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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初雪 ...


  •   元旦才过,班里为庆祝而装扮的彩带还没撤掉,残留着些许节日的氛围。
      英语老师用半中文半带着口音的英语高谈阔论,苻榣看着黑板上方挂着的几个彩色气球出神,仿佛盯得够久气球就能被她的眼刀戳破。
      后背被笔戳了两下,苻榣熟练地靠上后桌,眼睛看着英语老师的脸,左手伸到后桌底下。一只手摸到她的手后,往她手里放了几粒圆圆的东西。苻榣接住看了一眼,是几粒颜色各异的彩虹糖。
      胡青酷爱吃糖,仿佛有瘾似的,课上课间不离嘴,自己吃时还会不忌场合分享给周围的人。自从座位调到苻榣身后,没少这样跟苻榣“私相授受”,苻榣也习惯了时不时后背被戳。
      趁英语老师转过身板书,苻榣把手里的糖豆一股脑倒进嘴里,酸酸甜甜,味道各异。心虚时难免四处张望,苻榣偏头看了窗外一眼,打了个寒颤。玻璃窗上水雾迷蒙,看不真切,但仿佛有个身影在摇晃。
      想来是某个领导或者班主任巡察,教室里往外看朦朦胧胧,教室外往里看自然也不会清楚,饶是如此,苻榣还是装模做样地端正了身体,眼睛随着英语老师转动,思绪却早已九霄云外。
      英语老师讲课表情夸张,又带着口音,听起来也算幽默,班里很多人都喜欢上他的课,苻榣却总是淡淡地。倒不是对英语老师有什么意见,除了数学课在郑行的如炬目光下能强打起精神外,其他课基本十分钟左右就会神游九天外。似乎从某一天开始上课走神后,就逐渐形成了习惯。
      上个月月考在班里第九名,被郑行阴阳怪气了好几天,好在母亲不知月考的事,还停留在期中考试班级第一的印象里,所以苻榣也没什么紧张感。
      好像在她顺利以第一的成绩升入实验中学的那天起,母亲看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之后,她那股从小第一的执念就随之消散了。
      不是不想考第一,只是没力气,一直以来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再优秀,也阻止不了父母离婚,这些年的第一从未得到过母亲的赞许,但不得到第一就会对她极其失望。
      六年级转校后在陌生环境的不安,一整年没有朋友的孤单,母亲从不在意!她只在意有一个能拿到第一的女儿,可拿到第一却还是不满意!
      疲惫,倦怠,这些从未出现在她字典里的词语萦绕在她心间,苻榣不知如何做,只是觉得累,只想顺从自己的心,信马由缰,即使末路,即使万劫不复。

      郭蓓蓓重新回到了班级第一的位置,胡青依旧第三,张雅文名次也有进步,除了掉下来的苻榣。许是因为同情,当然也夹杂着一丝暗含的窃喜,春风得意的三人对马失前蹄的苻榣反而更亲近了,她们四人的关系竟然达到从未有过的小高潮。
      这段友谊,是外人看起来的亲密无间,是她们彼此眼中的各怀心思,可人无完人,没有人活在完全的圣光里,真心中仅有几丝假意,已经是能在多年后怀念相携走过的青春了。
      早已按捺不住的几个好动学生几乎是在下课铃第一声响起时就冲出了教室,英语老师见怪不怪地说了声“下课”,其他人才陆续走出教室。
      “下雪啦!下雪啦!”
      走廊上一阵骚动,几个男生女生边跳边尖叫,班里学生也沸腾起来,分成两拨,迅速围向窗外或走廊,争先恐后地伸手接雪。
      不怪学生们如此激动,南方的冬天,甚少飘雪,即使下雪,来得也很迟,今年冬天的雪却比往常都早。
      苻榣一个激灵转向后桌,正欲与胡青一起去走廊上看雪,笑容却在扫到后门的人影时瞬间消失。
      不待思索,苻榣立刻跑向后门:“妈妈,你怎么来了?”苻榣有些局促,上课时看到玻璃外的人影就是母亲吗?明知道母亲看不清教室里的情况,她还是心虚地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苻榣母亲披着电动车自带的雨衣,雨衣有几路雨水划过的痕迹,想来是在教室外走廊上等了一会儿,此时已不再滴水。
      母亲没说话,从手里提着的袋子里又拿出一个袋子来,再从这个袋子里拿出一件棉袄,给苻榣披上,甚至还帮苻榣拉上了拉链。
      甚少能被母亲这样温情对待的苻榣有些不知所措,只机械式地配合母亲穿好衣服。
      胡青在一旁带着些撒娇的语气说:“阿姨,你也太好了,这么冷还给苻榣送衣服,我都快羡慕死了。”说完还吸了吸鼻子,装作被冷到了一样。
      “天冷,要多穿一点。”母亲正整理苻榣的衣领,自顾自地说着,既没看苻榣,也没看胡青。说完拍了拍苻榣的肩膀:“在学校好好学习,我回去了。”
      利落地转身就走,风雪里送冬衣,如此温情的一刻,母亲却不带一丝笑容。
      苻榣的眼睛微微泛红,看着母亲下楼,走远。小雨夹杂着雪粒子,冷风吹得从头凉到脚底,左胸口却升腾出一簇火苗。
      母亲竟然这么关心她,苻榣又高兴又不知所措,看着身上这件崭新却合身的棉袄,双手插进兜里再拿出来,拿出来又插进兜里,反复几次,只觉得越看越喜欢。心里在巨大的欣喜下却又泛起一股酸,母亲竟然没上班来给她送衣服,这么冷的天,还跑这一趟,下午还有三节课就放学回家了,不至于冷到扛不过去这几个小时。
      心疼母亲,自责没看到母亲平时对自己的关心,愧疚没好好学习……一时间五味杂陈。
      “看!”胡青从走廊上接到几粒雪粒子小心翼翼地捧到苻榣面前,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好看。
      苻榣拉回思绪,看着胡青手上捧着的雪粒子,晶莹剔透,转瞬化成了水。
      “切。”胡青撇撇嘴,继续到走廊挤着去接雪。
      南方便是这样,冬天有时候只是下着雪粒子,伴着小雨,落地即化,若不是眼尖,伸手接过这一瞬即化的晶莹,看地面湿漉漉地还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冬雨。
      好在南方人对雪的执念,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看似小雨的小雪。

