脚。“既然自己没做亏心事,又心虚什么?既然选择当干部,就应该随时接受组织的审查。这有什么委屈的呢?”东峰在心里宽解自己,坚定自己。
      东峰与孟小刚在小吃店门口握别。然后各自往家里走。他们很快就淹没在街上的人流里。街上人来人往,一波一波的,涌向四面八方。这个热闹的县城,这个明晃晃的太阳下的县城,谁又知道谁的心事呢?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退休的市委副书记陶介林突然给东峰打电话,说想来临水看看。东峰感到意外。自从市纪委的调查组到了县里之后,市里领导没来过临水了,好像要划清什么界限似的。东峰只能苦笑,也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临水县委的老书记、退下来了的市委副书记在突然之间要来临水看看,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他被调查的事?但不管怎样,他要来的信息,对东峰来说,就像战乱中接到家书一样感觉亲切。他欣喜地说:“我过来接您?还是您自己过来?”
      “你不用接,我自己过来。”陶介林说。
      陶介林来临水之后,东峰陪他在县城转了个遍,看了商业街,看了修旧如旧的古城区。陶介林特意去看了城中河,沿着城中河走了一段。养猪场搬迁,以后几个污染企业关停之后,河流里的水渐渐清澈。“几场秋雨之后,或者说过一个冬季之后,这河里的水会彻底清洁起来,到那时候,这河水又可以淘米洗菜了。”陶介林满意地说。
      他问东峰:“哪些关停的厂家,你没有给他们找出路?”
      “找了。”东峰说,“十来家养猪企业全部从河流边上搬迁到山区去了,是开辟的三类工业用地,是按环保的要求规划建设的。这骨胶厂已关停了,不再生产;苯酚厂已更名为临水化工厂,搬迁到了县里新开辟的环保工业园。这工业园为三类工业用地,离县城和城中河有三四公里。我们要求造纸厂搬迁过去,也以政府的名义作出了一些承诺,但这厂家不想搬,在等和看。他们是盼我走呢!”
      “你走了,他们就可以继续排放了?”陶介林冷笑问。
      “他们说这就是个人治的社会。他们可能是寄希望于因人废事吧。”东峰说。
      “这是人治社会吗?这些人啊不信奉法律,以为有了钱就可以通神。”陶介林说,“过去那些年谋发展,包括我在内,一门心思盯着招商引资,忽视了环保,教训深刻呀。现在让你来补环保这一课,把压力都集中到你的头上了。”
      “这都不是哪一个人的错,这是所有发展中的国家都必须要经历的过程。我碰上了,就该我来当这个恶人。我是县委书记,责无旁贷啊。”东峰说。
      陶介林欣慰地点头。他又提出到下面的乡镇转转。东峰陪他下去转了两天。他们走的都是新修的乡村公路。陶介林深有感触地说:“东峰啊,你干得比我好,你为临水老百姓做了多少看得见的实事呀!”东峰说:“没有您和老领导们打下的基础,我们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情来呢。”
      “事业是一代又一代人干出来的,一代人又比一代人干得好。”陶介林感慨说。
      临要回市里的时候,陶介林的目光落在东峰的脸上,问:“我怎么没感觉到你有蛮大的压力呢?没听到你叫屈,你难道不知道调查组来了的事?你不想跟我说一点什么吗?”
