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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不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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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那日应照时去过鬼城给花与鸣送过药治疗伤口之后,他便日日坚持涂抹着。
应照时说这药是治疗活人的,用在他一个死人身上,要看到效果只能看天意。
结果真被他说中,效果很不显著,他涂了好几天,伤口是一点都没见好。
不过依然坚持涂抹着。
送来的药膏前几天刚好见底,他便想去找应照时再要点。
可人都到医院了,却找不见应照时人影,后来小白说他们回了如境都,他这才赶过来。
结果很不走运,来了之后应照时又进命轴里去了,他就只能回去等。
在家时他没闲着,把之前落下的秘法接着修炼起来。
其实他在下山的那段时间里也是有练习的,只不过是在夜半三更而已。
这次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所以更勤快了些,没想到他这一勤快竟然真的练成了。
他出门再也不用打伞了,说起来算是因祸得福呢。
这可把他乐坏了,所以披着头发就兴冲冲地跑来了如境都,等应照时回来告诉他。
许是因为有伤在身,加上闭关时间有点久很长时间没见人了,所以他板着一张脸一路走过来时,偶尔遇到他的弟子都绕着他走。
花与鸣脸和手都还涂着黑色的药膏,头发全部披散下来,穿着红衣面无表情肃杀感极强。
他看到满屋子的人感叹道:“哇,这么多人啊。”
千池看他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开口教训:“谁教你这么打扮的?”
花与鸣扫他一眼,走到应照时旁边,背着手看着他爹说:“没人教,我自己懒得打理,就弄成这副样子了,怎么样?帅吗?”
千池蹙眉实在欣赏不来:“帅什么帅,把头发扎起来。”
花与鸣:“我不。”他偏头看向应照时,说:“想我吗?”
应照时满脸嫌弃:“想你离我远儿点。”
花与鸣翻个白眼,直指自己的脸,抱怨道:“你看看我的脸,那药一点用都没有。”
“我都跟你说了,那是治疗活人的,用你身上能不能看到效果得看天意。”应照时耐心解释道。
他说完上手捏着花与鸣的腮帮子,拨转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半晌道:“看来得换个方子了。”
花与鸣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怒道:“你有别的法子为什么不早说?!”
应照时同样吼道:“我需要实验好吗?!我哪儿能知道那药敷了那么多天竟然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他俩实在是……太聒噪了。
离页嫌弃地看着他俩,肩膀上的花青更是觉得一言难尽,干脆躲进了离页的长发里找清静。
他俩还在吵,应衫实在看不下去拍桌喝道:“够了!”
这一声儿,把五个小孩儿集体吓了一跳,他们皆哆嗦了一下,顷刻间静声看着应衫。
应衫一脸严肃,他们五个挤在一起垂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如果换作是千池来这么一下,他们估计还能嬉皮笑脸地朝千池告状,告完状才会听他训话。
但如果是应衫,他们几个就不敢了。
因为应衫真的会揍他们。
千年前花与鸣被揍是因为刚成为鬼王之后,青面獠牙而不自知还特意在这个基础之上扮鬼脸把一岁的应照时和应照兰吓哭了。
于是就被揍了。
北宫雪是因为调皮,爬树挂坏了萧亭给她做的新裤子。
应照时是因为经常欺负北宫雪,相比前面不省心的三个,素问和应照兰就乖得多,她俩被揍是因为好几次没把书背下来,而遭到了应衫的戒尺教育。
花与鸣就只来过一回,应照时和应照兰那时还小对他没什么记忆,可能是因为被揍所以后来的很多年里花与鸣都没有去过极天海域。
应照时并不是安分守己的个性,加之有北宫雪这个天生的机灵丫头怂恿,所以有他俩在应照兰和素问其实也安分不到哪里去。
久居樊笼里,是谁都想偶尔放肆一把,以至于时常闯祸,经常被训。
久而久之他们几个对应衫就有了条件反射,只要他发火,他们谁都不敢顶嘴。
这一大家子也就只有应衫能镇得住他们了。
应衫问:“吵够了没?”
应照时花与鸣:“够了。”
萧亭问应照时:“你给他上了什么药?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应照时抬眸看她,说:“就外伤的那些药啊。”
“没加东西?”萧亭问,“阴间的东西没有吗?”
“啊?”
