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寻草》姜折西

9、救人

　　芷兰一中第一次放半月假，凌剑一和亓官锦、周礼扬一路打闹，直到校门口才分开。

　　凌剑一的外婆最近生病了，妈妈每天要去外婆家给她做饭，因此，他的吃饭场地从自己家迁到了外婆家。

　　公交站台前挤满了人，凌剑一灵巧地穿过人群，一抬眼，看见第一排站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路牌，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什么经。

　　不见到朱葳蕤还好，一见到她，凌剑一心里就来火。

　　不来看他比赛都算了，现在都快一天了，也不捎个信给个说法。她什么意思，觉得自己约一次人很容易吗？

　　凌剑一故意别过头，你不道歉，我也不理你，看谁熬得过谁。

　　朱葳蕤正在站前台背单词，李欣然提前跟她说了，今天要去美术老师那里学画画，所以不能载她回家了。

　　这样也好，免得一路听她聊八卦，没营养的话题，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终于来了一辆车，在学生翘首以盼的目光下，慢悠悠地靠近站台。朱葳蕤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几步。

　　“砰——”

　　突然，一股强大的气流扫过脸颊，差点要把人跟前的人吸走。

　　学生们吓得连连后退，旁边的人不小心撞到朱葳蕤，胡乱说了声抱歉，朱葳蕤回过头，身后人群混乱，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车上有人探出头，往底下一看：“师傅，车胎爆了！”

　　学生们怨声载道，放假时间，公交车本来就稀缺，赶上这样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朱葳蕤没说话，在心底默默盘算一番，决定走几个路口，改坐其他线路回去。

　　朱葳蕤从人群中出来，刚走几步远，迎面突然驶来一辆山地自行车。

　　凌剑一猛地一刹车，长腿撑在地上，声音冷冷的：“你去哪？”

　　“回——亲戚家。”

　　“我知道你要去亲戚家，我是问地址在哪。”

　　“干嘛，你要送我？”

　　凌剑一哼了一声：“你要是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朱葳蕤提步就走，凌剑一慌忙拦住她：“好好好，我送你就是了。”

　　“是你自己要送的，我没有什么报答你的。”

　　要报答也只有两块钱的公交车钱，不能更多了。

　　“你这人真没人情味！”凌剑一调转车头，“行了行了，上车吧！”

　　凌剑一叹气，明明说好不理她，看公交车坏了，还是屁颠屁颠跑过来接她。真没骨气，这样的行为实在太不凌剑一了！

　　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凌剑一故意放慢了速度，朱葳蕤本来扶着后座，见他技术不错，后来也渐渐松开了。

　　“喂，你腿好了没？”

　　朱葳蕤不解：“我腿怎么了？”

　　“没摔坏吗，不然怎么不来看我打球？”

　　朱葳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啊，不去还诅咒人家摔断腿，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你是樱木花道还是流川枫，我干嘛要去看你？”

　　“哟，你也看《灌篮高手》啊？”第一次遇到共同话题，凌剑一显得很兴奋，“说说看，你最喜欢谁？”

　　真是个幼稚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最喜欢谁，那么多男神，都喜欢不行吗？

　　“说一下嘛，我想知道——”

　　自行车撞上减速带，朱葳蕤手上没支撑，直直地撞上凌剑一的后背。

　　少年的气息灌入鼻腔，清冽的茶香，带着一丝温热的体温。

　　凌剑一呼吸一窒，身后的女生靠得那么近，他甚至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凌剑一后背僵了僵，胸腔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像在打鼓。

　　朱葳蕤回过神：“你、你怎么回事啊，不行我载你好了。”说话间，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不好意思啊，刚刚没看路。”

　　“快点骑吧，饭菜都要凉了。”

　　“行，带你抄近路，顺便参观一下芷兰市的老房子。”

　　车头向左一偏，驶入一片民居，小巷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

　　*

　　房子的确有些年代了，但都是精心修建的楼房，家家院子里都种满了花草，秋高气爽，一路都是花香。

　　凌剑一说以前周礼扬的家就在这里，他们经常过来玩，所以对这里的路线很熟悉。

　　朱葳蕤心想，确实得常来走走，这样复杂的路，不小心迷了路，再遇上打劫的，那可真就倒霉了。

　　突然，凌剑一手机响了，外套口袋的铃声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凌剑一却没有接电话的打算：“准是我妈，你帮我看看。”

　　朱葳蕤本能地想拒绝，伸手去男生口袋里拿东西，这样的举动太亲密，不适合她和凌剑一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如果换成其他女生，朱葳蕤也不一定愿意做，太近了，她身边没有这样亲密的人。

　　铃声一直响，凌剑一催促：“快点呀，我手没空！”

　　单手骑车都不会，他也真好意思。

　　凌剑一又说：“我得专心骑车，免得撞到什么东西，你又不高兴了。”

　　朱葳蕤愣住，他是在关心自己的情绪吗？

　　铃声还在响，朱葳蕤觉得自己再不帮忙，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索性心一横，眼睛一闭一睁，手机便到了手上。

