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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春风不度 ...

  •   出发的前三天,阿忍把观音像做好了,她的手艺比起义父和师弟差得远,但做祈福用,心诚则灵。一般来说,泥塑要风干五到八个月再进行后续工序,裱褙生漆、披土、上色、涂油,她想等回来后再完成。

      这几日结合伽衡讲给她听的往事和已知信息,她梳理了思路,得出以下结论:自己大概是地藏菩萨的使者之类的人,有永生的体质和锡杖、明珠两件法宝,长年行走世间、替人消灾减罪;伽衡想带族人回到楼兰复国,结局是全族覆灭(包括他自己),其中缘由不肯跟她说。有人将伽衡复活,至于自己是也死过一次还是没死过尚未可知,反正和伽衡一样被割去头发、收走记忆,一百多年后于沙州重逢。倒还有些宿命的味道。

      但是让人复活是怎么一回事?伽衡难道也被什么菩萨收做使者了,可以长生不老?

      “我是这么认为的,”她蘸着水在地上一条条写给伽衡看,自从经历了长安的六个罗汉后,她有什么疑点都要大胆联想、条缕抽剥一番,“世间应该不只有我的两件法宝,也不只我一个菩萨的使者。像割头发使人失忆,我想到了文殊菩萨,他不是右手持金刚宝剑,寓意斩断一切烦恼吗?头发的别称又叫烦恼丝。因此可以猜测文殊菩萨的使者也参与其中。”

      “哎呀,阿忍,你好聪明!”伽衡突然道,“我想起来,解不寻是不是说过这两件法宝是他妹妹的?他会不会也是?”

      “我确实觉得......”阿忍突然闭嘴,觉得自己整日联想猜测,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口出妄言属于打诳语,实在是不应该。

      伽衡又说:“他还问过我闻辩是不是佩戴一柄短剑。老天爷,那闻——”

      “先找到我义父才是要紧。”她连忙道。

      自己的义父和伽衡的祖父大概是最接近真相的人。如今伽衡的祖父已死,知情者必然盯上了义父——长生不老,他们觊觎这个。至于说复活和长生不老,倒不像是法宝所能为。锡杖、明珠还有宝剑,只能起到观念上的作用,还没有到如此神奇的地步,就连佛陀都没法叫人起死回生呢。背后到底还有什么人?

      出玉门关,出玉门关。

      沙州的天亮的早,他们丑时到达约定的地方,贾峰的队伍仍在原地收拾准备。伽衡把马还给闻法,努力克服着职业病不去检查他们装备带齐全了没有。他回到巴瑞施玛身边——仍然是驼队中唯一的鹤立鸡群的单峰骆驼,简直太好找了,阿忍正在给它喂芹菜,是早上买东西时老板娘随手送的。他突然想起在去长安的路上,阿忍就一路买零嘴、一路吃、一路投喂别人别驼,现在仍是这样,薅到巴瑞施玛喜欢吃的野菜野果就来喂它。

      又想起百年前,赵安忍包袱里几张干裂的寡淡面饼。

      贾峰也劝闻法把马留在沙州,闻法非要带着,说骆驼太高骑着吓人。然而马是怕骆驼的,一路都在惊慌地躲来躲去,也不知道他的启程体验到底有没有更好。

      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到阳关。传说汉时此地还是绿洲盆地,土地肥沃、植被繁茂,周边有两万多屯兵垦地牧马;然而到唐时,此地受风沙侵袭,已成为荒漠孤关,近日吐蕃来犯,连驻守的官兵也跑光了。一行人牵着骆驼穿过厚重而残缺的城门时,觉得仿佛穿过了一段光阴。而高耸入云的烽燧则像个固执的守城人。

      一路上看见了三座残破的烽火台,被风沙磨得不成样子,阿忍想起《大唐大慈恩寺玄奘法师传》里讲玄奘法师也是经过了这几座烽火台的,心中的感受很奇妙。行走到中午时他们便开始安营扎寨,打算等待傍晚再继续赶路。此时温度已非常高了,她衣服里全是汗水(尤其是诃子里),一钻进遮光的帐篷里就把披风脱了。伽衡进来却不脱,只是问候了几句话,便往闻法的帐篷去了。

      自然不是去找闻法拉家常的,而是去盯贾峰的。出发前,阿忍便拿着禅杖靠着贾峰和杂役们走过,禅杖大幅震颤,比靠近伽衡的反应还要强烈,两人便明白这支队伍是临时凑成、冲他们而来的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也证明了贾峰知道的比他们多,与其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还不如看看这家伙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阿忍本是不挂怀自己生死的人,更何况这次手握一柄沉甸甸的神奇禅杖,身边还有伽衡,再可靠也没有了。

      她原本想去找找子夜歌,然而炎热难忍,即使坐着不动汗珠也往外冒,汇成一股,痒痒地在皮肤上爬。她只好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坐着,闭眼默诵《心经》,但似乎心静也自然凉不下来。好容易捱到下午,太阳往西挪了一点儿就又出发了,沙子已经被烤热,他们选择骑上骆驼。她婉拒了贾峰准备的骆驼,选择骑巴瑞施玛,巴瑞施玛熟稔地趴下等她上来。

      伽衡神神秘秘跑过来,朝她兜了兜手,阿忍俯下身去,被他用浸湿的袖子抹了一把后颈和太阳穴。清凉的,幽香的酒气。

      “你要不要巴瑞施玛呀?”

