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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   第四十八章 还河水以清澈

      2005年10月的最后一天,大清早,东峰带着分管环保的副县长罗晓明和环保局长黄惠秋几个人,沿着城中河的上游走往下游。东峰要对城中河流域的污染情况进行实地考察,他决心进行整治。
      其实在两三年之前,他就开始意识到环境污染可能会成为临水发展的一个软肋,他迟迟下不了决心,是考虑到一经整治,必定会影响经济的发展,会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和关系,弄不好会惹麻烦上身。经济虽有考核的硬指标,但重要的是临水百姓在这里面也有实惠。这次经若男提醒,一个局外人的提醒,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如果是用一个污柒的环境换来的所谓经济增长,那又于老百姓何益?临水本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可是近些年来一窝蜂地办企业,忽略了环保,河水变了色,连端上桌煮熟了的鱼都有一股煤油味。他在云阳镇工作时注意了这一点,他用副镇长宋太平当工业园的管委会主任,有他是环保学校毕业的这专业因素。宋太平不负所托,他明明知道李文玉是他和杏芳的同学,却因为她丈夫娄少强的造纸厂污水处理不达标,拒绝了他们要求的搬迁。他支持了他。他几次回南塘村,陈二苟和付大鸣都跟他说镇上工业园没有进驻污染企业,保住了这一片难得的青山绿水。但他们又抱怨说,大河再也看不到江豚了。当时杏芳在边上,问为什么。他说:“为什么?还不是污染太严重了!”
      城中河是要流入大河的。城中河的上游叫清水河,到了临水县城,就叫城中河了。城中河经县城而流入大河,大河是省城以及流经的四个城市的自来水厂的水源地。城中河的严重污染,水质的急剧变化,不仅影响临水县城居民的饮水安全,而且危及到省城和大河流经城市居民的饮水安全。当然,大河不仅仅是城中河的污染,还有沿线的工业垃圾污染。他当县长时,有一次开常委会,王炳仁提到城中河污染严重,对大河的水质产生了影响,应该及早整治。时任县委书记肖练军说,上面还没要求,人家也没治,我们着急什么?肖练军是这态度,他也就不好再吭声。现在自己当县委书记了,已经走上最前面的舞台,如果常委会再有人提出城中河的污染问题,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搪塞呢?他本就是一个不回避矛盾性格,他从内心感谢洪若男的提醒,他也感谢两三年前王炳仁在常委会上的呼吁。“应该下决心整治,不能愧对了这片美丽的山水,不能愧对了这方善良的百姓。”他在心里坚定地说。
      清水河上游发源于临水境内的潇湘山脉,水质如清水河的名字一样,清清澈澈,生机活跃。它平缓地流动,伴随清晨的雾霭在旷野延伸。河流仿佛有着深情的眸子和满腹的心事,它浅表的波纹褶皱细致地荡开,瓷釉般纯净和冷静。东峰带着几个人站在河边,久久地望着它。远处青山如黛,两旁青瓦灰墙的建筑,或颓败或簇新地安安静静地卧在河边。在它开阔的水面远处,有树上的鹧鸪声声,还有三五个农妇蹲在水边洗衣,她们用槌敲着打衣裳。捣衣声声里,东峰有些感动,他仿佛发现一个古典的中国就在眼前。
