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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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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搁太久了。
她们启程前往程骑关时,已经九月份了。程骑关是最后一站,过关以后便是吐蕃了。
越靠近吐蕃,路上的乞丐便越多。有聚成一团的乘凉的,有零散开来讨饭的,还有机灵些的小孩,躲在角落等着时机偷些抢些贴补家用。
目之所及,皆是破败。
往日谢挽宁坐在马车里,颠簸许久已然叽叽喳喳问起行至何处了;可今日却同棵蔫儿巴的小蒜苗一样,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马车忽而停了,似是在躲避什么,萧弃拍了拍小蒜苗的大腿示意她别动,自己探头出去查看。赶马车的弟兄说,外头有几个乞丐拦了去路,说是讨些吃食。
谢挽宁听见后,当即便要起身拿些银子给他们,却又一次被萧弃一把按回座位上。
萧弃只朝着弟兄说了句:“快些走。”
“不能给银子吗?”谢挽宁不解地问了句,转头又突然想清楚了似的,自问自答道:“也是,外头兵荒马乱,给银子不如给些吃食。”
说罢,谢挽宁转头在包裹里翻翻找找,找出萧弃在南城给她买的栗子糕,还剩下几块,让萧弃回去递给她们。
萧弃蹙着眉摇摇头。
小蒜苗一下来了劲,支棱起身子作势要下车,撂下一句:“你不敢去我去!”豪气极了。
被萧弃一把拽回来,气鼓鼓的。
“怕什么啊,弟兄们都在这,你也在这,我又不会死!”
萧弃仍是摇头:“不是你会死,而是他们会死。”
“方才拦路的人许多,大都拿着木棍铁掀,我们的吃食不够,他们定会争强。强壮抗打些的好说,若是一铁掀拍到老人孩童,便活不成了。”
“这种事,交给官府处理吧,我们管不了的。”
谢挽宁只得作了罢。
过了那片破败之处,靠近关口的地方有片桂花林。九月,正是桂花初开的好时节;除过能够用来糕点的桃花以外,谢挽宁最喜欢桂花。金灿灿,是太阳的颜色;香气也好闻,浓烈却不刺鼻,浓淡中和得十分得当。
谢挽宁瞧见一片花林心情好极了,眸子亮亮的,瞳仁儿正正搁在最中间,盛不下的欢愉自睫毛倾泻而出,拓印到萧弃的眼睛里。萧弃看出了小姑娘心思,捏了捏谢挽宁的手心儿,朝树林扬了扬下巴,用眼神问她:去不去?
谢挽宁使劲点头,永眼里揉碎的星子回答:去!
萧弃令弟兄们原地候着,递了手过去令谢挽宁牵着。
说来也怪,明明她们才几日没有手挽着手走过,谢挽宁却觉着同这双手阔别已久,久别重逢。
自打走近林子里,谢挽宁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悸动的眼神自难跑到北,自背回到南,仰头看了好一阵儿,视线才落到萧弃肩膀上。发觉落了几片花瓣,伸手替她拍掉,余光同萧弃递来的视线打了个照面。
萧弃从袖管里掏出来个木牌递给她,形状和安福的一样,正面是“阿挽”二字,背面一个“弃”字;只是木牌边儿上镶了一圈金花钿,下头还坠了粉色流苏。瞧上去顶富贵,却实在笨拙。
“阿挽,这个给你。当初你说想要个木牌来着,我前些天刻好了。”
谢挽宁轻笑一声:“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竟还拿它当个事儿。”谢挽宁放在手心里翻转着看了看,虽说土气,但不由自主地喜欢;应当是因着那是萧弃亲手所刻。
“阿挽,你的生辰快到了,这个便作礼物送给你罢。”
若不是萧弃说起,他自己都要忘记自己还有生辰这回事。自小到大,只有两个人为她庆祝过生辰,一个是十年前草草一见的朋友,一个是萧弃。
谢挽宁咬了咬下唇,将木牌贴身放好,却鬼使神差地逗她道:“这么小气的礼物,是不拿我当个正经朋友不是?”
“阿挽……”萧弃仍旧容易脸红,抬手假装不经意放在脸边儿扇了一扇道:“那等你生辰那天,我再送你个正经礼物。”
“切”,谢挽宁努努嘴:“要送便把你自己送给我,旁的我再不要了。”
“我……”萧弃被噎得有些无所适从,又扇了两下风:“不是说……只做朋友吗?”
谢挽宁吟吟笑了两声,一边笑一边拍手:“逗你呐!这鬼话你也信。”
桂花瓣飘飘荡荡,轻落再萧弃额前的碎发上头;谢挽宁抬手拨掉,视线在清汤寡水的脸上扫了一遍,嗫嚅着唇线说:“这个礼物,我喜欢极了。”
二人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外头燥热,林子里却是凉,谢挽宁手里握了一小撮桂花,说是要晒干了拿到吐蕃保存起来,作个留念。
“萧弃,你喜欢听说书吗?”
