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焦土之城

6、父亲

　　陈归第一次看到书房的布置时吃了一惊，父亲一辈子都在跟土地农作物打交道，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的化肥厂。

　　他没上过学，更别提咖啡馆书房这种地方，和父亲的人生可以说是毫无联系。

　　他想不通父亲是从哪里看的装修图片，又是从哪里买的这些物件，那时候网购还没流行起来，这些沙发高脚凳落地灯他是找了多少家店，拿着图片问了多少人才买到这些东西，又是如何辛苦费力地搬回家来。

　　他布置这个房间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憧憬着陈归回家坐在这里看书，他儿子爱看书，将来买的书肯定能装满整个房间，因此他在三面墙上都装了书架。

　　每次想到这里，陈归心里都很愧疚，他从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家，一方面是忙于学业，一方面是和陈勇之间那道隔阂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他都无法忽视。

　　等陈勇癌症晚期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生病了，那时候他还没毕业，手里没什么积蓄，陈勇打给他的生活费攒了一笔，平日里的奖学金也都积攒着，但这些钱对于癌症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请假回来照顾陈勇，劝他接受化疗，可陈勇坚持不肯再花钱，说银行卡里的钱是要留给陈归上大学用的，还有一笔是给他攒的首付，将来不想回新疆了就在武汉买房，他听说武汉的房价不便宜，赚的钱都给陈归攒了起来。

　　陈归跪在地上哭着求他，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活着，我从小到大，没有妈妈，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姥姥姥爷，只有你，你要是走了，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了。”

　　陈归苦口婆心劝了他很久，把小时候的那些事都拿出来说了一遍，什么有人说我是野孩子你替我打他们，学校开家长会时陈勇穿的破破烂烂，在一众穿西装皮衣连衣裙的得体家长们中间格外显眼，有个喜欢陈归的小姑娘在见到陈勇是他父亲时，惊讶地说：“你爸咋穿成这样。”

　　那小姑娘后来就再没粘过陈归了，尽管他还是每次都考年级第一。

　　到后来开家长会时，陈勇特地买了西装，穿了皮鞋，还专门去理了头发，那小姑娘又重新粘着陈归，不过陈归再也没理过她。

　　高考分数出来那天，陈勇特地在镇上摆了宴席，他们家没什么亲人，连朋友都很少，为了凑齐两桌人，陈勇喊来了家里农忙时雇的几个工人，又把陈归的小学数学老师请来了。

　　这个老师对陈归很好，带他参加竞赛，让他去家里住，师娘给他做好吃的点心，这些他随口给陈勇提过，陈勇都记在心里，拎着东西上门去请数学老师时，老师当场就答应了，还说带着师娘和杨娴一起过来，这才凑齐了两桌人。

　　那天，陈勇喝的烂醉，陈归拖着他回家，回家了之后齐勇也不肯睡觉，拉着陈归聊天，电视上在播着什么，出现一个咖啡馆一样的书店时，陈归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

　　“儿子，你喜欢啊？”齐勇醉着问道。

　　陈归点点头。

　　后来，陈勇就修了书房。

　　陈归跟他说：“爸，你要是走了，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了。”

　　看着儿子哭，陈勇也哭，别管生活过的怎么样，只剩他们父子俩真是相依为命了。

　　这之后，陈勇接受了治疗，但还是没能熬过癌细胞扩散，账面上的钱花了一半，陈勇就撑不住倒下了。

　　临走前，他开始后悔，说这钱不该花的，反正也治不好，不如留给陈归。陈归跟他说：“爸，这钱你就算留给我我也不会花的，我对不起你。”

　　陈勇死了，从尸体火化到埋葬用了三天，当时来吃饭的那两桌人又聚在了陈勇坟前，杨老师和师娘都哭了，来帮忙的那两个长工和陈勇为数不多的朋友也都哭了，问陈归上大学缺不缺钱，陈归知道，他们家里都不富裕，他说：“爸给我留钱了。”

　　从陈勇的坟前回家，陈归忍了一路都没哭，等到家里看到那个布置好的书房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从此以后，这漫漫余生，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此刻，带着萧从湳在书房里面转悠，他的情绪不再像当年那样激烈，像是被窗外漫天大雪遮住了，浅浅的，淡淡的，难以捕捉。

　　他没有任何亲人，不知道自己哪天出生，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以前或许还执着得到一个答案，他亲生父母在他丢了之后找过他吗，还想念他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去世十多年了，他就不再执着这些了。