      可是往下走,河水不再清了。看得见的是大大小小的养猪场带来的污染。离河边不远的山坡上,建有数排或十数排长条形的房舍。顺坡而下的山风中,飘荡着猪粪的臭味。有一条山涧从山坡顺延而下,一股猪粪的污臭扑面而来。
      “我们小时候,家里养的猪吃的是泔水剩饭剩菜,是野地里割的猪草。现在猪场猪吃的是一袋袋的用卡车运来的猪饲料。以往农民养猪要收猪粪肥田,猪粪为一等农家肥。如今猪粪没人要了,统一冲进污水沟了事。污水要有出口,那就是河流。所以不污染才怪呢。”县环保局长黄惠秋抱怨说。
      “这些猪场离河流太近了,应当迁移。”东峰说。
      “这些猪场是县里几个养猪大户的,迁移起来恐怕有困难。当时建养猪场时,也是上面鼓励和要求,现在要他们迁移,工作不太好做。而且,这些养猪场还是县里几个常委的联系点。”副县长罗晓明为难地说。
      “再困难也要迁移,迁移到没有饮用水源的地方。县里可以考虑给他们一点补偿。而且说服和动员工作由原联系点的常委负责。”东峰说。他思忖片刻,又说,“我在南塘村当村长时,也建了养猪场,也是在山坡上。当时村支书陈二苟去选的址,那时候没有环保的概念,他是怕村民找麻烦,所以选址比较偏,周围没人居住,猪粪水都排到农田里去了,那农田的主人现在是村里的种粮大户,他后来把养猪场的猪粪都包了下来。现在看来当时的选择是对的,这叫歪打正着。”
      “县里养猪场这一块迁移的任务不大,就是清水河流经的几个乡问题大一点,大约有十来家。其他乡镇稍大一点的养猪场,都建在山区,他们有的选址是在自家的自留山,或自留田的附近,污染的是自家的农田,也肥了自家的农田;有的是与村里种粮大户签署协议,将猪粪送给种粮大户,种粮大户有了农家肥,而养猪大户又解决了污染的问题,这就像您说的南塘村养猪扬一样。所以山区养猪场大都不存在污染饮用水源的问题。”罗晓明说。
      “晓明啊,由你负责召集环保局和农业局研究,以政府名义发布一个建养猪场的指导意见,要把养猪场这类有污染的企业,建在划定为三类工业用地的地方,切不可对周边饮水源造成污染。什么事都要防患于未然!”东峰叮嘱。
      “这事我去落实。”罗晓明表态说。

      沿着河岸走近县城,己是下午四五点钟了。这时候的河流,水质变得浑浊乌黑,泛着油光,空气里有一股浑浊气味,像是难闻的鸡蛋的臭味。河流的北边,也是东峰几个人站的位置,有几个工厂,河滩上,七零八落地堆积着原料桶,几个农民趿着破皮鞋,叼着香烟往工厂里走。那是骨胶厂、苯酚厂和造纸厂,是县里有名的民营企业。
      “这三个厂,都是刘逶迤在这里当书记时引进的项目。没有这三个厂之前,河水还是清的。”罗晓明说。
      很明显,下游河流的污染,来自这三家企业。骨胶厂的原料是猪骨和牛骨,一到夏天,腐尸的臭由东南风直吹到河面上,令人作呕;紧挨着的苯酚厂,实际上是化工厂,苯酚是用来做尸体防腐剂的,苯酚的香味可以中和骨头的臭味,但香味太特别,闻着的人个个头昏脑胀;造纸厂对河水的污染更严重,它的污水处理系统形同虚设,污水直接排放到了河流里。
      “不管是谁引进的项目,只要有污染,都得改造或搬迁。”东峰说。他心里充满了自责。在这里己主政多年,居然放纵了眼皮底下的污染。“所谓追求经济增长的理由是一种借口。我怎么对得起这片土地呢!”