花与鸣的伤是需要阴阳调和,两种东西相互作用才能有效。
萧亭站起走过来对花与鸣说:“我先看看伤口。”
花与鸣腆着脸让他姑看。
下颚和脸颊的伤最为严重,其次便是那一双可以看见骨头的手了。
萧亭收回手说:“你的伤我来吧。”
花与鸣嬉笑道:“谢谢姑姑。”说完还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应照时。应照时回看一眼,就见他嘴角上扬嘚瑟地笑着。
“neuropathy。”他小声说。
花与鸣没听清,还问他在说什么。
离页倒了杯茶,就听应衫问千池:“路上的雪还没完全化开,你过两天再走吧。”
离页看着千池,百里落对千池说:“要借此捉他们也不急于一时,你有多少把握对付他们?”
“八成,他们我完全不放在眼里。”千池说着的视线落向离页,问:“你决定吧。”
离页说:“昨天不止渝州下了雪,这里的雪应该很快就会化路倒是好走,那别处呢?”
千池点点头,“那就再等两天。”他又问素问,“那三块福玉呢?”
素问说:“在呢,我今天刚去看过。”
千池叮嘱道:“看好。”
素问点头。
离页上一次见到如境都大雪纷飞还是千年之前,苍梧年间。
这次又见,却是物是人非。他依旧站在高处,看着千池被北宫雪和素问拉去花园折花。
花与鸣不知什么时候扎起了头发,红色的衣服在拐角处一闪而过的时候,离页看见他的头发好像扎歪了。
小歪辫倒徒增了些俏皮。
被一群小孩儿推搡着走了一段距离的千池回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他摇了摇头。
千池点头远去,他转身一个人抬脚顺着小路朝听花谷走。
绕过曲径走过吊桥,就到了界碑处。
血淋淋的禁地两个大字醒目地刻在石头上,峡谷两边的树木依旧靠着灵气供养而显得生机勃勃。
离页站在这里,看了会儿大山,便抬手试探了一下。
没有意料之中的推搡感,千池之前在这里设的结界在他看过策玄尸身之后便撤掉了。
离页有些诧异。
他竟然没有留意这些。如境都的禁地就只有他一人闯过。千池把结界去了难道是为了让他进出方便?
离页垂了下头,又抬起,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道路两边的桃花依然开得繁茂,灯盏和花枝上落了些雪,平添了些冬日独有的味道。
离页一走进去,那些桃花竟然在无风的作用下纷飞而起。
千万绯红花瓣,犹如闪着光的蝶群向他袭来,从高高的枝头上掠向被严冬覆盖的大地,继而来到诧异又惊喜的离页身边,贪婪地围着他打转。
离页愣在原地,转眸四顾。
这些花瓣犹如精灵,有些落在他的肩膀上,有些偏偏擦着他的脸滑落。
几片花瓣差点把头顶上的花青淹没,它闭着一只眼拔掉飘过来的几片花瓣,咕哝一声:“怎么回事儿?它们难道成精了?”
离页倒不这么觉得,抬脚往前走时,那些花瓣也跟着他,依旧围着他打转。
像是尽职尽责的守卫一样。
“小魔王,你不觉得奇怪吗?”花青说。
“嗯。”离页应道。
“那你怎么还往里走?不怕遇到什么怪物吗?”
“我来过这里。”
花青惊讶:“啊?这里可是禁地,你现在进来估计也没什么,那之前呢?没被他发现吧?”
离页沉默片刻,透过花瓣,视线锁定了山间存放着策玄尸骨的山洞,心脏倏地快跳一拍,说:“他早就发现了吧。”
很奇怪地回答。花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在离页脑袋上,跟着他往前走,又问:“什么意思?”
“发现我是策玄的转世,那天我才进了山门,在这儿发现了命轴的痕迹,没想到碰到了他,他没怪我还用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离页边走边说,“那个动作,是策玄与他之间才会有的,算是很私人的。”
花青用它的小手摸了摸勉强算是光秃秃的脑袋,然后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掰着它的那棵草玩儿,揪着细长绿植,弹回去又掰下来,以此往复,嘴里还不忘嘟囔道:“这么说他早就认出你了吧?可你和策玄应该长得不一样吧?那是怎么把你认出来的?”
离页摇头。
花青感叹似的“哎”了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它止住了话头,突然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从深渊回来吗?”