　　是一款新上市的手机，屏幕很干净，备注上写了四个字——围裙妈妈。朱葳蕤忍不住笑了，所以他是什么，大头儿子吗？可是他的头也不大啊。

　　“是你妈妈，要接吗？”

　　自行车猛地刹车，朱葳蕤再次撞上凌剑一的后背。朱葳蕤怒了：“凌剑一，你又撞到什么了！”

　　凌剑一没说话，但朱葳蕤听到了男生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

　　“妹妹，你身上就这么点钱啊，哥哥可不相信哦！”

　　“信不信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喂喂，悠着点，没看见妹妹穿什么校服啊，芷兰一中，未来的高材生诶！”

　　“我呸，一中算个屁，一群自命清高的书呆子！”

　　男生们步步紧逼，江昊琳捂着校服大叫：“滚开啊，再过来我要叫人了！”

　　看到一中的女生被一群男生逼到墙角，凌剑一本能地踩了刹车，然而听见江昊琳的声音，他突然呆住了，怎么会是她呢……

　　*

　　江昊琳哭了，她的眼泪如此熟悉，朱葳蕤远远地看着她的脸，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秋季午间，学校不再强制学生睡午觉，小学生精力旺盛，中午都在操场玩游戏。朱葳蕤转到城北小学不久，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很快和女生们打成一片。她也很会玩游戏，所以分组时，两边的人都抢着要她。

　　江昊琳是女生中的大姐头，突然之间，大家都去抢朱葳蕤了，她觉得很生气。那天朱葳蕤刚被选，她就说选人的女生猜拳出慢了，大发了一顿脾气。

　　朱葳蕤有些尴尬，于是借口说肚子疼，一个人先回教室了。正巧，班长也在教室休息，闲着无聊，便叫朱葳蕤和他一起下五子棋。

　　在那个男生普遍不懂得怜香惜玉，甚至会和女同学争吵、打架的年纪，像班长那样成绩好、性格好、长得好的“三好学生”，简直就是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

　　朱葳蕤虽然不喜欢班长，但不玩游戏的午间实在太过漫长，于是答应了。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班长说自己奶奶家离朱葳蕤老家很近，主动聊了很多奶奶家的趣事。

　　江昊琳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回来的，看见班长对朱葳蕤笑，她的脸顿时就黑了。之前主动找班长搭话，他有些爱答不理，现在凭什么和朱葳蕤有说有笑的？

　　“天哪，你们偷偷摸摸干什么！”江昊琳的声音有种独特的尖锐，“朱葳蕤，你刚刚拉班长的手，我都看见了！”

　　“没有没有，你看错了，我们在下棋。”

　　班长冷冷地看了江昊琳一眼：“你眼瞎吗，不知道不要乱说。”

　　江昊琳的脸涨得通红，嘴角往下一撇，突然开始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隔壁办公室休息的班主任，班主任赶紧过来询问情况，江昊琳哭得梨花带雨，说朱葳蕤故意和班长拉拉扯扯，她好心提醒，却被朱葳蕤骂了一顿。

　　朱葳蕤当时就懵了，怎么会是这样呢，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为什么要乱说呢？

　　班长出面解释，江昊琳哭得更凶了，说班长喜欢上朱葳蕤了，说话肯定向着她。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班主任很快做出决断，她选择相信江昊琳，罚朱葳蕤一个人放学后搞卫生。本来班长也要过来帮忙，却被喜欢江昊琳的男生拉走了。

　　朱葳蕤觉得委屈极了，晚上搞卫生的时候一直哭，可是教室里空无一人，没有人看见她的眼泪。

　　第二天，女生们纷纷过来和朱葳蕤按小拇指，表示绝交，朱葳蕤突然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她给江昊琳写信，再次澄清误会，江昊琳在女生的簇拥中大声朗读她的信，遇到有些词还故意扭曲声线，阴阳怪气。

　　女生们一阵哄笑，突然有人说：“哎呀，你看她的字好奇怪啊，尤其这个‘朱’——”

　　“哈哈，因为她本来就是猪嘛，猪怎么会写字呢？”

　　女生们笑做一团，朱葳蕤转过身，泪水模糊了一片。

　　谣言和诋毁在班上持续蔓延，朱葳蕤小小的自尊心一次次被莫名的恶意摧毁。

　　渐渐地，朱葳蕤不哭了，她开始变得沉默，她以为，这样难堪的处境，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想到自己的隐忍换来的却是别人的变本加厉。