      罗晓明没有回应东峰的话。他怀疑东峰能不能做到,到时候上面一个电话过来,恐怕这信誓旦旦的县委书记就会马上踩刹车。他在心里嘀咕说:“我分管环保,我巴不得改造或搬迁呢。我又没有利益在里面。”
      “这三个厂具体是什么情况?”东峰把目光落在罗晓明脸上。他觉察出罗晓明对他决心的怀疑。他想问问这三个厂的背景。他没有直接这么说,但他相信罗晓明听得懂。
      罗晓明当然听得懂。他瞥了一眼环保局长黄惠秋,对东峰说:“骨胶厂和苯酚厂的老板都是临水人,在福建做生意发了财。他们与岳州一位退休的老领导是同乡,老领导就把他们引荐给当时的县委书记刘逶迤的。刘逶迤遂邀请他们回来办厂。刚开始这两个厂效益好,但这两三年冷清了,税也收不上,听说老板不想干了。要关他们的门,他们可能不会有大的意见。甚至不用政府出面,税务局上门去催催税收,他们就溜之大吉。麻烦大一点的是造纸厂。”
      “这造纸厂是什么情况?”东峰疑惑地问。
      罗晓明说,这造纸厂是1998年的时候从岳州城区搬迁过来的,是时任县委书记刘逶迤的一大政绩。刘逶迤谈回来的条件是,造纸厂为县城和郊区农村各安排八十名待业青年。他们在造纸厂上班拿工资,比出去打工强,能挣钱顾家。刘逶迤当时在县里的大会上说这是多好的事啊。造纸厂的老板叫娄少强,县里给他安排当了县政协委员,现在他是市政协委员了。他妻子叫李文玉,特别能干,对外打交道的事基本上都是她出面。他们两口子与市里领导关系好,听说与刘逶迤走得很近。刘逶迤是市政协副主席,娄少强的市政协委员就是他帮忙运作的。造纸厂生产铜板纸,效益很好,又在上升时期,要让它整改或搬迁绝非易事。
      东峰明白了,这造纸厂是李文玉的丈夫娄少强的,当年他们在云阳镇碰了钉子之后,李文玉赌气地扬言你云阳镇不让搬,我偏偏要搬迁到临水县城。他们就换副马甲,通过关系找到时任县委书记刘逶迤,搬到临水县城。那时候为了发展经济,什么项目都敢上,没考虑过什么环保。这不是当时拍板的哪一个人的过错,那时的大环境就这样。东峰说:“我知道这造纸厂了。这娄少强的妻子李文玉是我的中学同学。”
      “那李文玉真还是这样声称的。最近我们环保执法大队去造纸厂,李文玉说有什么事你们去找我的同学朱东峰,我们的人听这么说,只好打道回府。”罗晓明说。
      罗晓明分管环保,对几个污染源的背景清清楚楚。他也是个直爽人,没有任何隐瞒地介绍几个厂的背景。李文玉自称是县委书记朱东峰的同学关系,他也说了。他也有试探的意思。“至于怎么办,看你县委书记的决心。”他在心里说。
      东峰知道这分管副县长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他的脸色凝重,说:“听你这么说,城中河流域的环境治理,难度最大的就是造纸厂了?而造纸厂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排泄污水?”
      罗晓明说,只要整治了造纸厂的污染,其他的污染企业都好办,因为造纸厂是带头大哥。造纸厂搬来当年,就开始投产,刘逶迤和时任县长肖练军都去剪了彩,他们的效益好过县办的两家国有企业,是利税大户,成了招商引资的一大成果。县环保局对其造成的污染,不能声张,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有住在县城的居民投诉,环保局就派人去取样,化验,公布结果,一切正常。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都成臭水沟了,还一切正常。”东峰气愤地说。他把严厉的目光落在环保局长黄惠秋身上。
      黄惠秋一脸尴尬。罗晓明帮他解释说:“不说一切正常,他这环保局长还当得成吗?环保局有难言的苦衷。这城中河严重污染是不争的事实,可造纸厂偏偏说不是他们排放的是清水。”
      “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东峰对黄惠秋和颜悦色地说:“设法找到造纸厂排污的证据。你什么时候找到了证据,我就什么时候开常委会。时间要快!我要还临水百姓一条清澈的城中河。”
      他这话也是对罗晓明说的。罗晓明眼睛明亮起来,他从全县的乡村公路建设和特色乡镇建设中,体会过东峰做事的魄力。现在他的信心和欢喜交织在一起,如水流般在心中涌动。他坚定地说:“您下了决心,我们就去落实。”

