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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无好宴 ...

  •   暗探难掩内心惊涛骇浪,表面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趁着无人注意到他这一瞬间的失神,暗探迅速调整完自身的状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马车厚重的门帘。似乎想透过这层纱制的帘,窥探到坐在马车里的人。

      “咳、咳咳……”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配方。

      或许车里坐着的也是熟悉的人呢?

      秋日的寒风拂开马车厚重的门帘,短短一刹那,暗探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马车中央,一席青衣的少年痛苦地捂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大片黑色的血沫打湿了衣衫。

      血渍蜿蜒,溅在案前的白宣,氲透字迹。
      同样是黑色的血迹和字迹混合在一处,乍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字。

      隔得有些远,暗探看不清宣纸上写得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能把目光死死凝在少年戴着的斗笠上,试图找出青衣少年的破绽。

      他的目光太过于明目张胆,守卫在少年身侧的四寨主瞧见这份赤|裸|裸的打量,一拍桌子,暴斥出声,整个马车都震了三震:“好没良心的东西!你看什么?没发现大寨主现下见不得风吗?还不赶紧把帘子合上?”
      “你也不是第一天进平戎寨了,怎么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滚出去!”
      药碗从马车里掷出,碎得四分五裂。

      一炷香前,这堆碎瓷还盛着满满一碗滚烫的药汁。

      暗探不敢惹这位脾气暴烈的四寨主,只好把门帘抚平,留了一只耳朵去听里面的动静。

      四寨主在里面骂骂咧咧:“杀千刀的。这一路上死了多少寨里兄弟!他们不是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而是折在了这些宵小手里。”
      “别让我抓到那个泄露行踪的家伙,我要亲自把他砍成十八段。”

      屏息凝神,暗探攥着马辔的手指不由得瑟缩一下。
      ——就算四寨主滔滔不绝骂了这么多话,坐在马车里的‘裴细清’也未至一词。

      这并不符合裴细清的作风。

      暗探不由得在心里嘀咕——

      他为什么不开口?
      到底、到底!是不是裴细清。

      等待许久,终于,马车里传来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

      “是我亏欠了他们。”
      那道声音的主人语气愧疚,因为刚才剧烈的咳嗽,音调比往常更哑一些。

      “他们是因为我的疏忽而死去的。”
      ‘裴细清’的声音很轻,很果断,拥有着让人忍不住静下来倾听的魔力:“眼下时局动荡,想要我命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我还是……信了。错误的根源在我,而他们为我付出了性命。我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带他们……回到他们该安歇的地方。”

      “这或许是我,为寨里的兄弟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信了什么?
      暗探心跳如鼓。

      马车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以及四寨主骤然拔高的声音:“大寨主,您可是平戎寨的主心骨,哪怕豁去一条命,我也会把铃医绑回平戎寨治好你的!您可不能有事,不然……不然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又能靠谁出谋划策呢?”

      “还有老三呢。”

      ‘裴细清’的声音难掩无奈:“老四,离了我,平戎寨就要解散了不成?当年我们四个在老寨主面前立誓,蛮夷之仇,百世犹可破也。”

      “你难道忘记了吗?”
      “关外那些豺狼,恨不得把你我都撕成碎片。”

      又是一连串的咳嗽,隐约有漆黑的血迹溅在车帘上。

      “大寨主!”
      四寨主心中一懊,慌忙道:“是我的不对,您可千万别说丧气话。您说得对,可!您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啊。您不顾一切我们的劝阻,执意要去十里亭,究竟为什么?”

      重重叠叠的纱帐里,两道对坐的人影,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

      “大寨主,你还要瞒着兄弟吗?”

      来了!!
      暗探一直高悬不下的心随着这道声音的溢出,紧绷。

      他有预感,接下来马车里的对话,就能解释为何今夜‘平戎寨大寨主’的行程处处都透露着古怪。——裴细清分明重伤不育,却在几个时辰内不顾自己的病骨轻装出门,还留下这么重的车辙印,分明就是故意引人上钩的。
      难道十里亭……真的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管暗探在心里如何腹诽,马车里的对话仍在继续。

      ‘裴细清’语气的不掩虚弱,一如既往的温和,像雨水浇透的青玉。

      “老寨主临终前曾告诉我,他在十里亭遗了一份秘宝,危机关头,可救平戎寨一命。”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暗探听得‘裴细清’一声苦笑:“裴某时日无多,心中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平戎寨的诸位兄弟。所以,就算是豁出命……我一定要拿到。”

      “不然,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瞑目的。”

      “可!”
      四寨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老四,你信我。”
      “我不会有事。”斩钉截铁。

      四寨主长叹一声,勉强接受‘裴细清’的解释:“大家伙的命都是您和老寨主捡回来的。您何苦瞒我们呢?横竖不过是舍命陪君子而已。”
      窸窸窣窣一阵响之后,他开口道:“大寨主,您擦擦血吧。”

      马车内部再无声响,话题结束,只剩车轱辘轧在泥地里的隆隆声。

      暗探悄悄找了个机会离队,路遇碎瓷,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把四寨主扔出马车的碎碗拾起,带回去让随行的医侍细磨一下里面的药物成分。

      药方是真的,医侍已经检验过了,做不了假……
      但谁知道马车里那二位在接过这壶药碗时,有没有私自添加了别的东西呢?

