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月》远山不远

1、初见

　　太阳不温不热，这样的天气最让人心绪纷乱。
　　关斐然站在楼下徘徊，偶尔抬头看看四楼的阳台。这是一个废旧的小区，每栋楼身上都留着一些斑斑驳驳的印子，长满铁锈的扶手在下雨天怪会脏手。楼道口歪歪斜斜的停着几辆自行车，有的落了灰，被粘上了各种小广告。
　　楼上吵闹声还没有停止，关斐然惶然地想，今天晚上到底能不能早点回家把作业写完 。
　　过了一会儿，太阳终究是心有不甘的落了下去。八月底的暑气未消，即使到了傍晚温度还是很高。关斐然出了一些汗，校服黏在身上，越发显得人瘦削。楼上楼下的邻居拎着菜回家难免会问一句：“然然啊，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啊？”
　　“等一会儿，马上就回了。”关斐然乖巧的打完招呼后回答道。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毕竟这个老小区房子隔音实在不好，谁家有个三长两短，隔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住在这里的人，哪家不是争来吵去，没钱嘛，一天天的矛盾也多。
　　只是这个小孩实在让人唏嘘，乖巧的男孩子少见，周围的阿姨饭后谈起他时难免一阵怜惜。

　　路灯开始亮起来了，楼上开了灯，没有争吵时也显出一两份家的温情。关斐然终于迈步上了楼，缓慢的脚步声像一节节低沉的音符，路过别人家门口的温馨，最后停在了那扇冰冷的门前。
　　推开门，那位鬓边生出白发的女人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沙发的一角坐着一个并不高大的男人，烟味弥漫，关斐然没忍住低头咳了几声。男人抬起头，默不作声的去了那个狭小的阳台。
　　关斐然习惯了这种压抑的氛围，一家三口沉默地吃完了饭。
　　章秋月看到关斐然拿出药盒，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吃药就有用吗，每天在家板起个脸，我是借你米还你糠了？”
　　“你在家少说两句吧，别到时候谁都不愿意回来。”关继勇烦躁地呛了一句。
　　“嘿，我说说还不行了，什么抑郁症啊，还要吃药，我看就是他装的，在学校混不下去想着法儿的逃学。”尖锐的声音刺的耳膜发疼，关斐然抿着嘴不反驳，舌尖上的药融出苦味，手里的那杯水开始颤抖。
　　“我看你一天到晚就是个疯子，你非得把一家人都逼死吗？”关继勇咬着牙说。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到了关斐然，本来平静的他突然摔了杯子，清脆刺耳的声音堵住了章秋月想要吵架的嘴。
　　碎片就在关斐然的脚下，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玻璃渣，蜿蜒的水迹好像被染上了红色。他克制不住的发抖。一阵阵的耳鸣隔绝了章秋月难听的话，她好像有点害怕，却又强硬的做出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在这个家里不能有人挑战她的权威。
　　最后是关继勇把关斐然拖进了卧室，他看着比他还高的儿子站在那里，眼神涣散又痛苦。他只有小学学历，完全不明白那天医生告诉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童年情绪障碍”、“抑郁”、“焦虑”这些字眼太过文绉绉，用他的话来理解，孩子只是因为一些事不开心，就关斐然小时候那样，因为父母忙着工作忽略了他，他就会耍小脾气来获得父母的关注，想要玩具，还是零食。
　　他在关门时讷讷的问，他说，小然啊，你不要发脾气，你妈妈这十几年都是这个样子，你想不想吃薯片啊？炸鸡也行。
　　他笨拙的想去哄一哄这个越长大就越沉默寡言的儿子,试图用他以为儿子会喜欢的东西去让他开心一点。
　　关斐然摇了摇头，听着外面的一声冷哼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脱力的坐到了地上。他很多时候像一滩死水，平静，充满了腐臭味。只有少数时候的情绪崩溃，像是个疯子。
　　他不喜欢这样的家庭环境，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他不喜欢自己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情绪失控，像被缚在蜘蛛网里的昆虫，偶尔的出现的求生意识让他挣扎一下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死。他哭的很难看，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嘶哑的喉咙发出一些呜咽声。他在发疯，和那些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一样，他想伤害自己，想要逃离痛苦，却撞得头破血流。
　　夜晚对他来说是个牢笼，沉沉的夜幕把他压住，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攥住，透不过气，呼吸不了，发不出一点求救的声音。
　　上个月他站在父母面前掀开衣袖时，他以为他可以获得心疼、怜惜……什么都好，但最后，他只等来了妈妈的一耳光和爸爸的怒吼。
　　他十六岁，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站在角落。小心翼翼的撕开伤口，觉得应该会有人问他拿针拿线缝补，最后却被更多锋利的小刀划得棉絮纷飞。
　　关斐然比一般男孩子瘦，蜷缩在地板上只占了狭小的一个角落。窗帘拉得死死的，他睁着眼看着书架，整个人泛出一种了无生趣的灰色。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就像每个人走的路一样，别人是一路可见各种风景，他是一路走到黑。他渐渐找不到天际的太阳，迷失在荒原。那里没有风，不见月，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孤寂。
　　他被溺死在深潭，没有救命稻草。