      一个星期之后,罗晓明就带着黄惠秋到东峰的办公室,提交了造纸厂排污的证据照片。黄惠秋是通过他的堂弟拿到证据照片的。他的堂弟李进秋从部队转业后,就在造纸厂当保安,堂弟跟母亲姓,造纸厂谁也不知道李进秋是环保局长的堂弟。李进秋工作认真负责,当上了保安队副队长。黄惠秋接到东峰交给的任务后,找到他,向他承诺,说县委书记已下决心整治造纸厂的污染,如果他能够找到造纸厂排污的证据,就介绍他去县工业园做保安。李进秋经过权衡,应承下来。他利用值班的机会,拍摄了一组造纸厂排污的照片。
      东峰召开县委常委会,专题研究城中河流域的治理。在开会之前,他和县长周成钢、县委副书记王炳仁交换了意见,取得他们的支持。他先让列席的副县长罗晓明发言。罗晓明咳嗽一声,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他本姓黄,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过继到本村的罗家做儿子,就姓罗了。一年前的一天,他接到黄家大哥去世的消息,前去吊唁。黄家大哥只有四十七岁,得癌症死了。大哥全家六口人,他是一个主劳力,他一死,这一家惨啊。村口九十户人家,得癌症的有五人。处理完后事,村里的人围看他久久不肯散去,他们说你是副县长,你和现在的书记县长说得上话,能不能带句话给他们,城中河的水不能喝呀,再让我们喝下去,真的没法活了。
      罗晓明继续说:“我老家的这个村是城郊长安村,村里有骨胶厂、苯酚厂和造纸厂,骨胶厂和苯酚厂处于半停工状态,排污严重的是造纸厂。而在河流的上一段,也就是城中河的中游,有十来家养猪企业在争先恐后的向河里排污。昔日的清水河已成为臭水河。凭我个人的能力,我整治不了城中河流域的污染。我有一年没敢回老家了,身为分管环保的副县长,我的同胞哥哥死于癌症,这是污染惹的祸,我哪有脸回去见父老乡亲?”
      罗晓明说完,会议室里寂静无声。过了一分钟,常务副县长石海岸说话了:“如果按晓明同志说的,那就要关掉这些工厂和养猪场。如果这样做,那县里的财政税收要少一大截。同志们啊,我们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没听说过以环保为中心的。”
      石海岸的口气带有嘲讽。他是从经济发展的高度来反驳罗晓明的。他在常委班子年纪最大,资格最老,当了两届副县长,平常大家对他都很尊重。他有时也摆摆老资格,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跟罗晓明在工作上有分歧,罗晓明经常越过他这个常务副县长,直接向县长和县委书记汇报,早让他不满。
      东峰不能让石海岸的话发酵,否则会偏离这次专题常委会的方向。他不搭理石海岸的话。他喝了口水,示意坐在后排列席会议的环保局长黄惠秋,将造纸厂排污证据的照片给每个常委发一份。他说,大家看看手上的照片吧,这就是县里所谓的利税大户给我们老百姓作的贡献。
      东峰不等大家反应,话锋一转,语气严厉地说:“听了晓明同志的故事,我脸红啊!老百姓因为喝了有污染的水,得癌症怪病的比例逐年增加,县卫生局给我提供的数字是每年增加百分之二十。因为饮用水源被严重污染,害得很多村民因病返贫,陷入绝境;害得不少老百姓人财两空,家破人亡。同志们啊,我们为官一任,不仅没有造福一方,谋利一方,却因为忽视环保,忽视百姓的健康,成了百姓的祸害。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只要经济发展呢?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言之凿凿地说地要履行党和人民赋予自己的职责使命?我们的羞耻感到哪里去了?”
      东峰顿了顿,用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视会场,继续说:“这些年,我们为临水的发展做了一些大事,一些实事,但是,如果我们的发展沾血带泪,充满血腥,那我们的高增长有什么意义?我们坚决不能要破坏生态环境的高增长,不能要祸害百姓秧及子孙的快发展。这一次,我们县委县政府要形成一个决议,要从城中河流域环境治理入手,细化责任分工,通过两三年的努力,实现建设生态县的目标!”
      他的话酣畅淋漓,喷涌而出,让常委们受到感染,县长周成钢带头表态,说:“坚决支持朱书记提出的城中河流域环境整治的决定,不负临水这个县名,临水临水,就应该青山绿水,要在我们的任上把临水建设成为生态县!”
