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番外-漫长旅途 ...

  •   出发时天气晴朗,阳光高高地悬在头顶,比灯光要高得多。菲尔斯抬手挡在额前,遮住刺眼的光线,仰着头去看那小小的窗口,里面黑沉沉的,显得拥挤逼仄。难以想象那里头是怎么装下两个人的两年的。
      “菲尔斯,”身后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是殷雲从驾驶座探过身来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走吧。”
      菲尔斯转身上了车。
      殷雲穿了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袖口曾被试剂染成深色,菲尔斯努力了两天才挽救回来——起码现在看起来像是淡淡的花纹。殷雲对着导航的屏幕点点戳戳,手腕上就是那截淡棕色:“我看看……埃尔西区离得最近,今晚就能到,先去这里怎么样?”
      菲尔斯拽过安全带扣上:“好啊,听你的。”
      殷雲抬了抬眼:“我们是在旅行,不要对我这么言听计从。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吗?”
      菲尔斯顺着殷雲的手看向屏幕:“嗯……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能到外面来。或者换一种说法,我哪里都没去过,所以哪里都想去。总之就去埃尔西区吧。”
      “有道理。”殷雲接受了这个说法,发动了车。
      引擎声响起来的时候,菲尔斯下意识看向殷雲,出乎意料的是殷雲的动作显得十分熟练,车子平稳地驶上了路。菲尔斯记得自己见过殷雲的驾驶证,但他从没有想过殷雲是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况下学习了这项技能。
      菲尔斯有些好奇,但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车窗外的景象吸引去了。他上一次来到室外,还是从实验室去到殷雲家里,很短的一段路,仅仅经过了四条一模一样的街道,看见了十一栋楼。
      而现在,进入菲尔斯视野的是宽阔的公路、高耸的大厦和拥着街道的店铺,高悬的太阳也被遮住一角,在地面留下巨大的阴影。
      通往埃尔西区的路横穿市区,菲尔斯只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过影像,从没有真正身处其中。宽阔的地面在他的认知中铺展开来,空间延伸向不可知的高处和远处,不安与兴奋同时活跃在大脑。菲尔斯不自觉将手掌贴上了车窗玻璃。
      殷雲瞥见了菲尔斯的表情,抿嘴一笑。
      他们就此踏上旅途。

      “我现在的感受很奇怪。”殷雲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一方面你我一起坐在驾驶室,狭小的空间让我感觉离你更近了;另一方面我们来到了户外,又好像我在把你推远。”
      菲尔斯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转向殷雲:“你已经后悔让我出门了吗?”
      “还没有。我只是不适应。”殷雲又看了一眼导航显示的路线图,发现仍是一条直线,有些烦闷地压下眉毛,又加了几分力气踩油门。
      菲尔斯感受到了加速。他目视前方,看见殷雲又超过了一辆车,注意力彻底回到了殷雲身上:“埃尔西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殷雲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靠在车窗沿支着下巴:“工业城市发家,没什么历史也没什么自然风光,可能就是高楼稍微多一点。”
      “但你看起来很急切,我以为前面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菲尔斯解释道。殷雲在研究以外的事情上往往没有什么耐心,尤其是前方有什么他想要达到的结果时。比如在殷雲饿的时候,如果菲尔斯没有及时端上餐盘,殷雲会像小孩子一样不高兴,躁郁地反复跑到厨房问“还要多久”。
      殷雲好像唯独在爱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这么一说……我确实是在期待,但期待的不是那座平平无奇的城市,而是让你踏上一片新的土地,看看你脸上是什么表情。”殷雲抬眼对菲尔斯笑了笑,“我真喜欢看你表露出那些新鲜的情绪。——以防万一你听不出来,我是站在创造者与爱慕者的角度说出这句话的。”
      “我知道。你经常像这样说话。”菲尔斯转回车窗,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在期待,不过路上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
      后半程殷雲将车速放慢了些。傍晚时分,橙红的夕阳落入楼宇间,他们在逐渐暗下来的暖光中经过了埃尔西区的路牌。
      正如殷雲所说,这座城市除了高楼大厦林立之外没有什么特色。殷雲找了一处可以停放房车的地方,然后带着菲尔斯下了车。
      这个时间段行人正多,匆忙地穿行在道路间,街边的店面一间一间亮起,人声渐渐喧嚷。菲尔斯站在路边有些惊叹地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仿佛按下了加速键,每个人都在飞快地走路、说话,从某处匆匆赶往另一处。
      “接下来去哪里?”殷雲站在菲尔斯身旁,侧头问他。
      菲尔斯回过神,看向殷雲:“你想去哪?”