　　关斐然在凌晨有迷迷糊糊地睡过一觉，昨晚的药没吃，脑子里全是混乱的想法。窗帘太厚了，他醒来时不见光。
　　今天是高二报道，他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吃完早饭，拖着步子去了学校。这是一个新班级，他没办法再去对一个老师破开心扉，让老师理解他的难处。他也没办法去面对一群新的面孔，看着他们由热情转为冷漠。恐惧、焦虑，这些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仿佛他进的不是学校，而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刑房。
　　秋天的凉有点浸骨，所有人都说秋天很好，秋天是香的，桂花香。
　　关斐然不觉得，老家那两棵属于他的桂花树被砍掉了，他说他只闻得到腐朽的味道，像是枯干的老树散发出来的。朽蚀的树干上试图长出新芽，却又被人无情地摘去。

　　关斐然坐在教室最右边那组，很不起眼的位置。张霰林一进门就看见了他，这个男生长得白，彼时窗帘没遮住的光洒在桌面上，模糊了他的轮廓。罗江用肩膀碰了碰张霰林，问他：“你认识？”他两高一不在一个班，对方难免会有自己不认识的朋友。谁知道张霰林摇了摇头，只是说：“没来得及认识。”
　　刚开学，又是新分的班，老师自然没去调位置，只等到下次考试成绩出来后再说。关斐然注意到那个男生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低着头抿了抿唇，没主动去打下招呼。
　　其实两个人也不算认识，见面的场景也算不上多美好，但是给对方的印像却足够深刻。
　　一个星期前的晚上，张霰林把关斐然从海里捞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男生穿着一身黑，泡过水的皮肤冷白，巨大的色差让张霰林以为捞上来的已经不行了。120都没顾得上打，一套急救措施下来好歹让人意识清醒了过来。这个年纪的少年比谁都敏感，关斐然手腕上触目的伤痕足以解释他现在这个样子，张霰林知趣的没问，也没有惊慌失措的喊人。一阵咳嗽后，关斐然撑着坐了起来，眼睛被海水泡的泛红，没愈合的伤口渗出了鲜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两人身上狼狈，沉默的对坐着。
　　海风还在呼呼的吹，浪花卷起一层又一层，打在两人湿透的脚边。
　　也许是海浪太响，又或许是窒息之后重获新生的感觉太迷惑人。关斐然低着头闷闷的对这个陌生人说：“你不该救我。”
　　张霰林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个男生声音太小，一阵风都吹得散。
　　直到压抑不住呜咽泄露了出来。
　　张霰林第一次听见一个男生哭。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是努力想压抑住的，却又丝丝缕缕的泄了出来。好像有什么清脆的东西碎在他耳边，撞得他耳膜发痒，心里跟着一紧。
　　他下意识地碰了碰男生的肩膀，冰凉的、颤抖的。
　　关斐然脑子里混混沌沌，眼泪止不住，心里的难过好像要溢出来。他动了动右手想去扒开左手手腕上的那些伤疤，却又被张霰林轻轻地一碰打断了动作。
　　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张霰林安静的坐在一边，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很会应对这种场面，从小有人教到大。
　　于是关斐然得到了一个拥抱，是他作为一个男生，长大之后感受到的第一个有温度的拥抱，不夹杂任何怜悯的情绪，那个坐着也比他高的男生好像只是为他挡风一般，给了他一个不是很亲密的拥抱。

　　那天晚上两人没有过多的交流，关斐然是被救上来之后感觉很难堪，故而没有找那个男生讲话，最多也只在分开时小声说了句谢谢。而张霰林不一样，他全程没有表现出好奇，没有主动去询问什么，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男生的做派。
　　关斐然在张霰林坐在后面靠空调的位置后，悄悄地瞥了他一眼。虽然他那天被救起来没有多开心，但是好歹也累得人一身水，还陪着他吹了半天冷风，于情于理都该感谢一下人家。
　　班上人来齐之后就开始活跃了起来，不少人是高一的同班同学，分到一个班后更显得亲切。唯独关斐然，一个从尖子班被刷下来的学生，这么丢人的名头，肯定没有人和他一起担。
　　他百无聊赖的低头画着本子，心里庆幸自己来得早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不会有人来主动找他搭话，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不太正常。

　　新班主任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没有啤酒肚，也没有地中海，笑呵呵的站在讲台上告诉底下的崽子们不要因为没有去尖子班而气馁。
　　他没戴眼镜，手里的成绩单拿的老远。
　　关斐然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单子，有些反胃。周围开始骚动起来，所有人都在讨论是不是终于要有一个下马威了。
　　关斐然终于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乱成了一团。情绪永远在支配着他，就像此刻，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会落地以前的那样的下场。
　　心悸、不安、焦躁……关斐然竭力的想平静下来，却被混乱的思绪一遍遍打断。直到他听见自己的名字。陡然一机灵，他慌张站了起来，几乎没有人发现他的手在抖，大家只听见班主任说，这个同学的双语成绩很好，以后是有机会考上名牌大学的。
　　关斐然在众多同学好奇或者羡慕的眼光里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山崩时的突然停顿。不知道隔了多久，他被夸奖了，被寄予了希望，被打上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标签。
　　耳鸣骤然消失，他听见讲台上的班主任一遍遍的夸奖，听到周围同学的惊叹，长舒了一口气。
　　压迫感轰然消失，他慢慢坐下，坐到了实处。

作者有话说

　　很久以前的一本。
很喜欢，这是我自我疗愈的证明。
喜欢的小宝们点点收藏，马上更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