      东峰趁热打铁,对城中河流域的治理进行了责任分工。他自己负总责,原先几个联系养猪大户的常委,负责搬迁上游的养猪场;县长周成钢和副县长罗晓明负责城郊三个工厂的环保改造或搬迁。“当然,这是一块硬骨头,是攻坚战,我也会时刻盯着。”他对周成钢说。

      东峰到了市里,他找□□唐志雄和市长周正开汇报对城中河流域进行治理的计划。他说县里划定几个三类工业用地作工业园,分别把有污染的养猪场和工厂搬迁进去,以后凡是有污染的工业企业,都进这类工业园。
      “这是好事。环境早治理比晚治理主动,我们支持!”唐志雄书记说。
      周正开市长说,城中河流域我去看过,污染严重,但环境治理是一件复杂的事,既然下了决心,就要敢于碰硬。
      “这中间可能牵涉不少的人,可能会抽出一团乱麻来。”东峰说。他考虑到了整治的各种后果,有人可能托人找关系说情,有人可能上访告状。这些人说不定会找到市里领导那里去,也有可能把状告上去。这是他要来向市里两个一把手汇报的重要原因。他要让他们心里有个数。
      “你朱东峰还怕有人找上门说情吗?还怕告状吗?”唐志雄书记笑了,说,“我们相信你,市委市政府是你的坚强后盾。”
      然后,东峰又去市政协副主席刘逶迤的办公室。他没给唐志雄和周正开带什么东西,倒给刘逶迤带了两盒临水产的茶叶。他任县委常委时,刘逶迤是县委书记,是他的直接领导,对他的工作给予过很多支持。刘逶迤见他带着茶叶进门,就说你怎么还这么客气呢。他说我来看看老领导不应该吗?他向刘逶迤汇报了城中河严重污染的情况,说县里正在治理,想听听老领导有什么指示。刘逶迤是聪明人,他知道东峰是为他当年引进的几个工厂上门的。这些年,他陆陆续续也听到过一些议论,说他引进的几个项目给城中河造成了严重的污染,他想说这话的人怎么就不见这几个工厂给县里带来的效益呢,不说增加税收,单说它安排了那么多的人就业就很了不起呀。现在东峰当县委书记,提出要治理,又客气地上门汇报,这么尊重他,他想他不能驳他的面子,就说:“这是好事。这也是我在临水的一笔欠帐,留给你来完成了。我支持你。对那些造成污染的企业,该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吧!”
      从市里回来后,东峰就主持召开城中河流域治理的动员大会。他把会议地点放在城郊的长安村,他和周成钢县长带领参加会议的县直部门、城中河流域的所有乡镇、大型养猪场以及几个污染工厂的负责人,沿着城中河的堤岸走了一段,让大家亲眼看看河水的污浊有多严重。边走边看,看得那些养猪场老板和污染工厂的负责人面带羞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对河水污染的严重程度有了感性认识。
      接下来,东峰开始开会了,他对污染带来的危害进行分析,阐述流域治理的重要意义。他挥动造纸厂排污的证据照片,严厉地说排污的事实俱在,证据确凿,还有谁敢否认他没排污呢?他说到市委市政府领导对县委作出流域治理决定的肯定和支持,他也说到原任县委书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刘逶迤对治理决定的支持。他要求所有污染企业都要在半年到八个月的时间里或搬迁,或进行环保改造,污水排放达标以后才能生产。他说县里的工业园和云阳镇的工业园属于一类工业用地,不适合入住污染企业,县里就下决心为污染企业找去处,已划定三类工业用地新建工业园,叫环保工业园,把有污染的企业都搬进去。“县委常委对城中河流域环境整治的决定高度一致,这件事没有退路,必须坚持走到底,而且半年至八个月的时间要见成效!”东峰最后挥着手说。
      造纸厂老板娄少强在长安村村部的破旧的会议室里,如坐针毡,他已没有心思听县长周成钢在总结讲话中,对常委班子成员负责联系整治污染企业的分工安排,他给他的妻子李文玉发信息:“你那同学在主席台上杀气腾腾呢!他蛮厉害,拿到了我们排污的证据,还去市领导那里讨了个尚方宝剑。”李文玉很快回信息,三个字:“别理他!”他又发信息:“听说他是不沾灰的干部,身上没灰尘,不怕谁。”李文玉隔了几分钟回复:“谁信呢?他是无知者无畏。”
