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平安》宋禾

2、两枚铜钱

　　雨后，南林街尾榕树旁，萧瑾甡有一搭没一搭撕着手里的糕饼，抛进湖里，湖面阵阵涟漪层层叠叠，红白锦鲤纷纷冒头争先恐后。

　　街尾这里尚算偏僻，没有街前那些不绝如缕的叫卖声，萧瑾甡在家闷了大半个月，本以为出来透透气能松快一些，谁知刚逛了一条窄街，她就有些恹恹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对着湖里的鱼儿发起了呆。

　　手里的糕饼撕了个大半，萧瑾甡见一尾黄鲤冒出头，恰巧将她刚投进去的饼渣吞如口中。

　　通了！

　　萧瑾甡突然就想明白了，她作势起身，双足传来阵阵酥麻。

　　萧瑾甡却笑了，她看着自己鞋间沾染的黄泥，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萧瑾甡等了又等，等那股直往腿肚子上钻的酥麻感逐渐消退，她刚要去寻找小橘，耳旁就听到了小橘那丫头熟悉的喊声，萧瑾甡赶忙冲着远处招了招手，“在这呢！”

　　还没等小橘站在跟前，萧瑾甡的脸上就挂上了标准的乖巧笑容。

　　粉糯白皙，清新甜美。

　　然而，这一招对别人或许有用，但是小橘对此早就免疫了。

　　果然，这小丫头又生气了，人未到声先至——“小姐！你怎么总是这样，我就去买个糖葫芦的功夫，你就又不见了！害我这通儿找！我就差将整条南林街翻过来了！小姐，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你怎么舍得！”小橘小喘着气跑到萧瑾甡面前，她将手里的两个糖葫芦一股脑全递给萧瑾甡，双手插在腰间边喘边“埋怨”自家小姐，而她的小姐，此刻除了穿着打扮以外哪有一点小姐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丫鬟似的，一眨不眨地听着小橘的埋怨。

　　等小橘说完，萧瑾甡将剩的不多的糕饼全抛入湖中，她一手接过糖葫芦，另一只手还在替小橘顺着气，萧瑾甡好言好语道：“好小橘，不生气啦，看，给你个糖葫芦吃好不好~是你最爱吃的糖葫芦哦。”

　　小橘哑了哑，小姐惯会如此赖皮，那糖葫芦明明是她自己掏月例银子买的，被小姐这么一说，就好像是她买的似的。而且，她这一路跑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哪有那个功夫吃糖葫芦嘛！

　　小橘缓了缓气才说：“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咱们下回能不能不乱跑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前阵子外面那么乱，虽说如今新帝继位情况有好转，可那终究还是不甚太平啊！

　　说着说着，小橘鼻腔一阵酸，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也红了。

　　萧瑾甡见小橘要哭，也意识到胆小的小橘在担心些什么，她拉着小橘坐在自己身旁。承认错误：“小橘不哭，生生知道了，以后一定再也不这样了。”

　　萧瑾甡为防小橘不信，还将没拿糖葫芦的手举到头顶，做发誓状。

　　小橘望着萧瑾甡的模样，差点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她背过身去忍着笑意严肃说：“小姐，你总是这样！你再欺负小橘，小橘……就……就……”

　　“就什么？”

　　“就不理你了！”小橘作势还又偏了偏头，撅着得嘴巴都能挂个瓢，一脸要和萧瑾甡划清界限的模样。

　　萧瑾甡才不信小橘会不理她呢，她俩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主仆而是姐妹。

　　小橘不理谁都不会不理她的。

　　小时候的种种依旧历历在目，萧瑾甡会然一笑，她伸出手捏了捏小橘腰间的细肉，小橘强撑着的严肃脸立刻不攻自破。

　　“小姐！你又欺负我！”

　　“好小橘，乖小橘，别生气啦，我请你吃糖葫芦~”

　　“小姐！那明明是我买的！”小橘从萧瑾甡手里接过一根糖葫芦，重重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好吃就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呜……嗯，嗯，好吃！也不看是谁买的！对了，小姐，我刚才去买糖葫芦的时候，碰到一个怪人，嗯……一看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应该是从别地方来的，高高瘦瘦看样子像个难民……还有病，得亏我手疾眼快……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我再说什么啊！”

　　萧瑾甡：“啊？怎么了？”

　　小橘看看萧瑾甡，又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她将嘴里的糖葫芦咽下去，才说：“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你告诉小橘，小橘帮你想办法。”

　　萧瑾甡嘴角露出浅笑，她揉了揉小橘圆鼓鼓的脸颊，明明就是个小吃货，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萧瑾甡确实有心事，当刚刚她已经想明白了，她看着脚下的湖面，思索了一阵后说：“小橘，你愿意陪我去趟京城吗？”

　　小橘想都没想就说了愿意，从来都是小姐去哪她就去哪，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小姐分开，就算以后小姐嫁了人，她也是要跟过去伺候小姐的！

