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不孤》陈三愿y

23、独我不合群

　　九月一号，苻榣站在榣水县实验中学的分班榜下，不知是否是按成绩排的班级，她的名字赫然在七（一）班的第一位。
　　苻榣的目光继续往下搜寻，看到了几个五小同学的名字，可直到九个班的名单顺序一遍、倒序一遍扫完，也没看到那个让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以他的成绩，考上实验不成问题，难道去了另一所私立中学？
　　榣水县还有一个教育质量出了名的私立中学——博雅中学，每年考上市重点的人数是全县所有中学加起来都不能比的，与之一起出名的，还有它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
　　对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来说，但凡有能力拿得出这笔钱，甚至于拿不出借得出这笔钱，都要想方设法把自家儿女塞进这个传说“猪进去滚一圈也能拿文凭”的中学。
　　博雅中学并非有钱就能上，需要先参加选拔考试，通过了才能入学，所以除了极少数真正有钱有权的小孩走关系进学校，绝大多数能进入博雅的学生本身成绩都很好。
　　苻榣母亲也曾带着苻榣去参加过博雅中学的选拔考试，倒不是有能力支付得起高昂的学杂费，而是博雅中学对于选拔考试前三名学费全免，四到十名学费减半，所以想考个好名次免费进入博雅。
　　母亲很重视，亲自送苻榣去考试。学校门口停了很多小轿车，苻榣咋舌。才步入千禧年不久，县城里有私家车的人并不多，平时路上见得很少，今天却难得见到前方堵车盛况。
　　苻榣和母亲平时多以自行车代步，考试这几天正是清明时节，经常飘雨，所以是坐公交来，才下车走了几步就被一辆疾驰的小轿车溅了一身泥点，苻榣和母亲还未作反应，小轿车里的人却摇下车窗吐了口唾沫，传来一句骂人不长眼的话来。
　　轿车速度虽快，行了百余米，到了堵车的校门口也只能停下来，急躁地按着喇叭。
　　苻榣气性上来，追着车跑过去，气喘吁吁地拍着停下来的车窗想要说法。
　　苻榣母亲边整理衣服边追上来，就看见崭新豪华的轿车上下来一个五大三粗、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推了自己女儿一下。几乎是一下就急红了眼，母亲箭步上去揽过苻榣的肩膀护在身后，拍掉男人指着自己女儿的手。
　　男人还欲发作，校门口几个领导模样的人注意到这边快步走了过来，苻榣以为是有人来主持公道，结果几个人来打了几句圆场就恭恭敬敬地把男人和车上的一个小孩迎了进去。
　　几个路人看着这对母女指指点点，苻榣看着博雅中学金光闪闪的招牌和点头哈腰的领导们，突然就不愿意再踏进这所学校。
　　母亲一如反常，没有对苻榣不愿考试大发雷霆，只是说了一句：“不去也罢，实验照样年年有人上重点。”就带着苻榣回了家。
　　这么一点小事不至于放弃一场考试，不知母亲是出于什么考量竟轻易放弃了考试，苻榣却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想上博雅，即使考进前三免了学费，她听说学杂费比学费更甚，家里虽不至于完全支付不起，但也要被扒一层皮，她不想让独自带她的母亲更辛苦。
　　本来还想故意少做点题，考不进前十，打消母亲让她上博雅的念头，谁知校门口有这一出，试探性地提了不想考试，竟被向来说一不二的母亲同意了。

