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也树 ...
-
也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橙声也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么沉默地吃饭是什么时候,去时候还嚷嚷着什么都不服气的人,如今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鹌鹑,可以把脖颈折起来藏住。
在家里的厨房一起吃饭这种事,平凡到每天都要发生好几次,如今因为也树的到来,显得隐约郑重。
林梅依旧是淡定的家长,用一贯照顾其他小辈的态度,给也树拿了碗。只在添饭过去前,说了家里一般的开饭时间后,还是又补充道:“想吃什么告诉我……”
橙声终于找到自己可以插话的地方,跟着点点头:“嗯嗯,或者告诉我……”
“吃你的饭。”没说完就被林梅制止。
她哦一声,老老实实继续吃饭。
毕竟是开民宿,和末伏岛的很多人家一样,林家算上副楼一共两栋楼,厨房在院子里单独隔出一间,反而不大。
坦白讲,橙声再怎么强调林梅做饭好吃,也树都不怎么能感觉出来,胃是很特殊的器官,已经被他抛弃很久,半碗米饭就有些受不了。只是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切都安静又温和。
温和到让他想不起上次在厨房,席亚捏着瓷片,拖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对他说,什么叫血脉,什么叫打断骨头连着筋,什么叫死也逃不脱。
一顿饭结束,也树和橙声一块儿洗了碗。
“对不起啊。”两人一人一边水槽,林梅还在后面整理东西,橙声小声用气音给他道歉,“你是不是不太…习惯跟我们一块儿吃饭?”
她费了点力气才找出习惯这个词。
这种不奇怪不累赘的问题,也树还是愿意为她解答的:“没。”
“哦。”橙声悻悻闭嘴。
把洗完第一次的碗递过去,也树淡声提醒,“但刚才在楼上你说我流浪汉,这个不确实不太习惯。”
又递过去一个碗,看愣愣盯着他的橙声,也树好心把碗放进水槽里:“林橙声,我建议你好好想想怎么跟我道歉。”
看林橙声迷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除去第一天客套的试探,她总是精力充沛,善于接连提问,连稍微停顿的时间都不曾给人预留。
这样久违的局促表情再次出现在她脸上,也树难得有近乎畅快的、莫名奇妙的情绪起伏。
“不是的也树,你听我解释呀!”洗完碗,和电视剧查重率百分之九十九的台词,伴随着也树一块儿走到院子里,抢在林梅听到之前,橙声机灵地绕到他前面,堵住人。
也树不会说明自己的恶趣味,顺势停下,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各种表情在她脸上轮番随机播放。
沉默中,橙声盯着他几秒,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结果是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
她五官都快皱在一起,终于压低声音,破罐子破摔一般:“……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这样想过……但我发誓,绝对不带任何贬义!”
不小心脱口而出对别人的无端猜测,最体面的解释方式无非是当下此种。
也树当然心知肚明,却还是乐此不疲。
他点点头:“行,那你分析一下,能有什么褒义。”
嗯?
橙声哪个科目的成绩都不好,阅读理解也是。
不过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好不容易看到一点转圜的余地,她愣了一下后,张口就来:“嗯……就是夸你自立自强呗,总之就是什么都好!”
用自立自强作为流浪汉的同义词,夸奖一个成年人。
也树总是太高估林橙声。
他轻笑一声,大方回赞她:“你也挺自立自强的。”
不远处依旧亮着灯的厨房里,林梅大概又在切水果,或者做别的什么,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规律齐整,橙声忍不住真心道:“也树,你还是多笑笑比较好看……”
后半段被橙声识相地咽在肚子里——虽然眼睛里的情绪不是这样,但多笑的话,好像怎么都比较好。
对比刚才,此时明明是再走心不过的夸奖,听清之后的也树却立马顿住。
把最后一点僵硬的笑收起来,他看着橙声,指尖微微颤了一点,还是正声道:“得了,少看点电视剧,也少拍点马屁吧。”
“哦。”橙声不明所以,条件反射答应后,又气不过,“夸你还不行了……”
“哦,”也树讲礼貌,“谢谢你。”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掺杂莫名其妙的情绪,莫名到也树甚至都没有发觉,自己和橙声已经在原地傻站了多久,又有多无聊。
橙声更不会觉得无聊。
路灯浅淡的光透过院墙洒进来,在脸上倒影出淡淡的阴翳,像电影里的默片滤镜,再适合分享秘密不过的氛围。
暂时遮掩过去,她的底色果然还是诚实,以为既然这个坎已经成功跳过去,那就可以寻找一些别的什么答案:“也树,你不是不能看到盘子吗?”