　　小橘答应完，还顺道咬了口山楂，嚼着嚼着，这才反应出来小姐说的不是城南的胭脂铺也不是城东的寺庙，而是离这里十万八千里的京城！

　　小橘差点被山楂噎到，她将嘴里的糖葫芦吐出来，拍着胸口一脸惊慌，她的声音都有些打颤。

　　“小姐，你……说去哪？”

　　小橘一惊一乍惹的三两路人围观，正看着湖面浅鱼游走好不自由的萧瑾甡也被吓了一跳，她拉着小橘，替她拍着后背顺着气。

　　小橘如今也没心情吃糖葫芦了。

　　萧瑾甡垂着眼皮，轻声说：“我想去京城找找阿爹，小橘，你说，阿爹去京城这么久都没回来，阿爹会不会……”

　　“小姐！”老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小橘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淡淡忧思。别说小姐会担心，就连她也会担心，老爷待她和府里的其他下人都很宽厚，整个萧府上上下下都不希望老爷出事……小橘想宽慰小姐，但想起前不久听到的传言，她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按照计划，阿爹早就应该谈完生意回来了。阿娘最近眼底都青乌了不少，想来也是担心阿爹的。还有爷爷……我听董叔说爷爷最近天没亮就起来……”

　　小橘想到夫人，又想到老泰山，默默点了点头，可是那可是随便一个牌子倒了就能压倒七八个皇亲贵胄、天子近臣的京城啊！

　　主仆二人一同望着湖水，微风如细网将二人网在一处，小橘的衣袖被风撑起，早春的凉意令小橘抖了抖，她转头看向自家小姐，玉指素臂露在外面，才发觉小姐往常合身的衣襟此刻看起来也宽松了不少。

　　原来小姐为了老爷的事情，也清瘦了不少啊。

　　再看眼小姐身旁一口没动的糖葫芦，小橘攥了攥手心。她不忍心再看小姐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说：“好吧，不就是京城嘛！别人都去得，咱们也去得！”

　　“小姐去哪！小橘也去哪！”

　　萧瑾甡眼中藏着隐隐泪花，她刚才都想清楚了，京城她是一定要去的，她只是有些不放心小橘，她不在，小橘也会很惦记她的吧。

　　听到小橘答应陪自己一同前往，萧瑾甡握住小橘的手，说：“好小橘！你真是我的好小橘！我的好姐妹！”

　　小橘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一抹藕粉色爬上脸颊。既然要动身去京城，自然要准备一番，萧瑾甡和小橘拿定主意后，就不再四处闲逛，果断往萧府大宅走。

　　一路上小橘叽叽喳喳像个百灵鸟一般说个不停，萧瑾甡就喜欢小橘这个随性通达的性子，仿佛永远都不会有事情令她着急上火、郁结于心。

　　萧瑾甡被小橘感染，也开始向往了起来。

　　“小橘，我们这番去京城，还是男扮女装吧，就按咱们得老规矩，我是大哥，你是二弟。”

　　“好的小姐。”

　　“听说京城比咱们这里冷，我们这次得多带点保暖的衣服。也不知道阿爹冷不冷……”

　　“小姐，老爷冷了就买新衣服穿呀，京城那么大，还能没有卖衣服的铺子？”

　　“也是，还是我们小橘聪明。”

　　“那是，小姐，你说京城的空气会不会都和咱们这个地方不一样……京城会不会比咱们这里还要热闹？”

　　萧瑾甡被小橘逗得频频浅笑，她走着走着，一时没留神还险些撞到一个男人身上，多亏了小橘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小橘盯着那个差点和小姐撞在一起的举着糖葫芦的男人背影皱了皱眉，念念有词着幸好幸好，小姐没碰到他，要是被他的病气传染了可怎么办啊……

　　那别说是京城了，就连萧府大宅都出不去了！

　　萧瑾甡看了眼那个清瘦的背影，想的倒不是小橘的那一套，她只觉得这个男人长得也太高了吧，她从未见过如此高的男人。再看一眼那看起来不足两掌宽的腰，萧瑾甡又略有些许不忍，她本想叫住那个男人，让他跟自己回家拿点吃食，反正她家就在眼前……

　　小橘：“小姐，你看……咱们府上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和往常不太一样……小橘揉了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萧府大宅，门前人进人出好不热闹，萧瑾甡循着看过去，整个人也都僵住了。

　　那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萧瑾甡急忙走上前，险些又撞到从萧府里跑出来正要去寻找萧瑾甡的伙计小董，小董一见到小姐，眼泪又不自觉的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小姐！您终于回府了。”

　　萧瑾甡：“你这是怎么了？”

　　小橘也被小董的泪水吓了一跳，忙跟着问：“是啊是啊，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和我们小姐说！”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