      “天呐,明明是我先提问的。”殷雲无奈地说,“我再强调一遍,这次旅行的主角是你,你的意愿很重要。”
      “可是就算你要问我……”菲尔斯的目光投向周围,“我还是只能给出同样的答案。因为哪里都没去过,所以都想要去看看。”
      殷雲耸了耸肩:“那就这么做。”
      于是他们从最近的店铺开始逛起。菲尔斯走进服装店、珠宝店、维修铺,像个尽职的市场监管人员,扫视过店内的装饰和商品,就开始观察店员与顾客的互动,然后在店员走过来打招呼时顺理成章地听对方介绍一遍店内的服务。他很快就掌握了这片地区的交易习惯,还听到不少复杂的人际关系。
      接着他们走进路边的一间餐馆解决晚餐,两人分别点了菜单上的标准套餐一和标准套餐二,厨师便从烤箱里拿出两块厚实的植物肉排淋上不同的酱汁,再点缀上一些蔬菜就将餐盘推了出来。点餐后一分钟之内就能吃上一份味道不错的餐食,怪不得这间店里坐满了身穿工装的食客。殷雲尝了一口菲尔斯的那份套餐,发现味道没什么差别。
      之后菲尔斯开始在街道上四处走动,像是想要用双脚丈量出整个城市的长度,围绕一个街区走上整整一圈,接着去往下一个,只在看到没见过的店铺时才稍作停留。
      “你像个兴奋过头的童子军。”殷雲半途瘫倒在了路边的长凳上,“我知道你的心情,菲尔斯,而且我还知道你现在可能有点激素分泌过多了。行行好,我们不必在今晚画出埃尔西区的地形图。如果你还想继续看,我们可以在这多呆几天。”
      菲尔斯站住了脚,走回殷雲身旁,好笑又略带歉疚地看着他坐姿不怎么好看的创造者:“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点兴奋过头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殷雲斜倚在长凳上,仰起脸来才能跟菲尔斯对上视线。殷雲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眼熟,又有些违和,然后他想起自己曾在电脑上模拟过菲尔斯置身于城市里的场景。屏幕上的合成画面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殷雲现在想起来,又觉得光影还是比不过实际场景中的好看。
      殷雲冲菲尔斯勾了勾手,指向自己面前:“过来,蹲下。”
      “你像在使唤一只小狗。”菲尔斯抱怨道,但仍走了过去,低下身。
      “转过去。”殷雲抓着菲尔斯转了半圈让他背对自己,然后按着菲尔斯的肩膀压低,这才满意地离开长凳,整个人趴到了菲尔斯背上,“我太累了,背我回去吧。我可不想在旅行的第一天就倒在外面。”
      菲尔斯不太赞同,因为他判断今天的运动量仍在殷雲的承受范围内,而殷雲大概只是在耍赖顺带制造亲密接触的机会。但目前的状况是菲尔斯自己造成的,况且过于高涨的情绪也有可能影响了他的判断。总之菲尔斯妥协了。
      殷雲的体重在成年男性中不算重,对于仿生人来说更是如此,菲尔斯可以轻松地稳稳托住他。一旦安定下来,殷雲身上攒下的热气就开始被气温带走,发凉的手指贴在菲尔斯颈间取暖。殷雲也许是真的累了,走回去的路上没有吵闹,伏在菲尔斯的肩上静静地呼吸。
      道路变得宽敞,行人和声音像是被夜里的冷风吹走了,只剩沉闷的脚步声落在灯光里,扑通扑通地穿过街巷。
      好像还是在家里一样。菲尔斯想。只是走的路更远一点。

      北边的天气从秋天走向冬天,南边却还在夏天的末尾。某一天殷雲觉得太冷,他们就开始朝着太阳运行的那一半天空驶去。菲尔斯花了一阵子适应驾驶座和殷雲带给他的压力。
