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不孤》陈三愿y

5、心中的百草园（2）

　　苻榣打开家门。看着母亲左手拎菜，右手牵着男孩，震惊再次写到脸上。
　　不是没有想过的，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男孩，会不会就是舒老师接过来的外孙呢，她知道舒老师是个两鬓斑白，颧骨高耸，精神奕奕的老头，但没见过舒老师的外孙。
　　她只是希望认识那个男孩，希望认识他。所以饭桌上母亲提到舒老师的外孙时，她也咬着筷子想，要是来她家吃饭的人是他就好了。母亲一筷子敲了她的头，她吃痛，不敢再走神，专心吃饭。
　　可希望毕竟是希望，怎么会愿景成真呢？
　　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还未下班，苻榣和男孩在客厅里坐着。两人分坐在沙发的两头，沉默着。
　　男孩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呀呀的晃动着，又看看地上的瓷砖，花纹繁复。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有节奏的晃动着，以为自己看起来很轻松自在。
　　对面的女孩过来掰掉他的腿，对他说：“我妈说不能翘二郎腿。”
　　傻不傻，多大了还一口一个“我妈说”。
　　男孩想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却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像女孩一样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妈说……”。他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连过年都很少回家，电话里的母亲会温柔的叫他“朗朗”，可他连母亲的样貌都记不清。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地将腿再次翘起，女孩再一次把他的腿掰下来，这样几个来回，客厅的气氛都有些硝烟弥漫了。苻榣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榣榣，要懂得礼貌，带哥哥一起玩会儿。”
　　苻榣立刻应下来，屁颠颠的跑去拿她的宝贝：从手□□型到□□47，从坦克到飞机，她甚至拿出两辆四驱车，问他要不要比赛。
　　也许是为了弥补缺失的陪伴，男孩的父母常常用大量的金钱来降低愧疚，男孩的玩具多得要用一个专门的房间来放置。女孩手里的玩具不算稀奇，他只是惊诧于一个女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孩的玩具”，他的堂姐和班级里的女同学，嘴里都是洋娃娃和明星贴画。
　　隔壁的朱子昂也来串门，看到客厅里不认识的男孩，眼神里充满了警戒和防备。
　　朱子昂不记得小时候与男孩不愉快的一面之缘。只是苻榣手里其中的一个四驱赛车是他的，而她竟然拿着他的赛车献宝似的要跟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起玩！
　　苻榣的母亲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拎着醋又从厨房出来：“猪猪也来了啊，你们一起跟哥哥玩啊。”
　　猪猪！阿姨怎么能在外人面前喊他的小名——猪猪。
　　朱子昂正要展现的“主人翁”气势瞬间弱了下来，于是三人沉默的在客厅里看《西游记》，苻榣看了八百遍都不嫌腻的孙悟空打妖精。
　　小时候看《西游记》只是看个热闹，羡慕孙悟空的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聪明伶俐，听得懂菩提祖师的隐语；他一身反骨，说出“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他嫉恶如仇，一眼就能识破妖魔鬼怪。
　　苻榣太喜欢“斗战胜佛”这个称号了。斗，战，胜，每个字念出来都是铿锵的响亮。
　　班里要求在课桌右上角贴上自己的姓名，学号，座右铭，苻榣写的是：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念佛诵经，不如本事在身；打坐参禅，不如弄棒打拳。
　　跟朱子昂打闹时，嘴里的口头禅便是：“妖精，看棒！”
　　那时候，偶像剧还没兴起，日韩流还没席卷全国，演员歌手还没有那么明星化，电子游戏还未听说。电视热播的不是中国古代神话，就是金庸古龙武侠。玩闹的小孩们，嘴里常念叨的，不是神话法器，就是武侠武功。也许他们还看不明白剧情背后的深意，但苻榣总觉得，九零后是充满侠义的年代。