      “您不退下来了吗?您培养了我,我干嘛给您添烦恼呢。”东峰从容地说。
      “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我来临水,是受市委唐志雄书记所托,让我这老家伙来看看临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看到了可喜的变化。我相信你,东峰!”陶介林深深地说。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东峰的手。他们一个是和蔼可亲,一个是神色坚毅。东峰感觉到陶介林那双大手温暖的力量。看着陶介林转身走进他的小车,东峰像受委屈的孩子,眼睛潮湿,模糊。

      九月里最后一天,东峰接到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谢泽明的电话,他说他已在往临水的路上了,他让他集中所有在家的副县以上干部,他要召开一个干部会议。
      东峰感到突然。但他仍按谢泽明书记的要求,要办公室立即安排。他喝一口茶,又将杯子放到桌上。他其实口并不渴,他是下意识地喝水。他站起身,一个人望着窗外的秋雨凝思。天阴沉沉的,碎碎的雨点子在半空中乱飞着。县委大院的树木叶子差不多要落尽了,在细雨里沉默,有一种寥落的寒意。东峰的心情有些灰暗。他往小会议室走去。他的双脚在一瞬间变得沉重。组织部长来,大多是好事情,是干部升迁或调动的事情,谢泽明已不是组织部长,他是纪委书记。纪委书记来,一般不会有好事情。他己经听说,纪委的调查组走了,走时没有跟他打招呼,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听说找了县城不少的开发商,查看了南塘建筑公司的帐目,到了云阳镇,找了宝岛公司的台商老板刘志光,查看了宝南服装公司的股权协议,对云阳填工业园的进驻企业一一调查,重点查了何安林的食品厂,看帐本,找人谈话,目的性很明确,就是要找朱东峰的问题。“他们找出了什么问题呢?总不至于无中生有吧。”东峰心里想。但是从古至今,被冤枉的人和事不少,当年父亲也遭冤屈,连诉说的地方都没有。1980年代严打中又有多少冤死的人呢?东峰有些忐忑。一旦要见真菩萨了,一旦要揭开谜底了,他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和从容。
      很可能,谢泽明书记是来宣布调查结果的。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免职调离,配合调查;二是没有什么问题,继续留在岗位。东峰不敢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往好的方面想,万一是不好的结果呢?那会失望更大,悲伤更重。他满足的是,在任上勤勤恳恳地为老百姓干了一些实事,让临水有了一些变化,他没有辜负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谢泽明书记还没到,全县副县以上干部,包括退下来的副县以上干部都到了,齐唰唰地坐在县委的小会议室。他们都知道,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过来,必有大事发生,或许是对朱东峰的调查见分晓了,是双规还是调离呢?哎!也只怪他自己,做事太多必出错,好好的要去搞什么城中河流域治理呢?那河水又不是你一个人喝,这下好了,捅了马蜂窝吧。他们用同情的目光瞥着东峰。
      会议室的人除了周成钢和王炳仁、袁正太,还有分管环保的副县长罗晓明和孟小刚等几个老同志,他们跟东峰打招呼,其他的人只跟东峰点头,不打招呼。有的连头也不点,径直走进会议室落坐,埋头喝水。他们不敢沾东峰的边。东峰不在意,偶尔看看表,估摸着谢泽明书记什么时候到达。副县长石光辉从自己座位上起来,掏出一包熊猫牌烟,一个个地发。“好烟啊,我这辈子只听说过,还没抽过呢。”接到烟的人感激地说。“我也是待客才抽。”石光辉回答。他走到东峰面前,递给东峰一支,他知道东峰不抽烟,但出于礼貌,他仍递上去。东峰望他一眼,微笑着摇头。
      半个小时后,谢泽明书记来了,后面跟着五个人,有一个是市纪委副书记陈永安。这个在临水秘密调查了三四个月的调查组负责人终于露面了。他露面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场合,让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
      谢泽明书记朝大家挥手打招呼,说:“对不起,路上有点堵,晚了一点,耽误大家了。”他朝东峰点头,示意东峰主持会议。
      东峰向大家介绍谢泽明,又介绍陈永安,介绍与他们一同来的市纪委干部。然后,他请谢泽明书记讲话。谢泽明没有谦虚,习惯性地轻轻敲敲话筒,清清嗓子,说:“我今天来是受市委唐志雄书记和省纪委的委托,要宣布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大家也许知道了,前段时间,省纪委收到了不少关于临水县委书记朱东峰的举报,组织上本着对干部负责的态度,成立调查组对朱东峰进行了调查。调查表明,那些举报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诬告。也就是说,我们查来查去,查出了一个廉洁干部。比如说,东峰家里用了好几次公车,他都主动上交了汽油费;他拒收下属和开发商送的红包礼金,没有收受过任何贿赂,对过年过节推脱不掉的一些营养品和礼品,他转手送给了云阳镇的敬老院;他的妻子刘杏芳是南南服装厂的创始人,这个厂与台商企业合资之后,她将所持股份中的百分中之五的收益,转给了云阳镇的敬老院。这件事,可能连东峰同志都不知道,是我们的调查组在云阳镇调查时,查账查到的,杏芳同志说她这样做,既是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也是为了回报社会。同志们啊,我为你们拥有这样廉洁的县委书记而骄傲!用市委唐志雄书记的话说,东峰同志可以作为我们的一面镜子,一面干净的镜子。”
      谢泽明的话音刚落,面无表情的陈永安带头鼓掌,于是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的情绪活跃起来,都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东峰。好像头顶上的乌云被吹散似的,守得了云开日出,他们有了轻松的表情,有了喜悦的神色。他们为他们的领头人而骄傲!