　　学生早餐吃粉，饭盆会统一放在固定的位置，朱葳蕤每次去端粉，她的饭盆都在最远处，有时还会磕掉一片漆。

　　班上做眼保健操，老师让值日生汇报不认真学生的名单，每一次，朱葳蕤的名字都会上榜，于是老师让她上讲台罚站，有时还故意骂她，说她乡下来的就是不懂规矩。

　　朱葳蕤本来留长发，有一次回家，她发现头发上粘着一团团口香糖，怎么洗都洗不掉。于是妈妈拿剪刀随便给她剪了头发，第二天回学校，她被女生们嘲笑是“狗啃母猪”。

　　……

　　如此久远的记忆，再次回忆起来，朱葳蕤仍然觉得浑身发抖。

　　江昊琳现在很恐惧吗，她也尝到了被人欺负的滋味吗？

　　可是凭什么，她到现在才受到惩罚。

　　*

　　男生的手已经碰到了江昊琳的脖子，江昊琳拼命挣扎着，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嘶哑。

　　“妹妹，你别这么哭啊，本来不想对你怎么样的，你越这样，我这心里就越——”

　　身后的男生眉来眼去，笑得很猥琐。

　　江昊琳崩溃了，如果时间重来一次，她绝对绝对不要走进这条小巷！

　　“TM的干嘛呢，几个大男人，要点脸行不行？”

　　男生动作一顿，回过头：“哟呵，英雄救美？”

　　江昊琳惊喜地睁大眼：“凌剑一！”

　　“放开她，哪来的回哪去，这件事我们可以不追究。”

　　“这么拽啊？”男生轻笑一声，慢悠悠走上前，突然一抬手，猛地朝凌剑一挥去。

　　“啊——”

　　江昊琳下意识捂住眼睛，等了一会，没有听见声音，小心翼翼松开手，还好还好，凌剑一接住了。

　　凌剑一用力甩开男生的手，嗤笑一声：“就这实力你也敢出来混？”

　　男生自尊心受挫，往地上啐了一口：“呸，老子今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朝后边扬扬手，“兄弟们上，给我往死里揍！”

　　江昊琳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打五，如此悬殊的差距，就算凌剑一再厉害，也不可能应付这么多人啊！

　　有男生扯上凌剑一的外套，正准备动手，突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同样穿一中校服的女生。

　　朱葳蕤接听着手机，冷静说道：“这里有人抢劫，对，就是第三条巷子进来再右拐。”

　　说完，冷冷地看向众人：“我已经报警了。”

　　*

　　朱葳蕤没有真的报警，但她话一说完，男生们瞬间变了脸色，收回手，骂骂咧咧跑开了。

　　三人一起走回大路，江昊琳惊魂未定，一路都在小声抽泣。

　　凌剑一：“行了，快把眼泪擦擦，以后没人的地方千万别一个人走。”

　　江昊琳点点头：“今天真的很谢谢你。”然后看向身后默默跟着的朱葳蕤，“也谢谢你，朱——葳蕤同学。”

　　朱葳蕤盯着地面的石头发呆，没有接话。

　　一路无话，两人送江昊琳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刚刚启动，凌剑一的手机又响了，朱葳蕤看了一眼，把手机递过去：“还是你妈妈。”

　　凌剑一点开接通，还未靠近耳边，电话那边的吼声隔着屏幕都觉得吓人。

　　“臭小子，死外边了是不是！”

　　“你最好别回家，家里没你的饭！”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多忙啊，日理万机，我怎么配有你这样的儿子？”

　　……

　　凌剑一朝朱葳蕤做了个鬼脸，他的妈妈就这样，做好的饭一定要别人捧场吃，不然就会很生气。

　　凌剑一说班上有事耽误了，左哄右哄，好不容易安抚好妈妈的情绪。

　　说话时，朱葳蕤就站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凌剑一哄人时很有耐心，声音也比平时温柔，朱葳蕤心想，他和妈妈的关系一定很不错。

　　挂断电话，凌剑一重新支开自行车脚撑，拍了拍后座：“好了，赶紧上车，我快点骑。”

　　朱葳蕤站着没动：“你先回家吃饭吧，别让妈妈担心。”

　　凌剑一无所谓地笑笑：“没事，反正都迟到了，不差这一会。”

　　“那……好吧，麻烦你了。”

　　凌剑一这次骑得很快，风呼呼地灌进外套，扬起一片衣角。朱葳蕤低着头，突然看见下面拉开了一条口子，有些皱，应该是那群小混混扯的。

　　心底突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平时吊儿郎当的男生，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确实，英雄救美，江昊琳很美，他是从天而降的英雄。

　　很快到了郑淑敏家的小区门口，朱葳蕤跳下车：“谢谢，我先进去了。”

　　“哎哎，等一下。”

　　“还有事吗，我说了没有什么报答你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物质啊，谁要你报答了。”凌剑一定了定神，说道，“朱葳蕤，那些不美好的记忆，全部都忘记吧，不要让它们干涉你的未来，要开心点，知道吗？”

　　朱葳蕤僵了僵，他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她的过去吗？

　　电话又在催了，凌剑一挥挥手：“行了，你快回去吧，学校见！”

　　少年一脚蹬上自行车，脊梁微弓，风声落在耳后，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

　　“好，学校见。”朱葳蕤收回目光，将回应说给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