“很少。”
谢挽宁有些遗憾,同萧弃相识的时间太少了,竟来不及细细了解一下她。
“我之前听说书先生说,喜欢一个人,便会刻意模仿她。你看啊……”谢挽宁伸出手,一根一根指头轮番伸出来:“你吃饭的时候茶水总放在左手边,我也是。”
“你吃土豆丝,总是夹起来一根绕成圈,才往嘴里送,我也是。”
“你摆放笔时总是自长到短依次排好,我也是。”
“你思考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揪住袖管上的线头,缠在指尖绕啊绕,我也是。”
“你走路时习惯抱着胳膊,身边儿若是跟着人才会放下来,我也是。”
“你睡觉时总习惯把胳膊放进被子里面,肩膀需得盖个严实才行,我也是。”
“你说会不会,我打从上辈子就……”
话说一半,谢挽宁自己摇了摇头否定自己:“不会。上辈子得是你先喜欢我的。”
萧弃莞尔,弯曲着食指抵住鼻尖,不由自主蹭了蹭,谢挽宁看到后亮了眼睛:“你瞧!你觉着不自在的时候会蹭蹭鼻子,我也是。没准儿,你上辈子真的喜欢我呢。”
“阿挽,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经过许多关卡,豪气些的城楼大都修得高而阔,可程骑关的城门却十分不同,很厚,门洞很矮,自外头往里望的时候,像是望进一处深渊。
进了这深渊,便意味着从此和自由二字毫无关系了。风仍旧送着桂花香,一阵一阵,引得谢挽宁不住回头。
“阿挽,你害怕吗?”
谢挽宁露出些勉强的笑,望了“自由”一眼,望了“深渊”一眼。
她朝“自由”说:“桂花开的真好。初开的桂花做成糕,最好吃了。”复又朝“深渊”说:“不过等不及了,若我吃上糕,方才那些拦车讨饭的人便会饿死。”
最终,谢挽宁望着萧弃拧成一团的眉头,扩了扩嘴角,轻松道:“放心吧萧弃,我是谢家人,应当选这条路的。”
“阿挽,我会救你的。”
萧弃又说了一遍状似骗人的鬼话:“一定会的。”
临行前最后一晚,萧弃买了些酒要犒劳一同前来的弟兄。
这是谢挽宁十九年来第一回喝酒,听萧弃说,这酒叫桑落。她不晓得是个什么味道,只在此前听过一首诗:“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阿挽,喝了酒,就当长大了,二十岁了。”
“……嗯。”谢挽宁醉醺醺,嘴里不甚清楚地答应她。
“阿挽,往后我不在了,要照顾好自己。不该发的善心别发,记住没有?”
“嗯……”谢挽宁脸上有些红晕,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记得每月初五至十五,切莫饮凉水,切莫吃辛辣,晓得么?”
谢挽宁仍是摇头,大抵是十分醉了。萧弃索性不再说什么,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萧弃帮她整理好床铺,又担心天儿热,只扯了被子一角替她将肚子中央轻轻盖上,转身正要离开,却被一个汗涔涔,热烘烘,柔软而强势的手拽了一把,惯性令她跌坐再床沿儿上。
谢挽宁睡得不安分,一只手紧紧抓着萧弃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探.索。正好摸.索到腰.间,便开始干净利落地解.衣.裳;待衣带散开,谢挽宁忙不迭去扯衣领子,燥热被驱赶的同时,里衣上绣着的一朵小栀子花拓印到萧弃眼里。
谢挽宁唇线微颤,似乎想要说些话,萧弃俯身侧耳倾听,一股带着醉意的话自唇.齿间涌.出来,她说:“要了我,求求你。”
“在吐蕃人之前……可以吗?这样的话,就算是死……”
“你不会死的阿挽。”
谢挽宁理智尚存,只觉着浑身发热,心里发酸。都说酒后吐真言,醉了酒的人之所以会吐真言,是因为在大脑混乱不堪的时候,经历过的种种会再经历一遍,在乎的人会霎时触手可及,就站在你的眼前说:“我会救你的。”
一片朦胧里,谢挽宁看到萧弃一直守在自己跟前,感觉到一阵冰凉堵住自己即将出口的醉话,听见不甚清楚的一句:“我会救你的。”
后来,身上不再燥热了,好似坠入池塘,越陷越深;再后来,好似嘴巴被覆上了一朵花,闻起来有些淡香,尝起来定是像极了未曾入口的桂花糕,软糯清甜。
谢挽宁躺在水塘最深处,告诉自己:“好好睡一觉吧。明日一过,昨日种种,皆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