      “我还要宣布一件事。”谢泽明话锋一转,脸色严峻起来。他说,“市委决定,对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的临水县副县长石光辉实施双规。”
      谢泽明说完,会议室的活跃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那是稍纵即逝的欣喜之后的恐惧,是一场美梦之后扬起的尘埃。坐在靠椅上的石光辉,脸色顿时变得雪一样的惨白,嘴唇打着哆嗦,全身簌簌发抖,分明是由于心脏的猛烈跳动而引发的。他想支撑着站起来,还没等他站起身,两个纪委干部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将他带出了会议室。
      谢泽明书记喝了口水,接着说:“这次呀,通过市纪委调查组的调查,查出了一个廉洁干部,这就是朱东峰;也查出了一个贪腐干部,这就是石光辉。这是这次调查的意外收获。同志们啊!改革开放的大潮,市场经济的大潮,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种考验。我们要像朱东峰同志那样,把握好自已,慎用自己的权力,廉洁奉公,向党和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切不可像石光辉那样,什么人的红包都敢收,什么开发商的钱都敢要,直至贪腐变质,在糖衣炮弹面前败下阵来。他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呀!”
      有好几个接到石光辉熊猫牌烟的人,悄悄把手伸进口袋里,将那支舍不得抽的好烟捻碎。已抽了的,悄悄用纸团盖住烟灰缸里的烟蒂。东峰扫视会议室里的人,观察他们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们大部分人都脸色凝重,都垂着脑袋,生怕被正在讲话的谢泽明书记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似的。
      东峰嘴里出现一种苦涩的东西,使得他的舌头有些麻木。他抿了口茶,润润喉咙。他对石光辉被双规,感到意外,也很震惊。石光辉当了两届副县长,如果不转任县人大或县政协的领导职务,他将于年底交流出去。作为副县长的石光辉,是通过非组织活动由人大代表联名选上来的,过去当乡党委书记时反映不太好,当上副县长之后,似乎有所注意,也有所检点。东峰来当县长之后,他感觉石光辉是支持他的,工作也很主动。东峰并不认为石光辉是心存对他的内疚而工作努力,而是县里干事创业的环境和氛围改变了他。近几年来,县城的改造他没少付心血,拆除违章建筑时,他带着城管队员冲在最前面,也敢于碰硬。东峰当县委书记之后,向市委呈报他进入县委常委班子,组织部门考察之后,市委很快作出批复,对此石光辉对他充满感激,逢人就说朱书记有胸怀,看得起他,他不努力工作谁都对不起。像这样的人,怎会贪腐呢?如果不是谢泽明书记言之凿凿,东峰真难以相信。他想,这石光辉或许有两副面孔。他想自己作为县委书记,没有带好班,让一个班子成员进了监狱,自己是负有责任的。
      东峰开始讲话,他对组织上对他被举报的调查澄清,表示感谢。他对市委和县里同志对他的信任表示感谢,他说他一定要对得起这份信任,继续带领县里的干部群众发奋工作,为全县的经济社会发展挥洒汗水,贡献智慧。他代表县委常委班子,坚决拥护市委作出的双规石光辉的决定。他说石光辉的事情,教训十分深刻,作为常委班子的班长,他负有失察的责任。他要求全县党员干部特别是副县以上干部,要牢牢记取石光辉事情的教训,以他为戒,勤恳做事,正派做人,干干净净的,保持清正廉洁的品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以不负这个伟大的时代,不负党和人民的重托!
