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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 葬礼 ...


  •   蹲下太久,风持续刮着,江云载浑身阵阵发冷。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花园走上楼的。刚走到二楼,林写意戴了厚厚的橡胶手套,端着盆子从林水喜的房间向卫生间走去,继而蹲在地上细细搓洗换下的衣物。

      江云载没出声,看了几分钟,转身走向对面的房间,推开虚掩的门。

      房间内新洒了消毒水,鼻腔从进门就感到不适。床上的人朝里躺着,半卷着被单,除了一条短裤什么也没穿。

      江云载清晰地看到他像一只被抽去填充物的等身人偶,皮多余地塌下来,盖住嶙峋的骨头。背部的肌肤正大块腐烂,但病人恍若未觉,前几天还带气力的□□仿佛被咽下了。

      江云载第一次被恐惧定在原位,竟无法向前再迈出一步,指尖不自觉颤抖,扶住了门边的小桌。

      桌上摆着市医院的牛皮纸袋,抽出来是确凿无疑的诊断报告,寻常字眼,对上面前的景象却触目惊心。

      江云载逃一般飞奔下楼,在一楼厕所无法自抑地呕吐。

      直到胃里空空如也,他头痛欲裂,拧开水龙头漱口,林写意听到响动,也下了楼,手还湿着,憔悴的脸上写着关切:“云载?哪里不舒服吗?”

      “我们为什么要管他!恶心!”

      “……你进对面房了?”林写意错愕地问。

      “外公去世,村里分配老房子给他那时候他不出现,你重盖这幢楼,欠钱缺人的时候他不出现,这里的人说你占他房子,逼他出门,他从不出现。活着在外面逍遥,他没为我们家出过一分钱、说过一句话,凭什么得脏病快死了却记得找你给他收尸,让你被这里的人再一次侮辱!”江云载胡乱抹了一把脸,水珠喷溅,滴入眼里,他眼眶通红。

      “他是我弟弟。”因为过度劳累,林写意急剧消瘦,颧骨微微凸起,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她仍沙哑地往下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直到我出嫁。我照顾他,他也保护过我,你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抱过你许多次,替我哄你入睡。”

      “云载,我没有要求你必须喜欢阿舅,可他永远是我的家人。他病得很严重,还记得家在哪里,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我活着一天,就要守他一天,这是我作为姐姐的责任。我一直记得他六七岁,人呆呆的很瘦弱,被我当时的伙伴嫌弃,却紧紧粘着,不肯离开我的样子,也很后悔过去十几年和他断了联系。如果主动一点,多去打听,他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母亲把重重心事剥开给他看,似乎费了很多力气,越说越伤心,眼睛蓄起片片水光。白一行和蚁英结束了工作,也往这边窥望,让江云载无法狠心发难。她扶住门框站了一会儿,楼上突然“咚”一声,像有重物坠地,接着是痛苦的嚎叫。

      林写意变了脸色,匆匆喊白一行上楼帮忙。蚁英打了附近医院的电话。

      不到半小时,救护车停到门口,车顶那旋转的红灯如一柄闪电,劈开夜色,搅扰整个村庄的宁静。江云载眼睁睁看着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把一台担架抬进车内,白布盖着林水喜的大半身,已是气若游丝。

      江云载一夜没睡,却等不回他的妈妈。次日,为了不中断训练,他依旧去锣鼓班学习。他到得太早,刚搬完鼓坐下,打了几个鼓花,听见有人对话,声音压得很低。是老村长石少清和林写意。

      “我也很难办……这事主要是村里大家不同意,他们都知道你弟弟为什么走的……祠堂办白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是……我家影响不好,但水喜总归是碎月村人,族谱上写着他的名字呢。我弟弟游荡在外,最后也盼着落叶归根、认祖归宗。能不能行个方便,就摆几天,结束了我马上收拾好,不给大家添麻烦……”林写意的声音微颤,又轻又哑。

      “说实话,就算你在祠堂摆成了,这事也很难顺利进行。大家对他回来本就意见很大,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不想他走得不安宁吧?你儿子在锣鼓班打得还不错,今后过年营老爷少不了他的份,水喜的事办得越低调,对他的影响越小。你考虑考虑……唉……节哀。”石少清说完,低低咳了几声。