      连积雪都没有的一场雨夹雪,却点燃了南方学子向往户外的激情,课上学生情绪浮躁,时不时地看向根本看不清的窗外,祈求着一场大雪。苻榣却难得认真听课,努力跟着老师的逻辑去记忆知识点,偶尔也还是不自觉走神,但会及时把自己拉回来,强迫自己认真。
      就这样认真听了几节课,苻榣步履轻快地回家,母亲还没下班。
      苻榣飞快完成作业,等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总在摩挲着新棉袄,止不住笑意,索性打开冰箱,想试着做几道菜,等母亲回家就能吃上饭了。
      想好菜谱,按部就班地准备好配菜,一切都看上去都有条不紊,苻榣满意地点点头,肯定自己。笑容却消失在下锅后兹拉乱溅的油花里,手忙脚乱地翻炒,加调料,一切都失控了,原来做饭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好歹端出了两菜一汤,姑且算是两菜一汤:番茄炒鸡蛋,炒花生米,青菜鸡蛋汤。
      卖相还算不错,苻榣尝了尝,却是说不出来的怪滋味,难道自己竟没遗传母亲做饭的手艺吗?苻榣有些挫败,等着母亲回家,看能不能补救一下。
      “榣榣,在家吗?”朱子昂的妈妈边敲门边喊。
      苻榣开门,朱子昂妈妈一脸关切地说:“榣榣,你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公家里有点事,这两天回不来,你来阿姨家先住两天吧。”
      苻榣礼貌的拒绝,朱子昂妈妈劝了几句,见苻榣执意留在自己家也不再坚持,要了苻榣家钥匙,表示有事一定要来隔壁找她。随即又说自己厨艺不好,要带着苻榣下馆子吃晚饭,苻榣指了指桌上的碗碟,表示自己会做饭,又婉拒了。
      朱子昂妈妈进来看了看,检查了厨房的煤气是否关好,看苻榣一副独立自主的样子,夸奖了一番便回自己家了。
      苻榣看着桌上怪滋味的饭菜,想了想,拿罩子罩上,下楼找白老头买了包方便面。
      白老头还是一副怪脾气,在货柜后抬头看了苻榣一眼,就又埋首在琳琅满目的货柜后,苻榣熟稔地拿了一包麻辣爆椒味的方便面,丢了五块钱在零钱柜里,再摸出三块钱找给自己。
      白老头没再冒头,苻榣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不给钱或者多找给自己几块钱,白老头也不会知道,真不知道他是相信自己的人品还是真的无所谓这点小生意。
      偶尔才能吃一次的泡面,真是人间至味,苻榣一边辣得龇牙咧嘴,一边喝尽了碗里最后一口汤汁。
      苻榣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房间,打开了那台老旧的大头电脑。父亲离开后,母亲拔了网线,但玩下蜘蛛纸牌、扫雷之类的游戏还是可以的。
      小时候总结的游戏技巧还记得,苻榣玩到深夜,传来了咚咚地敲门声。
      苻榣吓得一激灵,迅速拔掉电脑插头,随即又想起母亲有钥匙,不会敲门。果然,门口传来了朱子昂妈妈的声音。
      “榣榣,睡了没?”
      苻榣关好母亲的房门,打开反锁的大门,朱子昂妈妈又来邀请苻榣去她家住,甚至语带撒娇:“榣榣,陪陪阿姨,阿姨一个人在家很害怕的。”
      朱子昂去市里上学后,朱子昂爸爸的工作也调到市里了,只剩朱子昂妈妈一个人在老家工作。周末或者寒暑假,朱子昂妈妈便会去市里一家人团圆,以至于朱子昂只是去市里上学,但因为一家人假期都在市里生活,所以朱子昂已经几年没回过老家了。
      苻榣依旧婉言拒绝,她虽觉得朱子昂妈妈亲切,却不知道怎么与人亲近,住一起想想就感觉诸多不便。
      朱子昂妈妈进来看了一圈,关好窗户,又叮嘱了几句,回了自己家。
      苻榣锁好大门,关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有时候加班,回来得晚,苻榣便是这样自己睡的,属于是见怪不怪了。
      不一样的是,第二天早上起床,看不见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的身影。苻榣洗漱好,背上书包锁上门,准备去上学路上的早餐店买早餐。下楼时撞见拎了几袋早餐的朱子昂妈妈,朱子昂妈妈热情地说:“哎呀,这么长时间的邻居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一样买了点,拿着去学校吃。”
      苻榣盛情难却,连声道谢,抱着沉甸甸的早餐,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吃。路上遇见几个同校不认识的同学,单手骑自行车,另一只手稳稳端着一碗汤粉,在等红绿灯的间隙紧往嘴里扒两口。
      早餐边走边吃是这边的风俗,苻榣没有那么艺高人胆大,骑着自行车还能解决一碗汤粉,只能慢慢推着自行车,等吃完了才骑上车往学校赶。