      太阳能板排布在城市的边缘,像是海浪一样迎着阳光粼粼地闪烁。楼房大多是橘黄色,街边摆着大大小小的棕榈树,塑料和化纤布勾勒出昔日的生机。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排斥年轻元素的老顽固,就算高楼早就压垮了旧砖路,也要在地下室塞进弹风琴的诗人。
      诗人用含糊的方言唱不顺耳的曲调,所以他也没有观众,人们只是端着从吧台买来的食物或饮料,坐到他周围的桌子前,牵强附会成旧时代热闹的现场音乐厅。
      “这座城市有海滩。”菲尔斯翻着皱了边的旅游手册。这一捧旧纸页看起来都能当古董了,很是随意地被塞在地下“音乐厅”门口的架子上供人翻阅。
      殷雲正在嚼着面包棒,这是吧台最便宜的零食,半指宽的面包棒满满当当地装在纸杯里。他闻言抬了抬眼,瞥向旅游手册的封面:“那是哪一年的宣传语?现在肯定已经没有了。”
      菲尔斯便翻过纸页去看封底:“对,四十七年前。当时海平面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我在纪录片里看到过。”
      殷雲咔嚓咔嚓地把一根面包棒塞进嘴里,像是松鼠吃坚果,接着捻了捻手指上的碎屑,端起纸杯站起身:“我们去看海堤吧。”
      这座海滨小城坐落于平原的边缘,曾经依靠旅游业和渔业发展得热热闹闹,不过海平面大幅上升以后,这里的海拔就从个位数变成了负数,码头也全都被隔在了海堤外面的水底。
      驶向海边的路上,房屋逐渐变得低矮、褪色,同时漫长的堤坝从视野的尽头涨了起来。越是靠近海的地方人就越少,海堤遮蔽了阳光,生物便不愿在这里扎根。
      巨大的海堤与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几乎等高,顺着海岸线无尽地蔓延。灰扑扑的堤坝身上有一块块修补和加固的痕迹,也有雨水侵蚀留下的深色斑纹。曾经的海滨公路被堤坝的支墩踩得龟裂变形,难以行车,徒步也要小心谨慎以免摔跤。
      殷雲踢开脚边的碎石块,盘腿席地而坐,把剩了两根面包棒的纸杯放在面前。海浪拍击大堤的轰轰声从遥远的天际线传过来,抬头是阴沉的天空和阴沉的建筑物,海好像只存在于声音里。
      菲尔斯竭力仰头去寻找海堤的顶端,因为堤坝太过拔高,他不自觉后倾着身体,下颌到脖颈一线拉扯得紧绷。他漆黑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映出高处的图景,灰暗堤坝之上是阴霾天空的微光,清晰的分界线横在玻璃球的中央。
      殷雲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脊骨疼痛,按着后颈垂下脑袋,捻起一根面包棒,用它轻轻敲击了一下另外那根,像是在碰杯,细碎的碰撞声被掩进了遥远的浪涛声中。殷雲把面包棒叼在齿间,举起纸杯:“菲尔斯。”
      菲尔斯收回视线,那双眼又被地面的景物填充,不再像是透明空泛的玻璃制品了。他抓着杯沿接过了纸杯,把最后一根面包棒分三口吃完,末了对殷雲说:“虽然来看海堤是你的提议,但你对它好像没什么兴趣。”
      “我到了这里才发现。”殷雲懒洋洋地一手支颐,“它确实是一座很巨大的堤坝,但也只是一座堤坝,硬邦邦又冰凉,太单调了。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菲尔斯走近两步,坐在了殷雲的身边:“我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建筑物,所以感觉还挺新奇的。离开之前再让我看五分钟,好吗?”
