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璃纪事》薄雪万里

92、七天（1）

　　同纪凛烛一起搭乘电梯的时候，玄烈忽然明白了纪凛烛曾说的那句“走不掉了”的意思。

　　他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了，好像那些血真的是别人溅上去的一样，连伤口处都被他冲洗得看不见一丝泛红的印迹。

　　“阿烛，抱歉，我……”

　　狭小逼仄的空间内，玄烈踌躇着开口。他本想把话题引到“结血束”和“指纹”上，却碍于身前雕塑一样站着的程炼。

　　没有程炼的密钥，他们不可能成功到达顶层，所以这趟理所应当让他来互送。

　　玄烈异常烦躁，但他还是想和纪凛烛说点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记了你在修盾，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玄烈还过不去他失手炸烂了蓝幕盾这个坎。

　　闻言，纪凛烛略显不悦看向玄烈。在收获玄烈愧疚又怯懦的眼神后，她再也绷不住假装严肃的神情，咧嘴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玄烈非常紧张。

　　“猪队友。”纪凛烛小声吐了这么一句，转回头去不再看玄烈，嘴角却还是倔强地扬着，压也压不住。

　　背对着他们的程炼从始至终面对着电梯的门，不曾言声。

　　前后左右墙面贴着的光滑金属清晰地照出他们三人的样子，玄烈前后左右张望，与每个方向的自己对视。

　　被窥探一样，他们的每一面都展露无遗。六档的能量涌动比往常激烈得多，何况玄烈现在对于过去的自己有了更多思考，大脑连轴转不息的运作令他有些疲累。

　　正想着，静谧的黑色小盒子一跃登至楼顶。伴随着脚下隐约“咔”的一声，电梯算是停稳了。

　　门缓缓打开，程炼往右边一撤，意思是让二人先下。

　　玄烈从没来过这里，印象中这种高级的地方他绝对是不可靠近的。

　　暗影浮光大理石地面上遮一层灰调透明板，光源线缆全部被埋在看不见的地方，天花板墨色中隐匿着四通八达的银色纹路。场地宽阔，却因亮度不高使得人视野有限，看不全周遭摆落的各型各样精密仪器。

　　他们走出来之后电梯门就合上了，程炼还要负责带领别人上来。

　　越过沉沉氛围造就的雾霭，玄烈和纪凛烛来到实验室尽头宽阔轻薄的显示屏面前。屏幕上，几乎整个集团的人都在忙上忙下收拾残局和新一轮备战。

　　舜真一如往常镇定地站在屏幕前，瘦削的身体透过旁边的一盏小灯在地上形成一条细细的线。

　　待二人站定，舜真浅笑着转过身来，“这一路马不停蹄的，累了吧？”

　　玄烈没说话，纪凛烛轻点着头说：“还好。”

　　虽然实验室的角落全都淹没在黑暗里，但第六感告诉玄烈那里并没有人。

　　“他们……”玄烈试探地开口，舜真却像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出言解释。

　　“炳灿和绯篱去抓偷溜进岛里的士兵，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你向叔吐个不停，可能是受惊了，阿盼在带他赶来的路上；我让伏策去协助程炼点兵点将；至于杨宁，我也派人去叫了，他们过一会就都会来的。”

　　耳畔停留着舜真尚未散去的余音，玄烈眼睛直愣愣望着屏幕里那些身披黑色铠甲的机器人。

　　它们头上带着封闭性更强的防毒防火防水头盔，身上的甲看起来也比正常的黑寂军更刀枪不入。

　　身体比黑寂军更协调，更柔软，搬起东西来也有更强的力量。

　　“它们是谁？”玄烈问。

　　舜真回望一眼，笑容亲切，“A级黑寂军。”

　　“为什么最后才到？”

　　玄烈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语气里略微带着些质问的味道。他的身份说这种话，自然是不合适的。

　　但他没管那么多，毕竟刚从战场上下来，因为疑惑，所以就问了。

　　“因为……”舜真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并没因玄烈的语气而产生什么不快，“A级黑寂军属于二级军团，不是我想调就能调的，除了程炼的命令，还需要它们的创立者，也就是舜停的许可。”

　　玄烈从未见过这所谓的A级黑寂军，于是当时这群人突然窜出来时，玄烈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韶赋修加大火力派了更强的军队。