或许还是特定的,陶瓷盘子。
她想问太久。起先猜测是也树这个人太过奇怪挑剔,后来在相处中又自觉推翻这个结论,来来回回,始终还是泥泞在混沌未知的答案里。
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儿,小时候问蚂蚁去哪里,长大了想交朋友,盯上一个最不想应付好奇心的人。
也树的视线落在橙声脸上,昏暗中,只有她的眼睛亮亮的,含着小心翼翼、担忧,还有避无可避的探究——
要看穿橙声还是很容易,也因为太容易,正常情况下用来应答这种探究的情绪和策略,在此时都变得不太不适用。
缄默不言这个选项天然地被排除在外,也树只是下意识地想带她兜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秘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要交换的,橙声连犹豫的时间都很短,就决定分享故事。
“那我先说吧。”没有人在提问,她已经开始,故意把开场白说的老气横秋。
把手放在帽衫口袋里,也树站在快起露水的浅草地中,继续陪橙声玩未成年的游戏。
“嗯,你记得王阿嫲的对吧?就是早上老是放广播的那个……”两只手呈喇叭状盖住口形,做贼一样,橙声小心翼翼的,“以前她也在神树下面放过东西,好久之前了,当时我跟我妈吵架,闹绝食,没忍住偷偷吃过一块沙琪玛……”
也树:“……”
一直在观察他表情的橙声:“怎么了,不吓人吗?”
问完又想起他也吃过,好像实在是没什么好吓人的。
她深吸一口气,怎么回忆,自己的秘密好像都拿不上台面。
“好吧,那我承认,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橙声不甘心,破罐子破摔,居然又转回到刚刚在门口的话题。
“我确实担心你会变成流浪汉,”她说了这句又怕他多想,赶紧摇手,“但是因为我自己。就那天你也看见了嘛,我在医院,而且经常要住院来着……我妈也得陪我,所以你可能什么时候就真的没饭吃了……”
刚才还小心翼翼担心泄露秘密的人,说到真正有关自己事情的时候,反而十分坦荡,平铺直叙的、流水账一样的语气,用两句话概括完自己过去的人生。
也树想,林橙声真笨,居然就这么把一切都透露给没见过几次的人。
笨到,他居然也想,给她分析那么一点秘密。
切菜的声音停下,昆虫尖锐的鸣叫开始在院子角落没完没了的响。在这种突兀的对比下,也树表情显得过分平静。
“到你了。”橙声不得不提醒他。
“……不知道。”也树的回答在此时显得很糊弄,表情却难得茫然。
生命的意义是经不起思考的,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辈子注定要和谁纠缠……
如果过往的人生脉络是绳线,那属于也树的已经是一团乱,乱到不知道哪根可以被扯出来应付未来。
橙声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嗯……毕竟今晚吃饭,我们也只会用纸碗。”
如果也树真的是害怕陶瓷盘子的话,他应该被关到只允许用木头的山里,而不是答应和她一起吃饭。
“我想明白了一半。”她说。
至于另外一半,连也树都想不明白,那橙声更没有想的必要。
她交换秘密的目的,只是希望彼此都能分享一些事情,这样大家可以一起度过偶尔难捱的生活,不在乎本质,也不存在什么真相。
橙声还是思考不来很难的问题。在看到那些不太符合普世价值观的事情之前,她先看到的,已经是也树。
“至于另一半,我不会再想了,”所以橙声坦白,“也树,你也不要想了,好吗?”