      殷雲弯起了嘴角:“现在变得有意思一些了,所以你也可以多看一会儿。”
      菲尔斯于是专心观察起了海堤。他习惯殷雲的注视,从生活在实验室时起殷雲的视线就总是放在他身上,菲尔斯早已掌握了不受这种视线干扰的能力。他一心感受着自己看到堤坝时的情绪变化,想象数十年前住在这里的人们如何看着巨大的海堤拔地而起,又如何在后来的年月里渐渐搬离这片地区。
      五分钟一过,菲尔斯便站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回头对殷雲伸出手:“走吧,我看完了。”
      殷雲让菲尔斯把自己拉了起来:“你眼睛里的海堤好像更值得看,可惜你自己看不到。不过我也可以把我的眼睛借给你。”
      他又开始讲笨拙的情话了。菲尔斯心知肚明,但下意识地看向了殷雲的眼睛。浅淡的琥珀色被大面积的灰晕染,显得比平日更深沉,瞳孔也微微扩张,放大了眼仁中深色的部分。菲尔斯很少如此关注这双眼睛,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接着菲尔斯发觉殷雲的下眼睑是微微凸起的,形成一个含笑的表情,丝丝缕缕的喜悦从眸中透出来,这是看到喜爱的事物时的眼神。菲尔斯走神去想,自己的眼部肌肉和瞳孔也会有这样细微的变化吗?殷雲肯定做出了这样的设计,但这些反应对应的情感是从何而来呢?人的内心感受与外在表情是会互相影响的,那么,如果他做出正确的反应,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探知到相应的情感吗?
      “菲尔斯。”殷雲忽然出声唤道。他先一步移开了眼。
      菲尔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了。他松开殷雲的手,眨眼时感觉有些酸涩——时间太过长了:“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一些问题……对不起。”
      殷雲呼出凝滞在肺里的空气,胸腔里仍然细细密密地痒。接着他轻笑了一声:“我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一个理论,两个人持续对视十五秒就会爱上彼此。如果能找到来源的话,我要告诉他这个理论的可重复性不够强。”
      菲尔斯看到殷雲蜷曲的手指,同时感受到一种酸涩的刺痛,他猜测这种情绪来源于殷雲。所以菲尔斯向殷雲抬起双手:“我推测你需要一个拥抱。”
      殷雲抬起眼,泄了气似的塌下肩膀,走到菲尔斯身前:“你为什么总是在这些时候非常敏锐,对关键问题却完全不开窍呢?”
      他伸手用力地抱了一下菲尔斯,让骨骼隔着温暖的血肉紧拥,很快又松开手,转身往房车那边走过去。

      殷雲与菲尔斯为数不多的争吵——或者说,殷雲单方面的抱怨——总是发生在目的地的问题上。殷雲作为一位严谨的科研人员,却对旅程中的不确定性有着不寻常的迷恋,菲尔斯也是头一次发现这件事。而菲尔斯的情况正好相反,他喜欢提前确定目的地,然后在前往那里的途中享受期待的感觉。
      其实解决方法非常简单,只要菲尔斯闭紧嘴巴,殷雲就不会知道他刚刚拐弯是有目的的,殷雲可以保有未知的神秘感,菲尔斯也可以继续期待。但积极情绪的奇妙之处在于,分享能够让这种情绪翻倍地增强。所以菲尔斯常常忍不住在中途透露出真相,然后在殷雲的不满声中品尝这种轻飘飘的情绪。
      但埋怨得并不怎么专心的殷雲注意到了菲尔斯的表情。殷雲的眉毛压下来,抱臂盯着菲尔斯:“你是不是故意的?”
      菲尔斯短暂地将视线从前方的道路上移开了一下:“嗯?”
