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造意

5、你的血压我的血压好我像都挺高

　　彭程回家之后就钻进自己的房间，他扑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摸出手机，在微信里找到谢晖：刚刚不好意思，把你扔在那儿自己走了。
　　谢晖回复：没事儿，我也回家了。
　　彭程说：我刚才心情确实不好，但是这跟你没关系，我不应该一情绪上头就忽略别人，我有时候是会这样，我以后会控制。
　　谢晖回复：【加油.jpg】
　　彭程从床上坐起来，他妈今天去舅舅家了，还没回来，舅舅舅妈每次都要留人吃饭，彭程看看时间，这会儿七点半了，老妈估计八点以后才能到家。
　　他挪到自己书桌前面，翻了两页书，又觉得什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又拿起手机。
　　他点开谢晖的朋友圈，果然不出所料，一片空白。
　　彭程自己的朋友圈是很丰富的，他的表达欲一直很强，只不过他的朋友圈只有自己能看见，写得好像一本电子日记。
　　他对着谢晖进行了拍一拍，谢晖的拍一拍没有特殊设置，不过谢晖消息回的很快：干嘛？
　　彭程回：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吗？
　　谢晖说：可以。
　　彭程回：你在手机上说话的方式比你现实当中还难聊天。
　　谢晖说：那你明天下午返校再跟我面对面说话吧。
　　彭程输入：……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总不能对着谢晖叽里呱啦把自己的情绪和故事全倒出来。谢晖不是他发泄的对象，并且要把自己的伤疤揭给别人看是一种需要深思熟虑的行为，大部分人会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以前对他人敞开心扉。
　　彭程把这种冲动咽下去，他很擅长这个。明明想找人倾吐一下自己的痛苦，但是能保持理智，直到自己能不后悔对他人实话实说的时候——尽管所有人都在他开口之前就离开了，所以他一直无从开口。
　　只不过谢晖让他产生这种冲动的时间很短，他们才认识一个星期，彭程就是觉得谢晖是很可靠的人。
　　彭程想到谢晖，他这个人虽然很话少，但是很好交往，表面上拒人千里之外，实际上很细心，人也很随和。谢晖的沉静有种很包容的感觉，一种波澜不惊的稳重感。
　　彭程把胳膊垫在脑袋后面躺在床上，心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眼皮逐渐开始打架，就这么在床上睡着了。
　　*
　　八点多彭程他妈开门的声音把彭程叫醒，他揉揉眼睛走到客厅去，他妈妈正在换鞋。
　　彭程妈妈叫张洁，她脸上已经有一些细微的皱纹，不过看得出长得很漂亮，气质温柔。彭程说，“妈，你今天在舅舅家吃过饭了没？”
　　张洁说吃过了，“你今天下午跟你同学出去怎么样啊？你们俩晚饭也解决了吧？”
　　彭程“嗯”了一声，接着说，“今天都挺好的，我同学人不错，我俩晚上吃烤鱼来着。”
　　张洁说，“你肯定又吃辣了。”
　　彭程从茶几旁边拿了一盒菊花茶，放了几朵胎菊在自己杯子里，“哎呀，不会上火的，我多喝点水总行了吧。”
　　彭程没提今天下午吃饭看见他爸的事儿。
　　张洁去厨房给彭程削了一个苹果，彭程徒手掰成两半，“妈，你也吃。”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埋汰。”话是这么说，张洁还是接过来吃了。
　　张洁的脾气挺软的，说什么都是一股柔声细语的味道。
　　彭程小时候很喜欢她这样，现在长大了却知道温柔也不是全然就好，他宁可张洁是会愤怒的，是有脾气的。
　　有些事情想起来就没头，彭程把这些念头砍断了，把杯子里的水灌进胃里，转头回房间去了。
　　张洁在客厅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阵，敲了敲彭程的门，说，“程程晚上早点睡啊。”
　　彭程说，“知道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他还是打算十二点再上床睡觉，周日上午还有半天假，他不用早起。