　　小董扬起袖口擦了擦眼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太敢看小姐和小橘，原本想好的话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从来对他们这些下人都很好，他怎么忍心告诉小姐……老爷遇难的事呢……

　　小姐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难受吧？

　　小董说不出口，一直伺候老泰山的董叔正巧走了过去，他刚伺候老泰山含了片红参，就怕府里一时乱成一锅粥才出来看看的。

　　小董：“爹……”

　　董叔了然地看了眼自家儿子：“嗯，还是我来和小姐说吧。”

　　“小橘，你将小姐扶稳，小姐，是这样的，刚刚收到消息……老爷在京城谈完生意后被人害了……尸首无存。”

　　“什么？”

　　尸首无存……

　　萧瑾甡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她只盯着眼前，董叔的嘴在一张一合，至于他说了什么，她却听不到了，萧瑾甡满脑子都是尸首无存这四个字，她怎愿意相信，那个出行前还承诺给自己带京城特产、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照顾好母亲和爷爷的父亲，一去竟再也回不来了……

　　萧瑾甡不愿相信，她睁着眼，原本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眼黯淡无光，像蒙了层灰黝黑空洞。

　　和萧瑾甡一样不愿相信一切的小橘也像是个木桩子一般傻站着，直到萧瑾甡闭着眼睛昏了过去，小橘才回过神。

　　小橘：“小姐！”

　　董叔将萧瑾甡抱起，小橘就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小董怕小橘也像小姐那样昏过去，也守在一旁。

　　萧瑾甡昏了大概三四个时辰，她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的头有点痛，她的心也空洞洞的仿佛缺了一块，也很痛，萧瑾甡摸着心口，那里却仍旧在有力地跳动着，她注意到靠着床榻在地上睡着的小橘，轻轻撑起了身子。

　　小橘听到动静立马惊慌地抬起眼，“小姐，你醒了！”

　　“你回屋去歇着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小姐！我不累，让我陪着你！”小橘怕小姐想不开，说什么都不肯走，萧瑾甡明白这傻丫头再想些什么，可她还有爷爷和母亲，她怎么会犯傻呢？再说，她也不相信阿爹会……

　　什么狗屁尸首无存，她一个字都不信！

　　没准是阿爹为了逗她和她开的玩笑，没准是……下人传错话了呢……

　　萧瑾甡想着想着，还笑了笑，她这一笑，可把小橘吓了一跳，更是说什么都不愿离开，既然小橘不走，萧瑾甡也不再提什么让她回屋歇着的话。

　　她睁着眼看着灰青色的屋顶，等到头痛的症状缓解些许便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

　　萧瑾甡点了点头，“小橘，你说，是真的吗？”

　　小橘不忍，侧着头，迟迟不说是与不是，萧瑾甡擦掉脸上的泪水，又问：“母亲和爷爷……怎么样？”

　　“小姐忘了嘛……夫人去庙里祈福还没回来，想来应该还不知道，至于老泰山，已经知道了，还服了红参，董叔说还好。”

　　萧瑾甡又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扶着小橘，说：“走，咱们先去看看爷爷。”

　　以往这个时辰老泰山早就歇息了，然而今日，老泰山的屋内，烛火明亮的犹如白天，萧瑾甡被小橘扶着走进院内。

　　萧瑾甡冲着里面含了声“爷爷。”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屋里传出一声：“生生啊？进来吧。”

　　萧瑾甡推门进去，一见到爷爷，她的眼里又鼓起了一阵热意。

　　萧政焱一见到自己这个心尖上捧着的小孙女，一时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冲着萧瑾甡招了招手：“生生啊。你爹他……”

　　萧瑾甡扑倒在萧政焱的怀里，她抱着爷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过以后，萧瑾甡看着一夜间白了头的爷爷，掷地有声地说：“爷爷，我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我要去京城，我要去将阿爹找回来。就算……就算……那我也要将阿爹带回来！”

　　萧政焱拍了拍孙女的后背，沉默两息才说：“生生，你不能去，你爹……我让你董叔去找，你得留在爷爷身边，哪都不许去！”

　　“爷爷！”

　　“听爷爷的，爷爷决不能让我们生生再有任何的闪失。当初你爹要去京城做生意，我也应该拦住他的。你说咱们这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哪用得着他奔波到京城。我也是糊涂……生生，你不能去，你哪都不许去！”

　　“爷爷，我……”萧瑾甡还是想亲自去找阿爹，可她看着爷爷的神色，终究不忍再令爷爷伤心，她乖顺地点了点头，只说：“爷爷放心，生生听爷爷的，哪都不去。”

　　萧政焱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握着萧瑾甡的手，生怕她做傻事，说：“这才是我的好孙女，明日你母亲回来，你也莫要再伤了她的心，她和你爹……感情甚深，你要好好陪着她才是。”

　　“好，孙女明白。”

作者有话说

　　改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