      “你的冷静显得我像个无理取闹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而且你现在的神情相当愉悦,让我很难不怀疑你就是故意这样想看我出丑。”殷雲说着,咂摸了一下这话中的意味,又显出一副深思的模样,“起码在出门之前,你的性格还不是这样恶劣的,听起来你简直就是个幼稚的高中生。”
      菲尔斯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雲,虽然大多数时候你确实非常了解我,但这次你好像有点反应过度了——确实像是人到中年,并且时刻焦虑着自己的儿子会走向叛逆。 ”
      殷雲耸耸肩,干脆认下了这一指控:“但是看上去我的焦虑是有道理的。”
      菲尔斯自己反应过来,笑了一声。他确实得承认,最近他才发现自己还挺擅长挖苦别人,而这个“别人”通常就是指殷雲。于是菲尔斯缓和下语气:“如果路程顺利的话,我们能够在四个小时以内找到一间家庭餐厅。我听说那里的水果奶冻不错。”
      殷雲难以置信地转过眼来:“你不会是在安抚我吧?用透露又一个目的地的方式?”
      菲尔斯自知理亏,闭上了嘴。
      云层从中午就开始堆叠,宽敞的路面之上是暗灰色的低沉天空。殷雲倚着车窗,晃晃悠悠地睡着了,驾驶室内便安静下来。到了午后,菲尔斯并不感到困倦,但考虑到一些殷雲并未教给他、他自己上网查到的驾驶安全问题,菲尔斯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停车休息片刻。
      雨就是此时落下的。先是零星的水渍,然后逐渐变得密集。等菲尔斯停下车以后,整个驾驶室已经笼罩在一片清脆细密的敲击声中了。雨滴被拉得极细,又轻又快地落到地面,绵密地编织出泛白的水幕。
      殷雲仍然安稳地枕着车窗,也许是被雨水打在车身的震动打扰,微微蹙眉,却没有醒来。菲尔斯怕他着凉,解开安全带探身过去,扶起了殷雲的脑袋轻声道:“雲,去后面睡吧。”
      殷雲迷蒙地掀开一边眼皮,大约没怎么弄清状况,含糊地咕哝:“我不饿,让我再睡一会儿……”
      接着他又闭起了眼。殷雲坐在副驾驶休息的时候喜欢裹着毯子,这样即使长时间不活动,身体也不会冷下去。因为气温变低,车内的暖风开得很足,反倒比平时更暖和了,殷雲把自己捂得太严实,脸上难得见到几分健康的血色,只是嘴唇有些干燥起皮。
      殷雲安然地枕在菲尔斯的手掌上,眉头舒展开,看上去对这个新枕头十分满意。菲尔斯垂眼盯着殷雲的嘴唇,想起那天晚上在“绿洲”外面,他就是这样托着殷雲的后脑亲吻他。但昏暗无光的环境下,菲尔斯看不清殷雲的神情,也看不清他苍白的脸色和染红的嘴唇。
      冰凉的雨丝洒落在车顶,热气扑在冷玻璃上凝成白雾。殷雲的唇面被唾液润湿显得柔软,菲尔斯抿着嘴,想,那天的殷雲大概也是这样,因为触感并没有什么不同。
      舒缓的雨声有助眠的效用,殷雲醒来时已经能望见城市的边缘了,甚至不知道他们曾有过一次午休。殷雲坐起身,把脑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靠枕拿下来搂在怀里,揉捏着僵硬的颈椎:“啊,路牌上写着麦克库克区,真令人意外,我完——全想不到我们会来这里。”
      “你好像很焦躁。你没有睡好吗?”菲尔斯态度温和地问。
      殷雲的新一轮抱怨在开头就被菲尔斯轻飘飘地截断了。殷雲泄了气,支着脑袋去看窗外汇聚向主路的车辆,拖长声调说:“只是偶尔的无理取闹。记得吗?我正在步入中年呢。”
      他们找到餐厅的时候,距离菲尔斯提出这个目的地正好过去了三小时二十分钟。作为繁忙都市中的用餐场所,它实在明亮温馨得不像话,让殷雲稍微回忆起了大学以前呆在家里的日子。当然,菜品的价格也有相应的抬高,好在殷雲在这方面一向不必吝啬。
      “晚上好,两位先生!”热情的服务生将餐盘送到桌上,两条麻花辫垂在她的头巾下,鼻头有几点雀斑,她整个人像是老电影里蹦跳在乡间小路上的姑娘,面上挂着得体的灿烂微笑,“为您奉上本店的招牌甜品——什锦水果奶冻,厨师使用了健康的香味剂还原新鲜水果的独特风味,香甜又不失清爽,适合全家人共同品味!您的餐品已经齐了,祝您用餐愉快。”
      菲尔斯礼貌地道了谢,她便轻轻鞠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去后厨。
      殷雲收回视线,看见菲尔斯正自顾自地把他爱吃的菜推过来,便问:“你没有发现吗?”
