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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八百里瀚海 ...

  •   阿忍把自己的面饼掰成两半,吃了一半,另一半打算过会儿偷偷塞给子夜歌。夜深风大,风在戈壁间呜呜地回荡,难怪人们传说沙漠里有“鬼夜哭”,如此听起来真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身边有这么多的人、这么明亮的火光,她心里并不发憷,仰面躺下,看见头顶星河流转。

      有些恍神,上次这样看星空还是和曹沛沛一起,居然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曹沛沛......曹沛沛,她心里其实清楚,大概是不在了吧?还有被送去洛阳的红豆——乱世中的普通人啊。自己也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女子,侥幸还活着,绝不是因为身怀绝技或者智慧过人,而是因为受了别人太多的帮助。

      我哪里是什么菩萨的使者呀,人人都是菩萨。

      她盘腿坐好,开始今日的晚课,念着念着嘴里被塞了一块风干牛肉。伽衡在她身边坐下,熟练地帮她背完最后几句“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自己嘴里也是大嚼特嚼、含混不清。

      阿忍本来想咽下去再跟他说话,但牛肉又硬又柴,完全嚼不烂,只好放到臼齿上慢慢磨,一边道:“哪里来的?我以为贾峰只带了面饼。”

      “我带的,一直装在巴瑞施玛身上,你路上可以掏出来吃。还有果脯和奶皮子。”

      “分一点给闻法呗,不然他就欺负夜姐姐。”

      他极其不情愿,还是照做了,走过去扔了一块到闻法怀里。闻法正在喝酒,喝了几口便迷糊了,接过就急忙往嘴里塞;伽衡把酒桶盖好,“越喝酒越饿。再说了这酒是擦身解暑的,喝了更加缺水,谁在沙漠里喝酒?”

      “这里不就有......一眼泉吗?”他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半边身子就浸进了泉水里,黑色的长发在其中像影子一样飘。子夜歌去拉他,闻法突然坐起来,将她摁进水中,然后高兴地大笑起来。伽衡猛地转过身,阿忍连忙拦住他:“你越是阻止,他越来劲儿,要变本加厉呢。”

      “什么人啊!只会欺负姑娘。我见了闻辩第一句话就要告他好儿子的状,第二句话才是要钱。”

      “前提是要把闻公子平安地带到闻先生面前呢。贾峰那样不怀好意,闻公子又傻乎乎的,你可千万要注意他的安全呀。”

      闻辩故意把你留在长安的时候有没有注意你的安全,你却不想,他瞥她一眼,枕着双手躺下。阿忍也在他身边躺下,两人静悄悄的不说话,靠火的那半边身体毛刺刺的热,另一边冻的僵疼。她的手沿着地面一寸一寸爬过去,爬到他的手心,他的手既不缩走,也不收拢握住她。她数着柴火细微的三声爆响,抽走了手,站起来道:“夜里风大,我回帐篷里去了,你也快回吧。”

      这个帐篷是给她和子夜歌两个女人住的,狭小却令人心安。被褥裹住一团热气,帐外风声萧萧,扯碎伽衡的歌声送到她的耳边。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阿忍在这广袤无垠、没有参照物的荒凉中已经辨不清时间了,遑论方向。她感觉自己始终没真正睡着,反复做梦、醒来、调整姿态然后再入睡,子夜歌整晚都没回来。收拾上路时天光还未亮,然而沙漠里天是亮的很早的,她简直怀疑距离自己躺下没过去多久。

      昨天费好大力气扎好的帐篷、摆出来的壶炉锅盆,现在又被一一打包收好,压在骆驼身上。骆驼的肚子全都被水撑的溜圆,它们也知道前方将有很长一段路喝不到水。

      阿忍帮忙把铜制帐构折叠起来,横绑在一头骆驼的背上;又把铜壶往货袋里赛,骆驼动来动去,突然对着她吐了一股——不知道是口水还是反刍物的黄绿色液体,总之又黏又臭。骆驼见她傻了,嘴里又开始嚼吧嚼吧,酝酿着下一口,然而被晃过来的伽衡一手捏住吻部。

      阿忍在他看清自己这副尊容之前冲到泉边洗了脸,从容走回来时,清冽的泉水顺着脸颊旁的湿发往下滴。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捏着骆驼嘴,不方便自己动,便教她:“你要在货带贴着肚子的那一侧先垫篷帷,再装硬东西,免得它硌的难受……帐构也不要直接绑,要——”

      “要隔一层坐垫。”阿忍抢白道,迅速调整好了。伽衡这才松开骆驼嘴,骆驼对他不满已久,立刻吐他,被躲过去了。他说你不用管,阿忍反驳道你都教过一遍了我难道还不会吗,叮铃当啷一顿收纳。

      太阳露出了额头,漫天霞光。

      驼队出发,不像昨日先步行后骑骆驼,现在是先骑骆驼,骑到实在受不了才下来走。闻法一脸恹恹地骑着马落到队伍最后,马矮,他也是对“地气”感受最明显的那个。清晨的时候,凉气像有重量般沉在荒地上,离地越近越阴寒;随着太阳越升越高,热气就开始往上蒸腾,蒸得人汗流浃背。

      他脱了外套,上身只有一件半臂,为了遮阳,又带了顶黑色幂篱将全身罩住,如此又轻薄又凉快。

      只是……全队人都相当震撼地回头盯他,幂篱原在西方确实是男子装饰,传到中原后却成了女子的,还是唐朝初年用以含蓄遮面的。他这,啊……他这,不仅准备了,还戴的如此自然?