　　以舒朗的成绩和家庭条件，估计是去了博雅吧，苻榣收回目光，轻轻叹息，带着她自己未察觉到的失落，转身去了班级。
　　苻榣到得不算早，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同学，她从后门进来，直接坐在了后门口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有的学生自来熟，跟新认识的同学高谈阔论，有些学生本就认识，被分在一个班，惊喜地凑在一起诉说着暑假的见闻。苻榣转学一年，跟六年级的同学不熟，跟五小的同学很久没见，最好的朋友都不在，所以没心思找老同学寒暄，只从书包里拿出几个崭新的本子，逐一写上名字，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吵吵嚷嚷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苻榣抬眼一看，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地中海的造型，黑脸，圆眼，络腮胡，穿着半旧的肉粉色T恤，手上的茶杯要是换把菜刀，活像个屠夫。
　　苻榣对啤酒肚的男老师没什么好感，低头继续发呆。
　　新入学的第一节课，惯常是班主任讲话，学生自我介绍，选班委。
　　苻榣不像小学时事事爱出头，反而很想淹没在人海里，不想再承受别人的目光。
　　自从五年级期末考试逃学后，六年级一整年，母亲都用警戒和审视的目光盯着她，苻榣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待考察的犯人，身负无期徒刑，直到她顺利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实验中学，母亲那道锐利的目光似乎才松懈一些，相信她不再离经叛道。
　　她的阳光和积极似乎在那个夜晚被击碎，被一年的冰冷氛围消磨。无论成绩多好，别人的目光如何艳羡，她却总觉得自己衣衫褴褛，抱臂躲在一片黑暗里，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班主任叫郑行，教数学。苻榣见过的其他老师无论性格随和还是严厉，都很有老师的派头，这位郑老师却显得很不像一位老师，个人形象是一方面，性格都显得潦草的样子。
　　班委靠学生自荐，没有自荐时，郑老师就自己随意点人，苻榣第一次不是因为成绩而当了班干部。
　　“没人想当英语课代表吗？”郑老师的大圆眼睛在班级里扫了一圈，“最后一排那个女生，你叫什么？”
　　全班同学齐刷刷回头，苻榣无语极了，想低调都能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被看到。
　　她没回答，第一排有个学生是五小的，认出了她，跟郑老师汇报了她的名字，郑老师说：“好，苻榣，你就是英语课代表。”
　　很快就定好了班委人选，郑老师不像别的老师，第一节课极其看重给自己立威，让学生服从自己的规则，剩余的几分钟时间竟然说没什么事了，直接让学生自由讨论。
　　班里学生反应迅速，立刻就沸腾了。苻榣没有同桌，周围坐的都是男生，看苻榣冷冰冰的样子，也不主动跟她搭话，她也喜闻乐见，当自己隐形。

　　开学一个月，班主任不重新排座位，任学生自由组合，也不管纪律，班里一直很闹腾，年级的各项评比一直是最后一名，经常被年级主任点名批评，七（一）班俨然成了别人嘴里的“差班”。
　　郑老师不为所动，从不在班会上说任何学生的不是，笑眯眯地。苻榣摇摇头，笑自己以貌取人了，这位郑老师哪里像屠夫，搭配他的体型，像一尊弥勒佛才是。
　　初中，明明离小学毕业也就两个月，学生的精神面貌却大不一样，个个都觉得自己成熟，个个都心有不平，看不惯别人，看不惯世界，好拉帮结派，好挑衅老师。
　　某老师被学生欧打的传言不绝于耳，是不是真有此事不清楚，但学生间的打架斗殴应该是真的，很快，班里面就有了两个据说不能招惹的“大哥”。
　　苻榣不关心班里事务，但很喜欢这种乱哄哄的氛围，让她觉得自己隐匿其中。殊不知，头一个月正是大家从陌生到熟悉的交友时间，男生、女生都有了各自的小团体，而她这样冷若冰霜不与人来往的脸，反而是大家讨厌的“装逼怪”。
　　等苻榣后知后觉地发现别的女生都三三两两约着去小卖部、食堂、上厕所，而她独来独往显得格格不入时，已经是月考后了。
　　苻榣月考班级第三，年级二十。不是考入实验中学的学生更厉害，也不是刻意控分，只是单纯地在最后一排发呆，没怎么学习，考出了这么个成绩。
　　那时候手机才刚刚在县城兴起，没有微信，没有家长群，家校联系还得先统计家长手机号，没什么大事老师是不会轻易联系家长的。
　　素质教育的口号喊了又喊，一时说不能分重点班，一时说给学生减负，控制作业量，不考试不排名，一时说关注学生心理健康，批改作业不能用红笔，只能用黑色或蓝色中性笔。所以苻榣对母亲说学校推行素质教育，没有月考，只有期中、期末考试，不公布排名，只拿成绩单，母亲轻易就信了。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听课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苻榣总觉得疲倦，也无心争什么第一，感觉小时候的自己真幼稚。苻榣不是天才，月考前临时抱佛脚自学，很有些看不懂的地方，但吃着老本，成绩也不算难看。
　　郑老师在月考后一改往日甩手掌柜的颓势，先是排了班级座位，把要好的学生分开，把闹腾的学生放在第一排，把性格迥异或不对付的学生放一起坐同桌，班委大换血，还收拾了班里的几个“大哥”、“大姐”，一副铁血手腕整肃朝纲的态势，整个班风从“群魔乱舞”变成了“噤若寒蝉”。
　　苻榣再一次感叹自己不能以貌取人，这位班主任不像屠夫，也不像弥勒佛，分明是一等一的驯兽师。月考之后，才真正显露他的本性，一双圆眼在不笑时隐含杀气，笑起来时和蔼中还透出一股精明。
　　班里调皮的学生不少，在别的课上总是作乱，在数学课上却很积极。苻榣本以为那些学生是惧怕班主任，时间长了才发觉，他们是真心地敬重这位数学老师才积极学习。
　　郑行不以成绩论英雄，不以老师自居压学生一头，身上有股子随性和草莽气，骂人时毒舌却不鄙夷，让人既觉得难听又不会怨恨，让人觉得可敬可亲；专业很过硬，但讲课不枯燥，上课时节奏感很强，一双圆眼似乎能看穿一切小动作，苻榣自从被调到第三排坐着，听数学再也走不了神。

