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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 最后的魔法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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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魔法师来到巫师塔。
这位“魔法师”身披深紫色长款法师袍,蓄有绵羊毛般又浓又黑的胡子,盖下来的兜帽严严实实遮住他的眼睛,也抹去他的神情;魔法师手持一柄一人多高的法杖,杖身金光灿灿,杖头延展出一轮月牙儿,月牙尖指向那已经失去光泽的魔法水晶。魔法师拄着法杖,仿佛拄着身体的一部分。
这位沉默寡言的大胡子魔法师出现在巫师塔前,等待年轻的学徒前来迎接。年轻学徒热情地问:“您就是和荣格馆长有约的那位法师吗?”魔法师缓缓点头,握紧法杖。
在他面前,巫师塔高耸入云,宛如参天巨树。这座历史悠久的曾塔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建国初,人们传说高塔是关押重要罪犯的王室监狱,那些高贵的王族、权臣、将领们,一旦被押入牢中,头颅便会如雪花纷纷扬扬、坠落在地。鲜血浸透塔楼的砖缝,几百年血腥气息挥散不去,民间称之“断头塔”。
异变后女王一声令下,大法师们被齐齐“请”入高塔之中,高塔由此开始被称为“巫师塔”。巫师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女王将失去魔法的魔法师们怎么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大部分猜想指向血腥与死亡。好事者都说,巫师塔正是巫师们最后的监狱。砍掉无能法师们的脑袋,让鲜血浇灌那祈求神明宽恕的祭坛吧!
“太好了,我是您的向导,”得到肯定答复,名叫芙切尔的年轻学徒轻快地微笑,“现在请跟随我进入巫师塔吧,馆长先生在里面等您!”
魔法师踏出脚步。缀金丝边的长法袍在地上摩擦,万幸光亮的地板一尘不染。巫师塔第一层,铁制大门随意大方地敞开,喧哗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穿黑色大褂、学者打扮的人们抱着书堆、纸张、工具盒等等,在一楼大厅来来往往,从这扇门飞向那那扇门,从这个楼梯奔向那个通道。有人吆喝着:“小心看路,别撞到我的仪器!”有人喊道:“饭点啦,谁和我一起去食堂?”有人在长椅上闲聊,有人则注意到门口的芙切尔,亲切地过来打声招呼,却在陌生的长袍魔法师面前停下脚步。
无语的对视。巫师塔的学者怔怔地说:“这是……法袍和法杖,好久没见到有人这样打扮了……”
魔法师握紧法杖,一言不发。路过的学者深感尴尬,便抱着自己的文件匆匆离开。芙切尔不好意思地对他解释:“真抱歉,先生,毕竟已经过了两年……”
“仅仅两年。”
魔法师第一次开口说话,吐出的字像钢珠硬邦邦摔在地上,又碎成扎人的玻璃渣。而芙切尔只是露出和煦的笑脸,继续引他向前。
他们沿着旋转向上的楼梯拾级而上,通往巫师塔的更高层。远离喧闹的大厅,空气逐渐安静。一层又一层,展现在魔法师面前的是整齐有序的研究场所,学者们穿着简洁方便的外衣,围绕在草稿纸与仪器周边埋头苦干。那都是些魔法师从未见过的东西!金属结构的装置、冒着蒸汽的锅炉、阀门与管道、转轮……这些硬邦邦的东西拼接在一起,有时突然发出巨大声响,嘎嘎运作起来;有时却砰的一声分散得七零八落。围着装置的几个学者灰头土脸,哇哇乱叫……
魔法师看得眼花缭乱,捏着自己的衣袖久久不语。人群之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他们曾经是魔法师在灯塔学会的同僚,因神秘莫测的魔法学结交,为规律巧妙的法阵陶醉,为高级法术的炼成而且欢笑举杯。
“他们都是巫师塔的学者,”芙切尔介绍道,“女王陛下将各位法师保护起来后,开辟巫师塔作为我们的研究场所。最初,按照命令与规定,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找回魔法。然而法师们尝试了各种仪式与法术,都一无所获,直到……”
“直到荣格说,何不研究点别的?”
魔法师声音沙哑,兜帽盖得更低。芙切尔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是的,荣格馆长悄悄对我们说,来干点别的吧!接着就有一批法师提出新的猜想,偷偷鼓捣起新的东西。一些王族和大臣对我们非常不满,甚至试图以心术不正、研究妖术邪方之名治罪于我们。那时候的日子可不好过呢!法师们都幽静在巫师塔中,一边尝试越来越古怪的魔法召回方法,一边暗中开启新的课题……”
芙切尔适时停顿下来,因为她注意到魔法师低着脑袋,情绪低沉。他们继续往前走,翻越胡乱堆积在一起的零件与器具,破败的失败试验品、横七竖八的行程告示板以及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学者。没有人向两人投以过多的注意,那些人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创造与作品。
继续攀登,交谈声忽然吵得人耳膜跳动。魔法师皱起眉毛,狐疑地盯着五个环桌而坐的年轻人。他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激烈地讨论着某个问题。看他们的年纪,不像灯塔学会的成员,更像学院的学生。魔法师感到意外,他以为大异变后,所有年轻人都被迫离开书本,变成了工匠与农事学徒。
芙切尔再次抱歉地面对魔法师:“先生,请让我们悄悄离开,别打扰到他们。”
“他们在讨论什么?”