      “给你,给你。”他说,转身找了匹骆驼骑上了。贾峰选的骆驼品质都不怎么样,脊椎骨一节节地梗出,硌得屁股生疼,铺两层垫子也没用。阿忍想说你其实可以和我一起,见他行动这么迅速,没好意思说什么。

      面前,黄沙铺至天边,地面呈现出原始的粗砺与狰狞,偶有树木从上拔节而起,像史前的巨人。又想起“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这才走了一天,阿忍便觉得自己也一样“梦犹懒”了,大漠辽远,鸟儿飞不过去,梦魂也飞不回家乡。

      但沙州其实不算我的家乡。她默默想着,我应该是没有家乡的。

      “伽衡,”她说,“吐谷浑在哪里呀?”

      “在南边。”

      “鄯善呢?”

      “还要往西。”

      “我听说楼兰离鄯善并不远,应该也在西边。你们最后找到没有?”

      伽衡摇摇头,“都说在鄯善附近,人们也就只在那附近找,没找到就说是消失了。我们当时猜这可能是误传,便往更远的地方找,但是在我死前是没找到的。”

      她听到“我死前”的时候哆嗦了一下,忙道:“明天要走的路和今天一样吗?”

      他笑道:“今天的路容易,明天我们就进入莫贺延碛了,也叫‘八百里瀚海’。你也许听过。”

      阿忍确实听过。玄奘在这八百里瀚海里几乎殒命,在《大唐西域记》里写道:“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顾影唯一。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四顾茫然,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她仍记得自己初读时的震撼。

      而玄奘之所以“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是因为不慎打翻了水袋,原本打算东返取水,然而行十余里,想到: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调转马头,西北而行。五天四夜后,他口腹干燋,再也走不了一步,便卧在沙中默念观音名号,不知不觉陷入昏迷。

      到了第五夜半,忽有凉风像寒水一样拂过身体。他苏醒过来,马也站了起来,在冥冥的指引下又往前走了十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澈,即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他双手合十,拜谢观音。

      阿忍把这个故事讲给伽衡听,并等着他抬杠,他果然就开始抬杠:“为什么不喝马血呢?”

      “人家是高僧,不会伤害生灵。”

      哦,至善至德的高僧,身负传经的使命,他想,怪不得老天对他如此仁厚。再年轻健壮的人三天不喝水就会死,这个羸弱的僧人居然活过了五天。闻辩以前好像教过他孔子的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那会儿孔子在匡地受困,泰然自若,因为他认为文王已死,传播周礼的使命就落在他一人身上了。天若不想让周礼灭亡,那匡人也必不可能将他怎样。

      天要我做一番事业,天必不可能让我死。

      好啊,他想着想着便冷笑一声,敬畏菩萨,却不敬畏沙漠。身后有水而不饮、身边有血而不啜还能活着走出去,这是身负天命的贵人对众生的羞辱。自己每年至少要走一趟莫贺延碛,那里的死人骨头多到用来做路标,这里搭一座颅骨塔,那边的土里插一圈股骨,和野兽的骨头混在一起,为未死者指一条生路......他们还都是旅行经验丰富的商人,他们叫观音,观音没听见。

      我死前叫了谁?叫了阿忍,阿忍也没听见。

      心里那根刺又蓦地冒了出来,他不再吭声,给自己骑的这头瘦骨嶙峋的骆驼抓虱子。晚上过了第四座烽火台,到了一眼泉边开始扎帐篷,气温陡然下降,贾峰现场装了一个火钻,按提几次就生起了火。大家纷纷穿上皮毛披风,排队领干粮,就着冷冽的泉水咽下去。

      阿忍磨蹭到泉水边,洗了一把脸。她觉得自己的头发、汗衫还有靴子里全是黏腻的汗和沙子,应该通通换洗一遍,但现在气温低的不适合洗澡,更何况别人都没讲究什么。领了一个面饼后,她也走到火堆旁,挨着子夜歌坐下,笑道:“夜姐姐,今天下来感觉如何呀?”

      子夜歌摇了摇头,她的头总是昂地很端正,摇的时候也绝不上下乱晃,像是顶着个无形的碗一样。然后她端庄地说:“屁股好疼。”

      “我那白骆驼的毛这样厚,坐着疼都呢,倒希望自己下来走走。”

      “胸也晃着疼。”她叹道。

      阿忍神秘地靠近,“你摸摸我的。”

      子夜歌上手便摸,惊奇地发现那里又硬又挺括,原来是穿了诃子。她一路上还暗暗羡慕阿忍的胸部长得好看呢,竟是个假的,想着便微微笑了起来。阿忍继续得意道:“安安稳稳,一下都不晃,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热。要不要洗了借你用?我那白骆驼很稳。还是把白骆驼借你用?”

      她心中一动,“好妹妹——”

      “蛮女!”身后突出传来一声吆喝,两个姑娘之间的氛围顿时被打破,子夜歌手中的面饼还被惊地掉到了地上。她匆匆捡起来就朝闻法跑过去,闻法在另一个火堆旁,起身拍了拍她的脸,问:“为什么不主动到我身边来?”他甚至比她还要矮一点儿,脸上稚气尚未褪尽,只隐隐浮现出青年人的影子,纯真与傲慢就巧妙地杂糅在了这张脸上。

      男人有钱怎么就这样对人?阿忍忿忿地皱起眉,心里嘀咕,伽衡十八岁的时候还只会带我看黑颈鹤。

      闻法朝她抱怨这干粮吃不下去,子夜歌轻声回答只有这个,他更加不高兴,冷冷道:“我不吃,你也不许吃。”子夜歌只好把捡起的面饼又丢了,旁边有个杂役悄悄拾了去;又从袖子内掏出木梳,解开他的发髻给他梳头,闻法这才不再作妖——这是子夜歌偶然试探出来的。她小时候有只坏脾气的狸奴,你一靠近它就抓你,你再给它梳毛它就停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春风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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