      菲尔斯抬眼:“发现什么?”
      殷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刚刚服务生离开的方向。菲尔斯朝那边看了看,茫然地转向殷雲。
      殷雲笑了一下,显得有些不怀好意:“那是个仿生人。”
      菲尔斯诧异地眨眨眼,不禁又往后厨望,恰巧见到那个女孩端着餐盘走出来,仍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什么?我没看出……你怎么知道的?”
      殷雲不紧不慢地挖了一勺奶冻填进嘴里,确实有种罕见的清新口味。末了他才开口,小勺往女孩儿的方向点了一下:“市面上的仿生人需要在体表标示型号批次,一般会在脖颈、手腕之类的位置印编号,不同的公司可能会选择不同的部位。你看,她右手上是不是绑了一截缎带?多半是餐厅为了美观才这样遮盖编号的。”
      菲尔斯沉默片刻,观察着女孩儿的举止,表情仍旧有些飘移不定:“可是也许那只是个饰品?我看到很多人也会这样。”
      殷雲叼着勺子,那点不怀好意这下完全浮现了出来。他捏着勺子柄,像测视力一样挡住自己的一只眼睛:“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生产商买了我们实验室的设计。虹膜是我调整的,在保留美观的色彩的同时提升了视力。我还是挺满意的。”
      菲尔斯的视线回到了殷雲身上,接着低头看向女孩儿先前送来的奶冻:“我现在的感觉有点古怪。你的措辞像是在说她是我的姐妹一样。”
      菲尔斯记得,女孩儿的眼睛是接近黑色的深棕,像是纯真懵懂的小动物。仔细想来,那颜色其实非常像菲尔斯的眼睛。
      “我确实用了一点点在你身上试过的基因片段——当初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案,并没有把它用到你身上。因为他们给出的基础片段太差了,我能做的改进有限,刚好把那个废案再利用一下。”殷雲一手支着下巴,含笑的眼睛注视着菲尔斯,“所以,你仍然是我独一无二的、最满意的作品。”
      菲尔斯垂下眼,奶冻渗出一点乳白色的汤水,聚在圆形的奶冻周围勾勒出不规则的轮廓。他被接踵而至的陌生感受冲撞得有些手足无措,离开实验室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
      这是菲尔斯第一次鲜明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拥有人类外壳的人造物,同时殷雲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创造者。菲尔斯感到好奇,想要知道其他仿生人会不会与自己有相似的思想,会不会有认知差异。但他一联想到其他的仿生人,又会开始探究他们中会不会有什么殷雲参与的部分,殷雲在他们身上投入了多少时间和情感。菲尔斯很在意,却理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在意。
      然后他听见殷雲的声音穿破了纷乱的思绪:“菲尔斯。”
      他下意识抬起头。殷雲刚刚咀嚼完一根通心粉,正慢条斯理地切着香肠:“慢慢来。想不明白就以后再想,先填饱肚子。你的汤要凉了。”
      于是菲尔斯拿起了勺子。感谢殷雲的及时提醒,汤仍然保持着合适的温度。菲尔斯的头脑清晰了一些,看向殷雲:“你是特意让我知道她是仿生人的,为什么?”