　　当然，他没有勇气组建新的家庭，也不想要孩子，他一个人在这世间独行太久，早已不抱什么期望。

　　萧从湳随手翻了翻他的书架，发现都是初高中时期的书，还有两面墙上的书架是空的，问道：“你要不要新买一些书回来，这边书架都空着。”

　　陈归说：“我在这里住不久，买了也用不着。”

　　“也是。那要不把我的书放过来，我爷爷的书房放不下了，你也看到我房间堆成什么样。”

　　想了想，陈归说：“好啊，反正我这里也不用，那这些书你还拿回去吗？”

　　萧从湳摇头，“放你这吧，我拿不回去，家里还有。”

　　萧从湳回北京之前留了一把钥匙给陈归，等他过几天好了可以自己去隔壁书房搬书，陈归接过钥匙，目送载着萧从湳的车辆远去。

　　萧从湳走了之后，陈归又躺了两天才好全。

　　就他自己的感受而言，新冠确实是有后遗症的，阳性转阴之后会有咳嗽，精神也不好，很容易累，心跳也比之前快了，看网上说很多人去医院查CT，肺白化的情况不少。

　　他打算等情况稳定一点去医院做全身体检，这病毒攻击免疫系统，对身体的破坏就连顶尖专家也说不出来，很令人恐慌，不检查清楚总归不放心。

　　这几天雪没有停过，院子里堆了厚厚一层，他不敢劳累，也不敢受冻，没有清理院子里的雪，前几天去萧从湳家踩出的那条小路也看不见了，反正最后有的忙，索性不去管它，让它下吧。

　　陈归不是能闲得住的性格，虽然心里计划好了要给自己一个月的休息时间，但他休息了半个月就觉得浑身不适了，总想找点事情做。

　　收藏的片单和书单半个月内恶补了大半，看多了就觉得没意思。他每天都会看天气预报，一周后，终于等来了雪停。

　　他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但还是不敢劳累，因此，将院子里的扫雪任务分成了三天来干，第一天要清理出一条小路来，先去萧从湳家里把书搬过来，顺带着把靠近门厅的雪清理一下，第二天清理院子里的雪，把它们堆成一堆，第三天把成堆的雪用三轮车拉出去。

　　带上手套和口罩，拿上扫雪工具，有推雪板和铁铲，还有小的手推车，陈归先铲了一条小路出来，萧从湳家里的雪也很厚，没少费力气，等开门把萧从湳的书搬到自家书房时，他都累出了一身汗。

　　萧从湳的书很杂，有文学艺术，还有科技前沿，他想不通他就来这待很短一段时间，干嘛买这么多书，难道这些书后面剧组要用到吗？那他是不是还要留一把家里的钥匙给他，万一他需要了，还可以过来取。

　　把从萧从湳家搬来的书归类好放到书架上，陈归忍不住吐了口气，终于干完了，还真累。

　　他拍了一张书房的照片，连带着扫雪的时候拍的几张照片，一起发在了朋友圈。

　　贺宜春立刻秒赞他，夸新疆的冰雪美景，并表达了一个南方人的羡慕之情，陈归回他说：“有空来玩。”

　　贺宜春看他在线，立刻开小窗私聊他，告诉他公司被收购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陈归并不觉得意外。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贺宜春主动从公司辞职了，他是这个公司最初成立的三大元老之一，却选择跳槽到别的地方，看来是真的对它不抱什么期望了。贺宜春是那种走一步路要看清整条街的人，他敢这么坚定地走，想来是找好了下家。

　　陈归问他：“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贺宜春说：“华晟。”

　　陈归说：“那很不错。”

　　贺宜春：“等我稳定下来了就接你过来。”

　　华晟是一家很不错的公司，想来贺宜春是和华晟高层有联系，早在公司要被收购之前就联系好了，没跟他说是因为还没确定好，现在跟他说，是一切都确定好了。

　　他说让他一起过去，绝不是说说而已，以他对贺宜春的了解，和他和贺宜春十年好友的关系，他说的是真的，只要他耐心等着就好。

　　陈归没有拒绝，比起他自己看的那些公司，他当然更想去华晟，也更想和贺宜春一起工作。毕竟都认识十年，共事十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已经产生了一种近乎依赖的情感。

　　陈归说：“提前谢了，要真成了，请你吃饭。”

　　贺宜春：“吃饭不够，得喝酒，一醉方休！我这些日子太累了，阳了之后在ICU里面还要工作，整个人都不好了。”

　　陈归说：“等春节放假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