      周五放学比平时早了点,苻榣推开门,就发现母亲坐在餐桌前吃她前天放在桌上罩着的菜。苻榣有点忐忑,她吃了两个晚上的泡面,忘记桌上做的菜了,味道本来就不好,也不知道坏了没。
      母亲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说了句:“做得不错,第一次做就能做熟了。”
      苻榣赧然,深知自己做得不行,但又禁不住“做得不错”四个字透露出的夸奖之意,挠挠头,看向母亲,却见母亲平静的面容下是藏不住的疲倦,两天不见仿佛苍老了许多。
      “妈妈,外公家怎么了?”苻榣小心翼翼地询问。
      “外公他……死了。”母亲斟酌着,蹦出了这样陌生的字眼。
      “死?外公他去世了?什么时候?”苻榣过于震惊,迄今为止,她还没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周三早上就走了,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母亲那天就知道了,下午还给她送来了棉袄,却什么都没说。
      苻榣的外公外婆一共生了四个子女,所以比其他同学的外公外婆年纪稍大一些,已近八十,身体一直健朗,没听说生病,突然离开,让人措手不及。
      苻榣有些茫然,死亡是太陌生的字眼,她努力地回想着外公的音容笑貌,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外公。一年似乎只在外公生日和过年时才见面,每次见面都有很多人,她基本和表兄妹在一起说说话,玩游戏,很少有和外公单独说话的时候。
      外公常年穿着中山装,吃饭前会用一个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小瓷杯抿一杯酒。一顿一杯,绝不多喝,喝的时候只轻轻地抿一小口,便开始咂摸着味道,极享受的样子,一小杯酒愣是要十来分钟才能完全下肚。
      外公家里有些藏书,他很是爱惜,看书前还要整理着装,洗干净手,这才戴着老花镜拿出一本,坐在太阳底下翻看。泛黄甚至残破的书卷,见证了一段动荡的历史。苻榣记得外公说起自己出生年份时,用的是民国十七年,顺口说完还要更正下:“不对,是一九二八年。”
      苻榣很难想象这七十多年间,外公经历过炮火摧残、家国动荡,好不容易新中国解放,还有□□等等事件。在这位老人脸上,似乎看不见苦难,他常微微笑着,给小辈发红包。
      苻榣床边还放着外公送给她的两本古诗文,给她带来过许多启发。
      人死了,应该要哭的吧,苻榣使劲眨了下眼,却流不出泪,心下只有空洞,感受不到悲伤。

      “妈妈,你怎么不告诉我外公去世了,我可以请假,我还能,还能……”还能干什么,苻榣也不知道,她从没经历过亲人死亡。电视里的人会趴在死者身上哭,可她发现自己知道这个消息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大人的事你不用管,不用请假,好好读书,外公也最希望你们好好好好读书。这两天在家好好待着,后天外公出殡,你再去送送他。”
      “哦。”苻榣不知说什么,她想安慰母亲,却不知如何说起。记忆中的外公和母亲,只像是两个认识的熟人,看不出父女间的温情,她不知道母亲有多伤心。何况,她与母亲,向来话不投机,多说多错,只好沉默地坐在客厅写作业,用余光瞥一眼母亲。
      母亲很忙,两天没回来,爱干净的母亲里里外外的打扫卫生,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去卫生间洗漱。
      苻榣听着卫生间传来的水花声,有些担忧,可母亲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她还读不懂母亲隐忍下的巨大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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