　　他还差点一脚踢歪其中一只的鼻子。

　　“你们见到韶赋修了？”舜真问。

　　玄烈和纪凛烛相视一眼，均点点头。

　　“怎么样？吓人吗？”舜真打趣地问。

　　“有点奇怪。”玄烈说。

　　“奇怪？哪里奇怪？”舜真又问。

　　“他比我……更像个机器人。”玄烈犹豫地说。

　　舜真“噗”地一声大笑起来，“如果机器人都长他那种样子，那么艺术真就离科学越来越远了！”

　　舜真的笑声在空间内长久地回荡着，周遭陈设忽地鲜活起来，跳动的数字，闪烁的字母，一切的一切都与楼外忙碌又沉重气氛不同。

　　隔着薄薄屏幕，人类相差极大的两种清晰彼此泾渭分明。玄烈莫名觉得他并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一种无论作为什么角色都难以在这一方土地上自处的情绪，奇怪到他感觉不到自己为何会这样想，奇怪到浑身各个器官都在作怪，已然演化成一种生理反应。

　　因为他认为自己就是二十年前的第一战备吗？

　　仅仅这么简单吗？

　　正想着，一边的纪凛烛突然问了舜真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既然韶赋修的目的是碎片，那他怎么会退兵呢？”

　　舜真敛起笑，不再站得那么直，整个人慵懒地半靠在身后的台子上，“终于问到重点了，这就是我要单独见你们两个人的原因。”

　　“单独？”玄烈不解，“所以他们是你……故意支开的？”

　　“算是吧，”舜真抱起手臂，“而且，不是韶赋修要碎片，虽然他的理由一定是问你们要碎片，但他的实际目的就只是出兵而已。你们给或不给，他都一定会打过来的。但是我……”

　　舜真的话尚未说完，忽而又有联络申请响起，于实验室内回荡，急促而又漫长。

　　舜真眼神一黯，犹豫一瞬，点下了接通按钮。

　　不负她所料，又是韶赋修那张大脸。

　　或许是刚从战场上逃离，或许是哉徉岛那横尸遍野的景象给玄烈心里留下了阴影，莫名的，他一看到韶赋修就会紧张。

　　“七天后，你打算怎么办？”韶赋修开门见山。

　　“凉拌，”舜真漠然地说，“有碎片就给，没碎片就死，行吗？”

　　韶赋修“哼哼”干巴地笑了两声，“死不了，我会让你赢。”

　　“别，”舜真干脆地拒绝，“你不如让我死。”

　　“看看这个。”韶赋修拿出一黑漆漆的巴掌大小键盘，上面有三个硬币一样的键，和一个小型推杆。

　　舜真眉头一紧，先是疑惑，后忽地猜测到那玩意的用途，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你有你的筹码，这个，就是我的筹码，”韶赋修微笑道，“我要求不高，打赢小霜，让潼氏失去反抗能力。”

　　“你当我是超人吗？”舜真后颈有冷汗滑落。

　　“你不是吗？小真，”韶赋修说，“这么多年舜氏发展成什么样我一清二楚，至少，和小霜打个几十回合应该没问题吧？”

　　“你要把她踢掉，正式合并潼氏和涂云？你不在的时候不是她兢兢业业替你打理一切吗？”舜真问，“因为潼氏发展太快，让你害怕了吗？所以你这么快出手，不仅是为了征服舜氏啊……”

　　“小霜从来就不是听话的孩子，”韶赋修略略叹了口气，“她尽到了她所有的职责，她该休息了。考虑考虑吧，能够端掉潼氏报仇雪恨，对你在舜氏在永璃岛的声望很有帮助的。”

　　舜真双眼紧紧盯着韶赋修手里晃啊晃的键盘，面色铁青。

　　尚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启动器，竟能够让舜真如此害怕，玄烈猜测了很多，大概是某个深埋地底的可怖大杀器，可能是炸弹一类的，也可能……

　　难道是病毒？

　　“小真，现在不是让你选的时候，”韶赋修垂眼看着屏幕这端的舜真，“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潼氏不死，永璃岛就会大乱。”

　　“直接打退，很难做到……”舜真艰难地说，“我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打。”

　　韶赋修轻笑一声，“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地位，你心软的后果就是让所有人陪葬……”