离页突然不走了。
围绕在他周围的花瓣却依旧围着他转,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
他视线虽然看着远处的道路,然而却没有聚焦,思绪也早就飞远了。
这个问题他曾经不止一次考虑过,然而每次都没有个准确答案。
对他离页来说,家族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可对策玄来说,这里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人也好物也好,他爱着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也有很多。
特别是其中最最难舍弃的人,百里风吟。
这是他最深的执念。
隔了千年仍旧为了洗掉他身上的魔气而努力,现在要让他放下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不会放弃。
但那是对百里策玄而言,对他离页来说……
对千池对这里的感情很复杂。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究竟是出自真心地爱着千池还是策玄记忆的驱使让他稀里糊涂地爱上千池。
还是那些问题,没有答案的问题。
到底要不要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就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只是现在他还没有丝毫头绪。
策玄的记忆像是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他怎么也忘记不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这次要好好看看,策玄究竟和自己像不像?有几分像。
离页久久没有回答,花青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你,你不会不打算回去了吧?”
离页的眼神有了聚焦,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路,说:“会回去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花青这才松了口气,“哦。”
离页上了山道,那些桃花却在他踏上山道的一瞬间从他周围离开,聚齐在一起拧成一条粉红色的花瓣绳索,旋转着像是有人在另一端拉拽一样,向远处飘走了,却又在高空中霎时绽放,向落雪的山间落下。
一瞬间仿佛春回大地,山川河流焕然一新,灿烂至极。
再眨眼却发现方才只是一幕幻境。
离页收回目光,接着朝前走了。山林中一道红衣挺拔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尘不染的袍摆自然垂落在鞋背上,随着脚步起起落落,修长好看的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他穿过密林,踏上台阶。
离页垂眸看着地上的台阶,竟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并很自然地拎起了袍摆。
这些从前不会有的动作和神情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做了。
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放下拎着的袍摆,看着眼前散发着寒气的山洞,停顿了几秒,拨开遮挡着的枯藤,猫腰进了山洞。
一进去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花青被冻了一哆嗦,抱臂打着摆子,说:“妈呀,外面春暖花开,里面能冻死人。”
离页把花青拿下来,两手托着给它保暖,脚步并没有停。
越往里走寒气越重,那口冰棺也愈发显眼,花青连冷都忘记了,瞪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棺材。
等离页走近,停驻在冰棺面前垂眸看着棺中人时,花青也看清了人,问:“这是谁?”
离页看着棺中人,说:“百里策玄。”
“…啊?他怎么…尸体怎么会在这儿?”花青问,“好老啊。”
离页仔细看着百里策玄苍老的脸,眼睛紧闭着,看不出与他相像不相像,不过嘴唇是一样的薄,鼻子也是高挺的。
他这才回答花青的问题:“是千池把他带回来的,并保尸身不腐。”
“那他怎么会这么老啊?”花青用小手指了指他,站起来扭头问他。
离页扫了它一眼,看着百里策玄说:“不知是谁让时间变快了,他于苍梧八十九年死在了江南,那时千池还在众生相里,等他出来的时候策玄就已经死了,千池破了策玄的棺,在漫天大雨中带回了他的尸身。”
花青蹙着眉,久久未言。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离页,转身去看沉睡于棺中的百里策玄。
他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苍老的睡颜平和安静,手边的冰蚕丝安然放在那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在离页脑中有关于策玄的记忆里,他应当是意气风发的市井之徒,怕死又贪财。
现在以一个老人的相貌躺在棺材里却莫名有种沧桑之感。
岁月真的很神奇。
离页的手动了动,花青很自觉地跳到了另一只手里。
他抬手摸上了冰棺,刺骨的寒气透过手心不断传导,他却暂时忘记了寒冷,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去看他。
我是他,他也是我?
对吗?
即使长得不怎么像。
离页歪头有些呆滞地看着他,可能是看得有些久了,眼花,下一秒就竟然看见百里策玄睁开了眼。
他瞬间被吓了一跳,手顷刻间远离冰棺向后猛退了好几步才停下。
花青焦急地问他怎么了,他都没顾上回答,心脏扑通乱跳,大口喘了几口气,依旧惊讶地看着冰棺里的百里策玄。
百里策玄是闭目睡着的。
离页飞快地蹙了一下眉,试探性地朝前迈了一步。
下一秒,却见他置身于一片荒草丛生的乱葬岗之中,大雨倾盆,一座坟前跪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