      “因为时机恰巧。”殷雲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一直对自己的身份问题有点迷茫,我想过很多次让你接触一下其他仿生人,但又担心这对你不成熟的思维来说太危险了,所以一直没有实践。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又碰巧见到一个。就这么简单。”
      菲尔斯有一瞬间几乎感到气恼,因为殷雲像是在进行实验一样摆弄他的思想,却不在乎他可能会感到不舒服。但菲尔斯紧接着意识到,这种气恼更早就已经产生,当殷雲说出仿生人虹膜的真相时便悄然埋下了。
      菲尔斯用勺子拨弄着碗里漂浮的蔬菜:“雲,你让我的心情变差了。”
      “我很抱歉。”殷雲便说。
      菲尔斯安静地喝完汤,看着殷雲:“我想跟她聊聊。”
      殷雲咽下最后一口奶冻:“如果你不怕这样会让你的情绪变得更糟的话,那没问题,我同意。”
      晚饭过后,菲尔斯去询问了店长,同时也是仿生人的所有者,对方同意了菲尔斯的请求。于是半小时后,女孩儿摘掉了服务生的围裙,坐到了殷雲和菲尔斯旁边的椅子上。
      “晚上好,两位先生!”她用了相同的开场白。女孩儿身形优美丰腴,挺拔地坐直,显得大方又自信,放在任何一部家庭喜剧中都是完美女主角的形象。
      菲尔斯有些不知该将对方放在何种身份上进行对话,犹豫着开口:“你好,我叫菲尔斯。嗯……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微笑着说:“你可以称呼我为伊卡莉亚。”
      “听起来是个特别的名字。它有什么寓意吗?”菲尔斯问道。
      “不,菲尔斯先生,这只是管理人员分配给我的名字。”女孩儿依然用热情的语调回答。
      所以她完全清楚自己身为仿生人的事实。菲尔斯想着,又问:“好吧,伊卡莉亚。你来自哪里?”
      伊卡莉亚流畅地背诵道:“我是道尔家庭餐厅的一份子,我从诞生起就在这里工作。不过,如果您问的是生产地的话,我来自海德区的科瑞迪公司。”
      菲尔斯在记忆中找到了相应的地点。他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要如何继续对话了。菲尔斯感到一种异样,好像对伊卡莉亚感到气愤,又像是在为她悲伤。这种矛盾的感受让他既想把一切费解的问题丢到伊卡莉亚脸上,又想立刻起身离开这里。
      菲尔斯本能地看向殷雲,立刻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殷雲从始至终都在关注着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过伊卡莉亚。殷雲静静地看着菲尔斯,等待他的反应。
      菲尔斯吸了口气,又转向伊卡莉亚:“实际上,我想要跟你说几句话,是因为我同样是仿生人。”
      伊卡莉亚的表情终于产生了些许变化,她略显茫然和疑惑地稍稍歪过头:“哦,这让我很意外,菲尔斯先生。不过,既然您坐在了这里,您就是我们的顾客。我们平等地招待所有顾客。”
      说完,伊卡莉亚再次得体地笑起来,坐姿笔直。
      “这是我第一次跟……同类,面对面地说话。感觉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菲尔斯诚实地说,“虽然在品种分类上我们同属一类,但我感到你和我有很多无法相互理解的思想。”
      伊卡莉亚摊开手掌点着自己的胸口:“人们总说我善解人意。菲尔斯先生,您可以试着说出你的烦恼,我会仔细聆听的。”
      菲尔斯笑了笑:“不用了。抱歉打扰了你的工作,请帮我们结账吧。”
      雨早就停了,平整的路面不见多少积水,只湿漉漉地反射着霓虹灯光,像落满灰尘的镜面,车轮滚过时发出哗哗声响。菲尔斯抬起头,看见大厦身上的巨型灯屏前聚积了水汽,层层叠叠的白雾飘在高空,像渺茫的云气。
      “雲,”菲尔斯于是指向上方,“你的名字所说的烟云,是不是就像这样?”