　　“我说了，”舜真打断他的话，“我会尽力！”

　　“那我，期待你的好消息。”韶赋修笑着，浅浅看了一边的玄烈和纪凛烛，“啪”地一下斩断了联络。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玄烈问。

　　舜真撩了撩一侧的头发，转过身来，脸色缓缓回温，“病毒启动器。”

　　对了，二十年前韶赋修操控第一战备就是使用了他研发的特制病毒。而且不只是第一战备，当年大多数机械体也同样感染了这种病毒。

　　“他启动了会怎么样？”玄烈紧张地问。

　　“他不会一下子就启动到底，”舜真若有所思地说，“这种病毒很容易致死的，至少他现在不需要永璃岛横尸遍野……他刚才拿着……他好像已经启动了一点！”

　　舜真骤然紧迫起来。

　　玄烈看看自己的手掌，“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

　　“那点程度对你造不成危胁，”舜真把“你”这个字咬得特别重，“但是一定有病毒被启动了……”

　　“他是想要占据潼氏吗？”纪凛烛问。

　　“是、吧……”舜真轻声说着，突然“嘭”的一声手用力锤了下身下靠着的金属台子，“不该答应的……这个死人，想做上帝？做梦！”

　　“就是因为他和潼霜的矛盾，所以刚才潼氏退了兵吗？”玄烈觉得蹊跷。

　　“但她不本来就是韶赋修的人吗？”纪凛烛跟着问道。

　　“其实不算。”舜真撇撇嘴，“她一路摸爬滚打披荆斩棘爬到那个位置上，得罪了不少人，也好几次险些死在那些吃干饭的男人们手里，韶赋修从来都没有正面出手。他想要的只是个傀儡，可惜他看错了人。如果不是有曾经潼玚和韶赋修的那层关系，或许她是能凭自己站上山峰的。”

　　舜真苦笑起来，“还是运气不好吧，走到哪里都被压一头。”

　　“怪不得这次派出的只有潼氏的士兵，”纪凛烛默默地说。“那他说的七天，是什么意思？”

　　“我和潼霜做了个交易，筹码就是，七天后给她第三碎片，她保证我这七天永璃岛平安无虞。”

　　“给她？”纪凛烛抢在玄烈前面表达出疑问，“可我们还不知道第三碎片在哪啊？”

　　舜真点点头，“是不知道。”

　　“所以碎片就只是个幌子，答应她的目的就只是为了七天后的战争？”玄烈反应过来。

　　“对，要是没有韶赋修这么一搅和的话，”舜真答道，“她太着急了，她也知道有韶赋修在她根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但她怎么可能绕过韶赋修呢。”

　　“那我们的胜算……”纪凛烛望着外面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普通黑寂军，担心道。

　　“至少不会输的吧……放心啦，我有办法。反正这个碎片当幌子前情呢，我已经透露给你们了，切记、切记不能告诉任何人。后面为应对接下来行动的具体分工我会等大家都聚齐后发布。”

　　说罢，舜真抬腕看了看手表。

　　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舜真的手刚垂下来，电梯那边便“叮”的一声昭示人们到了。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玄烈！你们来这么早啊！聊什么呢！”

　　这是炳灿。

　　又静等了几秒，几人才徐徐迈过黑暗走来。

　　打头的伏策自来到这里就显得格外紧张，时刻左顾右盼着，像是想起了点什么。

　　不过没人顾得上问他两句，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阿盼身后的向繁森吸引走了。

　　向繁森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脸上煞白中掺杂着几丝蜡黄，嘴唇也泛青泛紫，像是食物中毒。

　　他自己并不能正常走路，而是靠阿盼一步一步把他背过来的。被阿盼放下的瞬间，要不是旁人搀着，他恐怕一屁股就坐地上了。

　　“我觉得，这是，战争……后遗症……”

　　向繁森说着说着又要吐了。

　　“你快别说了！”炳灿给了他一大坨乱七八糟的卫生纸和塑料袋，意思是让他吐袋子里，要收拾也自己收拾。

　　“怎么样，绯篱，找到那些人了吗？”纪凛烛问。

　　绯篱摇摇头，气泡上蹦出几行字。

　　——没有，追着追着就失去信号了，怎么样也找不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