末伏岛不在光污染的范围内,天空是浓稠的墨蓝色,星星两三点,还亮不过林橙声的眼睛。
多神奇,居然有人的好奇只是来自天性里的友善,一个回答就能满足,甚至不在乎答案究竟是什么。
没有顾忌,没有“不要多管闲事”,没有明天。
仿佛今晚的月亮就是最好,也树在这样的光亮中近乎失神。
“既然要写欠条的话,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收我的钱呢?”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话,有一天居然可以用来形容宋也树。原本想要拽着橙声兜圈的人,居然把自己绕进去了,翻出“旧账”来做生硬的话题转折点。
大概是因为“交换秘密”对于拉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奇效,橙声已经敢近乎张牙舞爪地质问他:“也树,刚刚是你自己不愿意收我的钱的!”
“都多晚了,不怕蚊子咬啊?!赶紧回房间去!”林梅的客气面具终于可以痛快地脱下,打开窗户,她对着两人喊。
话题在上楼的过程中继续。
得不到回应的橙声不服气:“你不公平!”
“是有点不公平,”也树干脆承认,“所以只要你写了欠条,我就只收你七百。”
看橙声果然上当,也树继续:“确定不要吗林橙声?剩下一百买冰淇淋,你到冬天都吃不完。”
“谁大冬天吃冰棍。”说是这么说,橙声其实已经被策反。
即使不知道妈妈给的钱和自己攒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她只矜持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催:“那你总得告诉我怎么写吧,我待会儿还得回去看漫画呢……”
她的意思是,也树可以去屋子里给她拿出纸笔来,或者是用别的什么办法,结果也树直接打开了房门,那扇上次害怕凌晨十二点时候,都只陪她在门口等过一分钟,没让人进去过的房门。
“愣着干什么?”也树催她。
“哦——”橙声懵懵的,进了门才想起,“我要脱鞋吗?”
“门不用关,”也树依旧是一贯的做法,并不理会她无意义的问题,“行了,过来写。”
他站在书桌旁,大有一副要监督她的样子。
翻新过的木地板,走起来有沉闷的轻响,橙声收回视线,准备先老老实实去做自己答应了的事情。
一坐到书桌前,她难得为学习用品震惊:“……就写在这上面?你确定?”
面前放着纸和笔。笔是最基础的碳素笔,墨水还剩下一点点,纸更离谱,一张被用掉一半的A4白纸——翻过来,另一张甚至是用完的。
“也树,你没开玩笑吧?”偶尔有几个认识的字母,合起来像是一整篇符咒。
橙声皱眉,嫌弃地把那张纸翻到还有一点空格的那面。
也树顿了一下,俯身扯过那张纸,从中间分成不规则的两半,完全写完的那半团成球投进垃圾桶,另一半重新放回去。
“姓名,日期,金额,一个都别少。”也树仿佛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还能滴水不漏地督促她。
橙声撇嘴:“这真的有效力吗?”
“世界上没有一样承诺是真的有效力的,”也树说,“要债的之所以能要到债,你觉得是因为效力吗?”
橙声:“?”
脑海里从上海滩播到古惑仔,橙声握紧笔:“写在这里对吧?”
刚写下欠条两个词,刚才那丁点害怕情绪又消失不见,她瞥见什么,抽空腾出手来指指:“这是我和我妈一块儿去挑的哎,那家店里最贵的……”
她指的是厚厚的绸缎窗帘,据说遮光效果很好、效果也确实如此,院子里的灯光一点透不进来。
这么说起来,也树的房间处处都和明亮相悖,橙声当时赶热闹,全程跟在林梅后面,灯也是特意挑了比较暗的。
字没写几个,橙声又有新的问题冒出来:“也树,这样你真的睡得着吗?我每天睡前都要开一盏夜灯,太黑了不是会有鬼,你不害怕吗?
也树:“……”
看着写到一半的欠条,宋也树第无数次反思自己,第一次得出的答案是——挺无聊。
其实丢脸有什么,好过现在招来这么一尊大佛。
“林橙声,”他一本正经,“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话,那天晚上你下楼的时候就该把你抓走的。毕竟十二点过是下班时间,堵车怨气重,看话多的小孩儿就抓一个,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橙声因为这样的言论张大嘴巴。
也树接着补充:“你现在不赶紧写的话,待会儿出门赶上上班堵车,怨气更重。”
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