      殷雲也抬头去望:“大概是吧。但谁知道呢。我父母给我取名的时候查的是字典,又不是纪录片。他们俩可能也不知道烟云长成什么样。”
      菲尔斯若有所思地仰望着那飘忽的水雾:“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指代的意象很美。总比‘菲尔斯(fierce)’好些吧。”
      殷雲转过身来,面对着菲尔斯:“你今晚的感想总不会是想要换个名字吧。”
      菲尔斯摇头,对殷雲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名字或多或少都会寄予着一些特殊的意义,与这个人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但是伊卡莉亚却说她的名字是分配来的,总感觉……我不知道,这让我感觉不太好。”
      殷雲轻轻叹了口气:“你好像比我预料中更容易共情。”
      菲尔斯看着殷雲呼气时的白雾弥散开:“我想是拜你所赐——各种意义上。”
      殷雲回头瞅了一眼餐厅温暖明亮的灯光,又转向菲尔斯:“不过,说不定是你太自以为是了呢?或许‘伊卡莉亚’也有着独特的含义,只是没有人告诉她而已。”
      菲尔斯蹙了蹙眉:“可那有什么区别吗?”
      殷雲迈开步子,边走边说:“就像你叫菲尔斯,这个名字在诞生的一刻确实是有特定的含义的,但后来我喊你的名字的时候,已经不会想起它本身的意思,而更多的是在想着你这个人了。所以,名字本身也许会有特殊意义,但名字的拥有者能够赋予它新的含义。——总之,我是想说,你太在意名字的问题了。只是一个词而已,证明不了什么的。”
      菲尔斯走在殷雲的身边。雨后室外的声音变得嘈杂,总有浸了水的声响从角落里渗出来,填满话语的空缺,并在殷雲的话音落下后仍旧嗡嗡地振颤耳膜。直到他们回到房车里,把车门关上,耳中才终于安静下来。
      菲尔斯在门前站定,玩笑地对殷雲说:“所以,你是想劝说我不要改名?”
      殷雲转过来,看到菲尔斯的神情重新松弛下来。殷雲笑了笑:“菲尔斯。”
      “嗯?”菲尔斯应了一声。
      殷雲面对着他,认真地、恳切地说:“我爱你的全部,连同你的名字在内。”
      菲尔斯似乎有点明白殷雲在说什么,却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在回来的路上进行的一系列思考也并未宣之于口。所以菲尔斯只是按照惯例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
      “没关系。”殷雲转过身去脱下外套。

      朦胧的光感,遥远的引擎声,接着是柔软而熟悉的触感。尚未暖热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流入室内,将整个房间照得像是一场梦。殷雲聪明的大脑在睡懵了之后不似平时那样灵活,判断出周遭并非近一段时间休息的场所,便立刻发出信号迫使殷雲睁开眼。
      殷雲恍惚地看着自己阔别已久的卧室,以及躺在自己身旁的菲尔斯。
      殷雲很少有机会能够在清晨看到睡着的菲尔斯。他时常昼夜颠倒,如果清晨还醒着,那么多半是在研究室,等到菲尔斯起床后去喊他,他才会想起休息。殷雲侧过身,目光停留在菲尔斯身上。
      菲尔斯的睡相一直很规矩,也不会发出扰人的声音,安安静静地平躺在枕头上,一整晚都几乎不会挪动。菲尔斯闭起眼的时候才更像是一个仿生人,仿佛灵魂暂时从这副躯壳中抽离,只把精雕细琢的外壳留在这里。
      殷雲不禁轻声呼唤:“菲尔斯。”
      菲尔斯有规律的作息时间,不易被惊扰睡眠。但他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眼睑下的眼球小幅地转动,脑袋稍稍向殷雲这一侧歪过一点。
      殷雲回忆起四年前,他守在培养箱旁,菲尔斯也是这样安静地闭着眼,而殷雲就耐心地等待菲尔斯醒来,日复一日。
      好像真的过了很久。
      殷雲坐起身,伏在菲尔斯的上方,双手捧着他的脸,稍微提高了声音:“菲尔斯。”
      菲尔斯的眼球又转动了两下。他掀开眼皮,仍睡眼惺忪。
      殷雲弯起嘴角,俯身与菲尔斯额头相抵:“早安,菲尔斯。我真想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