      东峰当然不知道娄少强俩口子在发信息嘲弄他,他只知道这件事可能是个马蜂窝,他想如果是马蜂窝,那就把它烧了。他从当县长到县委书记,因为自己的自律,因为处事的果断和一追到底的作风,让他嬴得了很高的威信。所以只要是东峰布置的工作,他亲自抓的事情,大家都不敢马虎。

      动员大会的第三天,县□□肖支文来汇报,说市□□薛风和副主席刘逶迤明天要带政协委员来县里调研民营企业的发展情况,点名到造纸厂开座谈会。
      “来得真快呀!“东峰心里嘀咕,他明白薛风和刘逶迤是来为造纸厂站台的。东峰有些犯难。薛风当过常务副市长,对临水的工作一直是支持的,他现在为造纸厂出面,可能选受了娄少强的欺瞒,也可能对造纸厂造成的污染严重性认识不足。不管怎样,他既来了,这个面子要不给,说不过去。要是给了,整个流域治理就成了一句空话。人家都在看着造纸厂,造纸厂不搬迁或不改造,那养猪场也就别想搬动,还别说骨胶厂和苯酚厂了。想到这里,他对肖支文说:“明天中午,我请两位主席和政协委员们在县委招待所吃饭,不吃造纸厂在大酒店准备的饭菜。吃完饭后,你和县长去陪他们参加座谈会,我就找个借口不去了。我们的中餐可以丰盛一点,该有的礼节我们要有,但造纸厂或搬迁或进行环保改造的底线,我们不能退!退了,就会掉进臭水沟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去安排。”肖支文说。
      娄少强和李文玉夫妇是造纸厂的大股东,占股百分之八十。造纸厂已改名临水纸业,如果这次按县里的要求进行环保整改,要花两千来万添置污水处理设备,相当于一两年的利润,如果搬迁到县里划定的环保工业园,花费也要一两千万。而从长远计,该花在添置污水处理设备上的钱是要花的。何况这些年,娄少强和李文玉夫妇已赚得满盆满罐,早就是亿万富豪了。但越有钱的人越吝啬,他们不愿花这笔钱,河水污染了与他们无关,他们喝的是买来的矿泉水。他们上下打点,织了一张关系网。每次进行环保检测或是有投诉时,公布的排污取样化验结果,都是符合标准的。他们相信钱能通神,不相信小小临水县真能关了造纸厂。但娄少强有些担忧,他对李文玉说:“这次朱东峰好像是动真的,你忘了他当年拒绝我们搬云阳镇?”李文玉说他就是一个乡下人的秉性。说归说,他们以娄少强是市政协委员为由,请委员的娘家市政协出面打招呼。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相信东峰会听招呼。于是薛风和刘逶迤两位主席亲自率队到了临水。
      东峰对两位主席和他们率领的十来位政协委员十分热情,款待中餐,递给每人一份以县委名义准备的全县民营企业发展的汇报材料,让薛风主席大为感动。然后,东峰陪同他们看了黑茶厂和食品厂等几家民营企业,当一行人要到造纸厂去开座谈时,东峰忽然接到县委办的一个电话,说省里钾肥厂的老总到了县里,要见他。东峰的手机按的是免提,薛风主席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还没等东峰开口,薛风就说你快去陪省里的客人吧,我们是自家人好说。东峰装作难为情的样子,说那对不起老领导了,我先走一步。他留下县长周成钢和县□□肖支文陪着两位主席去开座谈会。
      岳州电视台报道市□□薛风和副主席刘逶迤调研临水民营企业发展情况的第二天,造纸厂就接到限期进行环保整改的通知书,副县长罗晓明亲自带着环保执法大队去的,非常坚决地表达了两条意见,要么搬迁到环保工业园去,要么马上添置污水处理设施。“没有第三种选择!”罗晓明说。
      “昨天市政协两位主席都来我们厂里了,再说,我们为县里的税收做了那么大的贡献,你们就不给一点面子?”娄少强脸色异常,像变形似的扭曲,气咻咻地说。自从成为亿万富豪之后,在岳州还没有谁不给他面子的,这小小的临水副县长居然要关停他的企业,让他恼羞成怒。“不就是身后站着个朱东峰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在心里咒骂
      “你们为县里的税收做了贡献,你们自已也赚了大钱,这是互相的。正因为考虑你们是利税大户,所以我们给了你整改时间。但是县里的态度十分明确,如果你们拒不整改,那就是只有关停!”罗晓明强硬地说。