　　班委换血时，苻榣暗自高兴终于能做个“平民”了，郑老师宣布完新的课代表之后，却给苻榣安排了一个宣传委员，说她字写得不错，很有灵性，适合出板报。
　　“灵性”这个词很玄乎，不知是什么判断标准，苻榣自知毫无绘画特长，字写得也不像其他女生工整娟秀，反而有些潦草，实难登大雅之堂。听起来依然像当初随手指定她当英语课代表一样草率，但她不想站起来说些推脱之语引人注目，便只好沉默应下。
　　走马上任的第一次黑板报任务要求写上班里月考的优胜和进步学生名单，郑行只说：“随便出个，下周评选。”
　　确实也没时间认真了，郑行说这话时已经周五了，苻榣只好拖着自己的板凳来到后黑板前，在周五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想办法出一期板报。
　　没人给她帮忙，她又想尽快完成任务，于是想出了中国画“留白”的方法。
　　刚学过《卜算子·咏梅》，苻榣想着“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意境，在黑板左上角画上山崖和一枝梅花，从语文作业本上抄了几句赞扬梅花的句子，就过渡到要求写的名单，排版好写在黑板右侧，就算是完成。
　　虽然简单，但苻榣一开始写得很快，写完整体一看，字迹尽可能工整了，名单却整体写歪了，只好擦了重写。等再次写好时，自习课已经结束，同学们都结伴放学回家了，教室里只剩几个打扫卫生的值日生。
　　苻榣往后退了几步，感觉整体效果还行，反正以她的能力，一个人一个小时也只能如此了，又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别字，正准备收工，听到身后一句清冷的声音。
　　“这株梅花画得是你自己吗？”
　　没注意有人在身后，冷不丁一句话吓了苻榣一跳，一回头，原来是班级第一的郭蓓蓓。当了一个月英语课代表，日常收发英语练习本，即使很多同学没说过话，人名和脸还是能对得上号的。
　　苻榣不明所以，回了句：“什么？”
　　郭蓓蓓看着黑板，一脸高深莫测地说：“不合群。”
　　不合群，单独三个字不像什么好词，但在苻榣从语文作业本中抄来的整段夸赞梅花的话里来看，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卓尔不群。
　　本来只是抄来的句子，却有这样的解读，苻榣下意识想解释，却张不开口。本以为自己行事低调，但细细想来似乎还真是与班级里其他成群结伴的同学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