      黑纱罗如水波般在风中簌簌泛起涟漪,他的尖下巴和唇在两片纱的开叉处若隐若现,由于年龄小,性别感显得尤为模糊。先不论男装女装,阿忍感觉他倒是有种对于美的无师自通的天赋。

      只有子夜歌还走他后面,他命令她必须在她身后。这个位置最好观察他且不会因为长时间观察他而引他发怒,然而子夜歌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

      地面上几乎寸草不生,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一点儿生命的迹象都没有——除了随处可见的累累白骨。伽衡瞥了眼骨头的排布,看懂了前人的指示,这玩意儿就像约定俗成的行话一样,见多了自然会懂。贾峰似乎是懂的,他一边捣鼓着司南,一边频频望地望远,拿鞭子抽打着头驼。望地是什么?黄土和骨头。望远是什么?戈壁和太阳。

      能见度越来越低,离地近的空气像烟尘一样浑浊。阿忍悄声问:“是不是要沙尘暴了?”

      “不是,白天是这样的。”

      伽衡是包的最严实的那个。他从长安回来的一路都只敞胸披着那件襕袍,还嫌热,到了沙州却淘了二手的翻领窄袖和帽子,连口鼻都找了块布蒙住,浑身上下只剩眼睛和手在外面,阿忍禁不住想他怕晒比怕热还厉害?连自己都被热得视线模糊、恶心想吐,经也不想念,脑子也不想思考问题,只是呆呆地盯着伽衡看。看他好像就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受。

      太阳到头顶时又安营扎寨了,人们摇摇晃晃地从骆驼上滚下来,浑身酸痛。贾峰昨日在泉边灌满了十个羊皮水囊,大概装了二十多斤水,现在大家就提着自己的水壶排着队到他面前,由他拿着瓢灌水,一人一天只能打一次。大家都很守规矩,唯独闻法嫌不够,自己舀了整整一瓢。众人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就伽衡敢言:“你能不能把那破衣服穿好。”

      阿忍这才明白,怪不得这群汗流浃背的男人可以只喝小半瓢,原来把身体裹得越严实水分就越不容易丧失。不过就算伽衡敢言,闻法自然也不会听,他难受的眉毛都要拧着疙瘩,抱臂道:“少废话,快搭帐子。”

      杂役们散开开始干活了,阿忍先是帮忙分面饼,后来觉得越来越想吐,便进小帐子里趴着。好热啊,还是好热,热气蒸得她眼前发黑,汗水源源不断地往外冒。不知过了多久,帘子被人掀开,眼皮遮盖的黑暗突然变成通红一片、血管脉脉,她便知道是伽衡来了,立刻坐好整理了下仪容。闻法从来不放子夜歌休息。

      伽衡拿衣服把她后颈和脸上的汗擦干,又给她抹了酒。擦的时候阿忍还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这一路过来连她的手都不碰,碰脖子,这这这......好得很!害羞与激动之下又出了一身汗,酒给冲掉了不少。她淡定地朝他微微一笑,伽衡解开蒙面,也朝她笑,绿眼睛是莽莽枯黄中唯一的清亮。

      她为自己曾经的矜持感到心痛,心猿意马,却偏偏不碰他一下。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呢?好想摸摸这张脸呀。

      他为避免口干舌燥也不说话,就在她身边躺下,闭目休息。于是在这不知是漫长还是短暂的午后,她便在酒精挥发带来的凉意和醇香中酿着自己饱含痛苦的凝望,直到贾峰开始招呼、他睁开眼,她扭过头去的动作比思维还要快一点。阿忍在这一刻恍然大悟,赵安忍,名字是在一个人具有自我意识之前就被定好了的。

      你安什么、忍什么呢?

      你这样不开心,可是偏偏生来如此。

      傍晚时分大家再也受不了骑乘,纷纷下来走路,又遇见沙坡,踩一脚便往下一陷,矮矮一座坡不知爬了多久。阿忍的衣服总算干了,她不知道自己背后是怎样的,但伽衡背后是白白的一片盐粒。又开始吹冷风,大家暂时停了一下从货袋中取出披风,骆驼站在原地就开始往下滑陷,互相拉拽着过了沙丘时天已经黑透了。巴瑞施玛变成了黄骆驼。

      贾峰叹气道:“就在背风的这面生火吧。”

      杂役们跟着叹气:“喝水。”

      子夜歌跑来,神神秘秘地塞给阿忍一块她在路上捡到的心形石头,又慌慌张张跑回闻法身边。闻法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扔她,叫道:“我不想走了,我要回去!”子夜歌一声不吭地偏头避开。

      “披风根本不保暖。”他又说,突然将冰冷的手伸进她汗衫内。她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用手支着往后挪了一点,闻法立刻就开心地笑了。他拽着她的璎珞项圈拖向自己,子夜歌被勒住脖子,不得不双手反拉住项圈,仰头膝行到他面前,嘴唇上传来锋锐的痛。闻法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踹了她一脚。他嘴上红红的是她的血。

      子夜歌躺在地上淡淡看了他一眼,坐起来正了正头顶的金冠,理了理衣衫。

      “你恨不恨我?”他问。

      子夜歌摇了摇头。

      “那你喜不喜欢我?”

      子夜歌还是摇头。

      “你不会喜欢那个绿眼儿吧,”他笑道,“他也平摊了债务呢。只要这些人有生之年还打算迈上大唐土地一步,就不敢得罪我。你休做什么指望。”

      子夜歌还是摇头,她站起来,用手指去梳他的头发。原本柔顺的长发已有多出打结,手指一路滑下来,沙尘也窸窸窣窣跟着往下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八百里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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