      一直没有跟杏芳联系的李文玉,给杏芳打了个电话,说她来了县里,想约几个同学聚聚,已约了章晋湘,还有黄亚明,地点就在亚明的萍萍私房菜馆。她没有直接说请东峰参加,但有请东峰的意思。
      自从东峰拒绝她丈夫的造纸厂搬迁云阳镇之后,她赌气地发誓一定要将造纸厂搬到临水,气死这对乡下人。她也发誓不再搭理这对乡下人。她从手机里删除了他们的号码。一晃十来年,她跟若晨、美美有联系,跟其他同学有联系,唯独跟他们没有联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东峰会回到临水当县长,而且还当了县委书记。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可当了县委书记的东峰居然要对城中河流域进行整治,包括她丈夫的造纸厂。她心里清楚,造纸厂的排污是不达标的,但这么多年不也过去了?东峰要断她的财路,她和丈夫找来了市政协的领导,但东峰不买帐,不给面子。这些年造纸厂以赞助的名义没少给政协机关发福利,看来白赞助了。她没办法了,只能找章晋湘要了杏芳的号码,厚着脸皮给杏芳打电话。她约了章晋湘和黄亚明,她知道他们和东峰一家走得近。她要跟这俩口子打打感情牌。她给杏芳准备了一个名牌提包,先试探着,只要她接受了,再给她送几根金条。“在这人情社会,就真不讲一点同学感情?我看未必。”她在心里说。
      李文玉突然的电话邀请,让杏芳纳闷,感觉她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但碍于同学的面子不好推辞,就答应了。她记得有一次听章晋湘和黄亚明说过,李文玉和丈大娄少强在县里办了造纸厂,是大老板了。她当时想到东峰拒绝他们将造纸厂搬迁云阳镇的事,她感觉李文玉还是有能耐,最终将造纸厂搬来了临水,而且就在县城边上。听晋湘和亚明说了之后,她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李文玉有好多年没跟她联系了,时间一久,同学感情就淡了。但她没想到在差不多十年之后,李文玉会主动联系她,请她吃饭。她跟东峰说李文玉请她吃饭的事,问东峰去不去。东峰心里明白李文玉亲自上阵,要为丈夫的造纸厂说情。他说:“你还不知道最近县里进行城中河流域治理这件大事吧,涉及到了李文玉家的造纸厂。她请你,你最好别去,去了不好说话。”
      “那你今天请我和儿子吃饭?”杏芳故意撒娇说。
      “行,今晚你当太太闲着,我来做饭菜。”东峰笑着说。
      杏芳找了个在南塘老家的借口,没有去吃饭。这让李文玉很失望,也觉得很没面子。她在亚明的店子里,跟晋湘和亚明说东峰要关停造纸厂的事。她忿忿地说:“这俩口子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呢?不就是我在读书时候比他们优秀吗?”
      亚明瞥了一眼晋湘,晋湘低头喝茶,当作没听见。亚明回答说:“当时你是城里人,哪看得上我们乡下人呀。”
      李文玉自知失言,就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东峰当官当大了,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距离了。”
      亚明说:“你是什么平头百姓,你和你丈夫是亿万富翁,晋湘也算当官的,我才是平头百姓呢!我不觉得东峰当县委书记跟平头百姓有距离,我们厂的那些工人都感激他、念他的好呢,没有他,我们厂的工人都会下岗走人。我没看他和杏芳去过大酒店,到我的小店也就点两三个菜,还一定要结帐买单。这哪有什么县委书记的架子?”
      李文玉不接亚明的话,沉默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将纷乱的思绪和怨恨都吸了进去,她重新变得心平气和,说:“那你们老同学转告他一句话,就说我那造纸厂不会搬迁,也不会改造。看他怎么办!”