　　饭桌上，朱子昂的参与让男孩原本有一丝的紧张不适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暗暗较劲，他们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不约而同地比赛起了吃饭。
　　“阿姨，再添一碗。”
　　苻榣的母亲笑呵呵地看着电饭锅见了底。她喜欢看小孩子们吃饱抚肚皮的样子。
　　她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她的父母亲抠着省着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读书。
　　读书在那个年代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件奢侈的事情。小学毕业大有人在，考上中专就算是祖宗保佑，毕业了国家能分配工作，而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实在小众，不仅仅需要经济上的支持，自己本身也要足够聪明、刻苦，才能脱颖而出。
　　读书是头等大事，精神食粮充足，胃里的粮食便不足。长大后的苻榣母亲都不知道工资微薄的父母是怎么能省下供四个兄弟姐妹上大学的钱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是她从父母那里传承而来的座右铭。最初的时候，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健康长大，不会挨饿受冻。她发现苻榣很小就展现出了异于同龄人的聪明，她欣喜之余诚惶诚恐，也如父母般严格教育，希望女儿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朱子昂对男孩的小小不悦很快又消散了，他发现这个不速之客胆子更大，会玩的游戏更多，甚至很多方面比苻榣还厉害，终于能看到苻榣吃瘪的样子。
　　夏日的白天漫长，下午七点多天才擦黑。六点就吃完晚饭的孩子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时间。
　　苻榣的母亲虽对苻榣有诸多要求，但她从不把孩子拘在家里。她认为女孩子不应该文静内向，足不出户，能顶半边天的妇女绝对不是书房里培养出来的。她乐于看到苻榣跟朱子昂的争夺游戏，也支持苻榣想要的“男孩玩具”，她很欣慰苻榣从不服输的性格，觉得自己的教育工作真是做得不错。
　　饭后的苻榣提议爬树，看谁爬得更高。膝盖上的血痂还没脱落，可隐隐的疼痛让她觉得必须要在男孩面前一雪前耻，她怎么可能是男孩嘴里的“笨蛋”呢？
　　男孩像猴子一样轻巧地爬上了老柳树的枝头，树枝剧烈的晃动着，仿佛承担不住男孩的体重，苻榣看得心惊，男孩却不屑地笑笑，直接踩着摇晃的树枝跳出了围墙外。
　　朱子昂第一次看到苻榣吃瘪的样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可恶！
　　苻榣爬上树，颤巍巍地想爬到男孩踩过的枝头，明明自己的身量更小，体重更轻，明明更有优势才对。她没有爬过这么高，晃动的枝干带着落叶飘飘，看向地面的眩晕感让她闭上了眼睛，脚下似乎传来了枝桠的“咔嚓”声，在苻榣脑子里炸开，她脑子里竟然出现两个字：放弃！
　　苻榣的字典里怎么会出现放弃！
　　围墙外的男孩把手放进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似乎在嘲笑她的无能。
　　死就死吧。苻榣深吸一口气，看向围墙外的水泥地，目光发狠的跳了下去。
　　双腿落地的冲击带来巨大的麻痹感，重心不稳让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疼的眼泪又眨巴了出来。
　　朱子昂识时务的没有贪高，只是跃上墙头，从墙头翻下来，看着苻榣满头大汗，坐在地上愤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哈哈大笑，搂着男孩的脖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男孩也被感染，忍俊不禁：“上次的教训不够，还要逞强，没见过你这么犟的。”
　　苻榣不好意思的垂着眼，永争第一的情绪被冲淡了不少，心里暗自琢磨：没见过，没见过的意思是说我很特别？
　　苻榣终于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叫舒朗。
　　他比苻榣大两岁，以前在爷爷家生活，偶尔会来外公家小住，所以苻榣幼时见过他一面后就再也没见过了。这次外公给他办了转学手续，从三小转到五小，九月开学后要和她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了。
　　那个暑假可真是快活啊！
　　榣水县地处丘陵一带，多山多水，小时候的县城还没有那么多城市规划，钢筋水泥只是很小的区域，更多的，是原生态的大自然。
　　舒朗在爷爷家生活时肯定没少在外面玩，是玩乐的好手。
　　他们两人在舒朗的带领下，一行三人像探险家一样跑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爬树上摘桑葚，尝荆棘从里的野果，下河摸鱼、摸螃蟹，去臭水沟里钓小龙虾，捉知了、蚂蚱生火烤着，嬉闹地逼对方吃掉……
　　最离谱的是，有一天他们捡了几根又长又直的木棍，在山头的一小片空地上，学着孙悟空挥舞着木棍摆着招式对抗。舒朗突然把苻榣推开，眼疾手快地一棍子打在旁边的小水沟。苻榣一个趔趄，正要控诉他偷袭，却看舒朗用木棍挑起一条皮红肚白的小蛇。
　　苻榣“啊”地叫出来，小蛇的内脏挂在外面，身体无力的垂在木棍上，显然已被打死。可苻榣害怕这种没有皮毛、没有脚的软体动物，平时马路上偶有一条被轧死的小蛇都要绕远走。即便知道面前的小蛇已失去生机，不会突然腾起咬她，脑子里却依然浮现出《人与自然》里蛰伏的毒蛇迅猛地攻击，毒液撂倒一头小鹿，小鹿倒地，四腿挣扎了几下就不动的画面。
　　舒朗本意是炫耀自己的“战利品”，看苻榣害怕的样子，转而和朱子昂使了个眼色，手里握着木棍向苻榣面前跑去。
　　苻榣惊慌失措，吓得往山下跑……舒朗稳稳地握着木棍一头，木棍另一头悬挂着失去生机的小红蛇，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追着……朱子昂在一旁跑着，笑着，嘴里还适时地来一句：“快点跑，快点跑，苻榣，死蛇要碰到你背上了。”
　　苻榣魂魄都飞出体外了，哪敢松懈，张牙舞爪地往前跑，也不忘骂身后的两人几句。
　　“舒朗你王八蛋！”
　　“朱子昂你闭嘴！”
　　“啊——”
　　三个少年你追我赶，大汗淋漓的在山上狂奔，嘴里笑着，叫着。谁也预料不到未来，也似乎长大不再是心中的渴盼。
　　至少苻榣觉得，夏天就应该是满身大汗，皮肤黝黑，身上不是磕碰就是虫蚁叮咬的包，不在水边就应该在山上肆意玩闹的季节，他们的笑声飘向天空，毒辣的太阳旁没有一丝白云，广袤的蓝天下，连时间都似乎慢了一些。
　　夏天，如果漫长一点，再漫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