      难堪的沉默漫过墙,压到江云载心上。“咣”一声锣响,老师傅不知何时已坐他对面,敲锣的棒槌在半空舞划,示意他集中注意力,开始练习。

      不久,林写意妥协了,理发室暂停营业,一楼为林水喜设置了简易的灵堂。

      白事办得极简单。还在璟市的其他亲戚不愿参与,一切事务都由林写意独自操持。

      江云载陪着母亲守灵到夜深,降温了,小小的铁皮桶焚起纸钱,微薄的热量随火舌散发,仿如某个人对世间最末的一丝留恋。

      理发室的门被“咿呀”推开,林清嘉远远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般,轻手轻脚走到他们跟前。火光映着他的脸,眉眼未展,那颗小痣也显得局促不安。

      他没有与江云载对视,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林写意手里:“阿姨……我听说了,您节哀。”

      “好孩子,你有心就够了,这个你拿回去吧,不能收你的。”林写意说着推拒的话,唇角弯了弯,苍白的脸上浮现欣慰神色。

      “不要紧,这些都是压岁钱,在这边我平时也用不了多少。阿嫲不让我来,可我一想到你和……都很难过,就想来看看……你们。”林清嘉生涩地解释,仍然半低着头,没有看江云载。或许害怕被再次拒绝,他又轻声说了“会好的”,便匆匆回去了。

      火苗“毕剥”轻响,林写意起身到门口,目送林清嘉的背影消失在前面几条巷子的拐角,把门关严实。江云载手一扬,剩下的纸钱都投到火桶里。

      “你和清嘉是不是很久没说话了?那孩子都不敢看你。”林写意突然说。

      江云载一言不发。

      “清嘉一直是好孩子,就算你们有矛盾,他也经常过来,眼巴巴的想和你说话。今晚他过来要是被人发现,得白受多少气,可他还是来了。云载,你实话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欺负他了?”

      “他没跟你说?”江云载站起身,拍了拍裤缝不存在的灰,嗤笑道:“他是不敢说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白一行和蚁英是一对。”

      林写意也站起来,牢牢盯住他:“那是他们的自由,我不干涉。”

      “我们两个在这儿够不受欢迎的了,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你那两个朋友挺不对劲的,你知道其他人怎么说?初来乍到就被他们嚼舌根也算自由?你喜欢的林清嘉,在澄市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像变态一样偷偷摸摸搂我亲我,这就是你说的好孩子?”

      江云载比母亲高一个头,影子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了。“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我们家就非得做同性恋收容所吗?还有林水喜,他咎由自取,就应该死在外边别脏了这里的门槛……”

      忽然一声脆响,后半夜的寒气侵入人的肌体,江云载的脸隐隐作痛,几道指印逐渐显现。

      林写意颤抖着手,竭力控制自己,面若寒霜:“混账!”

      那一耳光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江云载在她面前纹丝未动。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她的气势弱下去,变成痛苦的喃喃自语:“生养你这样不通人情的孩子,说到底是我的失败……”

      她看向江云载身后的虚空,哭腔染着尾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选的路,作为外人,我们没有资格苛责,我是不是从小这样要求你?没有人愿意得病,也没有人生病了,仅仅是想活下来就需要承受诅咒。你说同性恋都是变态,那清嘉从来没有歧视我们,没听信过任何人的坏评价,一直亲切地对待我们,主动和你交朋友,难道因为他喜欢你,过往的事就一文不值了吗?”

      理发室只开着小灯,火盆里的东西即将烧尽,阴翳围拢,江云载茫然无措,任阴影裹着,仿佛有双手挤压他的心脏和肺,呼吸变得失序。

      母亲瘦削的脸无声滑下泪水,又被迅速风干,眼角的细纹清晰而紧绷。他听见她长长地叹息。

      “你知道吗,水喜阿舅临终前告诉我,有个人为他付出许多年,他没有认真对待过对方的感情,错过了,只能带着后悔游戏人间。他最后悔的是不知道互相喜欢是什么滋味就要离开。一个人表达爱意,是捧出了脆弱的尊严,你怎么忍心践踏,又怎么说得出那样傲慢的话?”

      “今天很累了,你先去休息吧,不用陪我守夜了。妈妈想一个人呆着。”

      江云载麻木地走回他的卧室。房间灯没开,他面着窗,在漆黑里站了很久,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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