      章晋湘放下手中的茶杯,耸耸肩,回答说:“这话我可不敢转告,我是他的下属,是财政局长,跟造纸厂的整治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为难亚明,跟他也没关系,因为我们是同学,你请吃饭我们才来的。”
      李文玉一脸悻悻。她找不到同盟军。她很失望。

      李文玉决定亲自找东峰。她给东峰打电话,约他吃饭。东峰说正在忙,说如果是因为造纸厂的事,可以到办公室来说。李文玉和娄少强去了东峰的办公室,她故意提一袋礼品在县委大院里招摇。但李文玉没想到东峰把副县长罗晓明叫到了办公室,由罗晓明跟他们再一次宣讲县里的决定,希望他们理解和配合。
      “搬迁了就一劳永逸,如果不搬,就必须添置污水处理的设备。这事没得商量,也没有情面可讲。你们想想,城中河流域有多少老百姓喝了污染的河水而患病,有的己经死亡。我们都来自普通百姓人家,看到流域的老百姓因饮水而苦不堪言,又于心何忍!”东峰痛心地语重心长地说。
      但是李文玉和娄少强听不进去。他们的脑子里装的是金钱。李文玉离开东峰的办公室之后,动了告状的念头。她从小就娇生惯养,一直被人宠着,直到嫁给有钱的娄家。她从来没有吃过亏,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我告也要把你告走。告走了你,我才真正的一劳永逸!”她在心里狠狠地说。
      李文玉是提着那一袋没有送出去的礼品,和丈夫娄少强一起走出县委大院的。大院里有人看到李文玉进来时的神气,出门时的丧气样,说:“这些人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呢!”
      李文玉自认为是同学中最成功的人,也是同龄人中的成功者,因为她有钱。在这个世界上,成功是衡量人生的标尺。这标尺或权力,或金钱。权力有时候比较隐蔽,而金钱从来是赤裸裸的。金钱因为空虚,因为没底气,所以格外在意外表的华美和气势。李文玉摆出十足的架式,摆出阔太太的样子,无疑是蔽掩内心的空虚。她四处找人做工作,对抗环保整治,就是要捍卫外表的华美和气势,就是要蔽掩内心的空虚,就是就要告诉人家:没有送不出去的礼,没有金钱办不了的事。但是,她没想到在东峰这里碰了钉子。
      这一天晚上,李文玉和丈夫到亚明的店子去吃饭。他们是故意去放风的。他们见到了章晋湘和黄亚明。他们叫晋湘和亚明到自己一桌吃饭。李文玉说:“东峰和杏芳不认我们了,不认老同学,不讲感情。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已清廉?就做得那么好?他们就不怕告状吗?不仅仅是我要告,这次要搬迁的企业都在想着要告他!”
      “你这话说错了。我跟东峰交往比你们多,我了解他,他是个讲感情的人,但他更讲原则。他当县委书记,负了那么大的责,我们做同学的应该理解他,支持他。”亚明说。
      亚明的眼睛盯着晋湘,希望他帮腔。晋湘低头夹菜,好像没听见,然后又喝了一大口红酒。过了半分针才说:“今天的菜好吃,如萍把红烧排骨做出绝味来了。”
      李文玉临走时要将东峰拒收的礼品送给亚明,说都是一些好东西。亚明不要。晋湘装醉说:“文玉你这就不对了,在我们同学中,亚明最困难,但他不会因为多了你这份礼品而有所改变。如果你有心,你不会单独为他准备一份?把没送出去的礼品转给亚明,你是看不起我们同学呀!”
      李文玉有些涩涩,就说那我下次为你们准备。然后,她转身坐进了丈夫的大奔驰。那大奔驰像一条大鱼一样溜进了街口的车流里,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留下亚明和晋湘站在店门口。亚明说:“刚才你帮我说了句有志气的话。谢谢你!”
      “李文玉就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家伙,一个势利眼。如果接受她把送不出去的礼品的施舍,她心里会更瞧不上我们。”晋湘说。
      “可吃饭时,李文玉说要告东峰的状,你没制止?”亚明有些狐疑。
      “她真要告,会听我们的劝吗?再说我们帮着东峰讲话,她会把我们也告进去。”晋湘说。他眼里充满了血丝,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亚明更是疑惑。他怔怔地瞥着晋湘。他有些看不懂晋湘了。他更为东峰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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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