      马车里。
      云奴接过四寨主递来的手帕,擦去唇舌间的墨渍,眸里一片冷凝。

      风波暂平。

      *

      “大人,随行的医侍检查过了,确实是补气育血的药汁。”暗探俯首,不敢直视蒙面男子的面容,恭恭敬敬道:“青衫人的脸被斗笠蒙着,属下无能,没有亲眼看见过容貌。但是他的身形、声音皆与裴细清如出一辙。”

      紧接着,暗探又把裴细清和四寨主的对话详细说了一遍。

      蒙面男子陷入沉思。

      “十里亭的秘宝?”
      蒙面男子极快地抓住重点,思索片刻,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喉间发出‘咯咯’的笑声,如同一台旧世纪的破风箱,嘶哑难听:“裴泽那老家伙,死到临头还想着这破寨子呢。留下点什么东西让儿子去拿,不错,不错,像是他的作风。”

      他咧开嘴角,毫不掩饰话语里的幸灾乐祸:“反正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平戎寨也好,镇北侯府也好,都是一样的……”
      “既然裴老寨主执意要把他儿子逼上黄泉路,那我也只好成全他的爱子之心。”

      黑色的衣袍擦过暗探的脸颊,掀起一股湿凉的风。

      噤若寒蝉,暗探感受到一道如刀割般锐利的锋芒,从上而下,好似要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思及此处,暗探内心惶惶,赶忙把自己的身躯俯得更低更卑微。

      蒙面男子哈哈一笑,停在暗探面前:“你回去告诉哑奴,倘若真按他信中所说,能让我们兵不血刃得到平戎寨,事成之后,留他一命也无妨。若是他胆敢欺骗……”
      “我有的是机会把他剥皮楦草。”

      望着伏在地上的暗探,蒙面男子神情极冷,话锋一转:“等会,我会让人把十里亭周边的活人都清理干净,方便我们行事。”

      “你回去罢。”
      他倏然间温和了神色,眼眸仍是极利:“别让他们起疑,懂?”

      暗探霎时冷汗涔涔,哪敢推辞,领命而去。

      *

      天光微晞。

      大寨主破破烂烂,摄政王缝缝补补。

      燕则灵半倚在树旁,手指抚上裴细清鲜血淋漓的腕骨,笑了一声:“看着好些了。”

      “那可不!”
      系统立刻来劲了,在他脑海里洋洋得意道:“主系统出品,药效百分百,童叟无欺。如果你身后这个大兄弟只是简单的刀戬伤口,那他早就愈合了。”

      在这个刀割一下都会死的恶劣条件,无疑是降维碾压。

      燕则灵伸手探上伤患的脉搏:“脉虚沉迟,湿邪内困,沉疴靡淤。”
      语罢,他冲着唇色发白的大寨主笑了一笑,又用同样的手法再给裴细清抹了一遍药:“初见时某还以为自己学艺不精,现在观裴兄脉象,当真是生娇体弱。”

      系统难以置信:“王爷,你还会切脉?”
      燕则灵继续手里动作,云淡风轻道:“我母亲的身体算不得好,我怕她劳心,就自学了一点皮毛,不算精通。”
      说来惭愧,直到最后,燕则灵都没能给母亲切过一次脉。

      系统再次沉默了。

      而那厢,裴细清想要抽回手,腕骨却被燕则灵狠狠拽住。

      手腕抽不回来,裴细清也就放弃了:“裴细清一身病骨,劳阁下费心了。”

      “怎么会麻烦呢?”燕则灵顺势松了手,语气熟稔,如故友重逢:“我载你一程,纯粹是顺路。裴兄不妨告诉我……你不肯好好养伤,非要去茶庄干什么呢?”

      闻此,裴细清蹙眉不言,定定地凝视着他。

      白衣侠客亦不退让,颇有股市井无赖耍浑的架势,大有不知道答案誓不罢休的意味:“这样吧,你悄悄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
      话虽如此,但不知怎地,偏偏有股让人不自觉地把所有事都告诉他的欲|望。

      “十里亭有我父亲留下的遗物。”裴细清顿了顿,艰涩开口:“只有我知道怎么打开父亲的遗物,事关平戎寨的存亡,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

      “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
      燕则灵若有所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裴细清一哂:“虽千万人吾往矣。”

      闻之,燕则灵起身,拍掉黏在白衣上的草屑。旁边悠然吃草的白驹似有所觉,驮着绑成一团的俘虏踱步过来,停在二者面前。
      到现在都还没有松绑的人形粽子对燕则灵怒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燕则灵才不管俘虏怎么想,扶住裴大寨主的手,虚虚一抬,后者借着这股力道一蹬马鞍,稳稳坐在马背上。
      白衣侠客翻身上马,缰绳一勒,座下白驹便如离弦之箭冲刺而去。

      风中,裴细清听到燕则灵含笑问道:“今日我舍命为君,来日何以哉?”
      好歹也是念过经史子集的,身为平戎寨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裴细清一愣,下意识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却听燕则灵又问道:“比角哀伯桃乎?”

      这下裴细清回过味来,霎时眸里酝开一抹笑意,明晃晃的,浸润了月光:“舍命之交,自当琼玉作礼,歃血为誓。”

      白马西去,月色溶溶,映出三个朦胧的人影。

  • 作者有话要说:  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秦·佚名《木瓜》
    *
    角哀伯桃:八拜之交之五·舍命之交《烈士传》
    战国时有左伯桃与羊角哀两人相识,结伴去楚国求见楚庄王,途中遇到了大雪天气,而当时他们穿的衣服都很单薄,带的粮食也不够吃。左伯桃为了成全朋友,把衣服和粮食全部交给了羊角哀,自己则躲进空树中自杀。
    后世于是将友谊深厚的知心朋友叫做“羊左”。
    *
    受金液,经投金人八两于东流水中,歃血为誓,乃告之。—《云笈七签·卷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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