      东峰讲完话,谢泽明书记朝他赞许地点头。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雨比先前大了一些,扬扬洒洒,浩浩荡荡,整个县城都笼罩在淡青色的雨雾里,久旱的大地被清洗个干干净净。好大一场秋雨啊!

      陈永安和纪委几个干部带着石光辉走了,谢泽明书记留了下来。他还有话要跟东峰说。东峰也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说:“到饭点了,我们一起去招待所吃饭?”
      “好。”
      在小包厢里,谢泽明一边喝茶一边说:“东峰啊,作出对你进行调查的决定很艰难,但是省纪委有要求,我们必须执行。我和唐志雄书记都为你捏了一把汗。可我后来又放心了,我在洪伯军书记身边工作多年,从来没有见你为自己的事找过他,也从未听说过利用他的影响去为自己跑官。这岳州恐怕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你和洪家的关系,你保持着谦虚谨慎的品德。像这样品性的人,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结果,真查出一个廉洁干部来。我真为你高兴,也为我们的组织培养了一批像你这样能干事、干净干事的干部而自豪。这事,我回去看洪书记时也会跟他汇报。”
      “谢谢你的信任。我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只能说,我会继续努力。”东峰谦逊地说。从谢泽明在会上宣布对他的调查作出澄清结论开始,他就感觉像从身上卸掉了一件武士的盔甲一样轻松。
      “举报你的李文玉,在城区的办事处工作,她不经常上班,专门组织了几个人写告状信,进行恶意中伤。他们的举报,实名的和匿名的都有,四处散发。因为她经常旷工,我们已要求城区纪委对她作出开除的决定。据城区纪委的同志说,对于给你造成的精神伤害和名誉影响,她也有所悔悟。对她的处理,不知你还有什么要求?”谢泽明说。
      “这件事过去了,我想也就翻篇了。昨天周成钢县长告诉我,李文玉丈夫娄少强找了他,同意添置一套两千万元的排污设备。他已经认识到排污对环境造成的危害。他们的思想转弯了,我也要求政府支持他的造纸厂持续发展。”东峰说。
      “看来呀,要做成一件事很难,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甚至要被中伤。干事越多,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惹麻烦。而你,义无反顾的,敢于面对一切复杂的矛盾,一门心思干事创业。唐志雄书记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组织上永远是干事创业者的坚强后盾!”谢泽明说。
      “谢谢你和唐志雄书记。我相信组织。这是我的信念。没有这个信念,我是无法支撑的。”东峰说。他突然想到二十多年前,自己由一个农民、一个五大生成为一名国家干部时的情形。“自己所走的路,是自己的选择。”他在心里说。
      他深深地舒了口气。他吆喝服务员上菜。他陪谢泽明进小包厢之后,服务员知趣地站到了门外,跟来作陪的县长周成钢和县纪委书记也等在门外。他问谢泽明上酒不,谢泽明笑笑摇头,开玩笑说:“你是轻松了,想喝酒了?工作时间,不喝酒吧。”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东峰的目光瞥向窗外。大地好像吸饱了雨水,到处湿漉漉的。东峰心里感奋。在这片湿润的肥沃的土地上,他的满怀激情的脑海里,有他的伟大抱负;他渴望得到组织和老百姓的双重认可,然而他知道这样很难。他崇拜他的前辈英雄,如洪伯军、陶介林,他想做一个改革者,与一切阻碍改革的传统势力和破坏改革的势力作斗争,他贪婪地追求着一种夺目的光荣。他遭人中伤而不悔其志,他对自己能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怀有深深的骄傲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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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