“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芙切尔低声回答,“今天的课题是:苹果为什么往下落?”
“熟悉的问题,”也许是受到年轻人讨论会的影响,魔法师的话也多了起来,“从前,我们讨论为何苹果会往上飞:无处不在的法力牵引着万物,习得法术者可随意操控一切,我们因法力如何存在而吵得不可开交……一切只是白费功夫。”
芙切尔忧愁地弯起眉毛,不做回答。
压低声音,脚步轻轻。魔法师与向导只在楼梯口望了望年轻人们,便离开此地,继续前行。层越高,人越少,只有悠悠白云飘在高塔方窗之外,午后的金色阳光照射进来。传言只是传言,魔法师没有闻到所谓的“渗入地板的血腥味”,他闻到书香。
书,堆满了高大升降式书架的书,一排排连缀在一起遍布了墙壁的书,视线中满是大大小小的书。从这一层开始,高塔成为书籍的世界,往上走,往上走,魔法师接连看见历史的、现代的、纪实的、虚构的、轻松的、严肃的、理论的、实用的、流行的、冷门的、贵重的、平价的、诗意盎然的、引经据典的、图文并茂的、卷帙浩渺的书,全部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摆放在书架上,长桌边,读者们沉默地阅读。
“这是——”魔法师难得地提高音量。
“这是灯塔图书馆的馆藏!”芙切尔快乐地回答,“火灾后,许多书都被烧毁了,但人们仍然费力抢救出许多幸存的书籍。巫师塔其中一项职责就是修复图书。现在,大部分修复工作已经完成,只等图书馆重建。”
“……重建?”
“是的,重建!这是馆长的意思,也是我们的希望。这么多书,全关在巫师塔上多没意思?等异变的影响进一步消散了,灯塔图书馆应当重新回到世界。”
魔法师颤抖的手抚摸书架上一排排书脊,仿佛抚摸亲人的脸颊。多少年前,魔法师还只是一个少年时,日日夜夜泡在灯塔图书馆,一本接一本贪婪地阅读着。图书馆的司书告诉他:智慧与学识将会点亮灯塔!
魔法师忽然触电般挪开了手,回到芙切尔身边。他的声音听起来忍无可忍:“还有多久才能见到荣格?”
拥有真诚微笑的向导伸出手臂,指向前方最后的阶梯。哪里将是巫师塔的顶层,荣格·西泽尔的等待之处。
“馆长先生最近身体不太好,但他仍然坚持要爬上最顶层,”芙切尔的笑容变得有些忧郁,“和你一样,荣格馆长走过高塔的每一层……”
“故作玄虚。”
“也许吧,但他一直在等您。”
芙切尔向后一步,摊开手掌示意魔法师上前。魔法师平定情绪,迈开步伐。
台阶一级级往上,无人再跟随在魔法师身边。他的长袍在空中摇摆,他的法杖在地上叩响。魔法师抬头看向前方,朴素的木门掩着,沉默地与他对视。
他止步于门前,拖下兜帽,露出一张疲惫苍老的脸:
“我输了,荣格。
“我输了,老师。一年前,我与你决裂。我恨透了你对魔法的绝情,恨透你就这样漫不经心地选择了放弃,我恨你就这样轻松地继续向前走,明明你才是那个最受魔法眷顾的人!我发誓,一定会挽回一切,我会挽回我们璀璨的杰作,世界的至宝——无与伦比的魔法和奇迹!我会让法杖再亮起来,让书本为我们飞舞,让水晶的光辉永不熄灭!
“我没能做到,我……我搞不明白。我和我的队伍除了失败什么也没获得。
“是我的方法有问题,还是我们的神明太绝情?所以只有绝情的人才能继续走下去?我知道你躲在顶层,为了让我一层层攀登巫师塔……是,看到你们创造的成就,我嫉妒得咬牙切齿!可是,那不一样,荣格,那不一样啊!六岁时我第一次画出了完整的魔法阵,它发出暖黄色的光芒,把我的房间照得透亮;八岁时的第一次踏入图书馆,那天花板上的璀璨星光……我无法忘记,无法忘记……”
魔法师垂下脑袋,喘着气。过了好久门内也没有回音,他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进去。他的脚步凝滞,似乎踏入门中,往日就真的一去不回。
“荣格……老师?老师?”
魔法师推门而入。没有人迎接。天空晴朗,高塔顶层的露台垂帘被拉开,风轻柔又持续地向内吹拂,悄悄摇动窗帘的流苏与荣格·西泽尔长长的白胡子。这位不知多少岁的老人靠在自己的实木摇椅上,满是皱纹的脑袋歪向一边,双眼微闭,已在等待中逝去了。
魔法师默然伫立。
风不知疲惫地吹拂。
半晌,魔法师走上前去,按住这位老人交叠在腹部的枯木似的手,高高抬起那月牙法杖,缓缓吟诵出漫长的咒语。这原本是一段专为哀悼而发明的法术,哀伤的咒语牵动法力,纯白发光的小鸟们将会从法杖中飞出,环绕在逝者身边,使他的灵魂远离悲痛与黑暗,在纯白乡中安眠。
魔法师就这样诵念着,诵念着,诵念着,直到窗外停留的白鸽展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