　　彭程把周六上午剩下的作业摸出来继续写，幸亏这周末的作业不多，不然他这星期绝对是影响学习效率的一星期。彭程觉得高中生真是难，情绪都得给学习让路，可是情绪又不是能听话的东西，尽管彭程再不情愿，不好的事情和不好的情绪总要时不时打断有序的生活。
　　没办法，被打断的事情还要接着做。习惯了之后就好，每次调整情绪花费的时间会越来越短，说不定有一天，他能边打末日丧尸边写作业，彭程想。
　　彭程拿着演草纸在上面写，“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写了半页纸，彭程唰唰唰地又全部勾掉——在演草纸上碎碎念，这是谢晖的矫情毛病，他才不要学。
　　十二点半的时候彭程上床睡觉，他给自己的定了一个早上八点半的闹钟，严格遵循健康睡眠时间。
　　*
　　谢晖跟是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老人家睡得早起得也早，谢晖十一二点才休息，出来到客厅喝水都轻手轻脚的。每次被奶奶发现自己睡得晚，都要经历一段念叨，谢晖耳朵都要听出来茧子了。
　　谢晖出门买球拍回来就一直在写作业，除了数学写得慢点还剩下一个尾巴，其余的都完成了，谢晖想着明天早上要去药店给奶奶买个新的血压计，顺便把下个月的药也买回来。
　　老人容易有基础性疾病，谢晖他奶奶的高血压时间挺久的了，需要长期喝药控制，谢晖主动承担买药的责任。
　　爸妈平时在医院上班挺忙的，妹妹跟着爸妈住，他从小被爷爷奶奶看大的，爷爷奶奶小时候疼他疼得不行，所以初中高中他还是住爷爷奶奶家，主要也是怕两个老人在家里，万一出点什么事儿，第一的时间能有人发现。
　　明天早上去药店买东西要用奶奶的医保卡，谢晖拉开进门鞋柜上面的小抽屉，看了看卡在不在，看完之后又轻轻把抽屉关上了，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去。
　　谢晖躺在床上，睡觉之前看了会儿手机，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他点开彭程的朋友圈，发现里面是空的。
　　彭程的朋友圈居然什么也没有，这一点蛮让谢晖惊讶的。
　　谢晖退出去，又重新点进去看，彭程的朋友圈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把屏幕熄了钻进被窝里面，卧室空调有点冷，他在夏凉被里缩了两下，把夏凉被盖过头顶，闷在被子里面睡着了。
　　第二天谢晖起床之后吃完饭就去药店了，药房的药剂师认识他，按照上次主治医生开的药拿给谢晖。谢晖选了一个操作最精简的血压计，虽然不是最贵的，但是老人用起来应该最顺手。
　　谢晖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奶奶就把门打开了，“你看看，还是我大孙子懂事儿！”谢晖知道奶奶这句话是跟爷爷说的，他俩经常吵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爷爷在后面说，“你这会儿想起你孙子好了，你怎么不说你跟晖晖发火儿的时候啊，谁能受得了你！”
　　他奶立刻脾气上来了，“我什么时候跟别人发过火？你们爷孙俩都要我伺候，现在我老了，你们就这样，你们都没良心！”
　　“你看！没说两句又开始胡扯，下次等你儿子来了，让他带着你去精神科，找个认识的医生看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谢晖他爷爷也不好惹。
　　说实话，谢晖对于这种场景算是比较熟悉，只不过大早上起来就面对，还是让他心情有点低落。他换鞋进屋，把药放在奶奶存药的抽屉里，血压计说明书拿出来自己先详细看了一遍，一会儿等他俩不吵了，再教教两个老人。
　　在这个过程里面他一句话没说，他实在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据以往他劝架的经验，要么最后变成奶娘反过来骂他拉偏架，要么爷爷奶奶吵得更厉害，劝架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
　　就在这么短短几分钟里面，最终吵架的结果又变成了奶奶抹着眼泪说自己过得苦，爷爷嘟囔着他老伴儿老了以后精神越来越不正常。
　　谢晖把血压计的测量包裹在自己手臂上，点了一下开始，血压计开始充气，压迫，最后缓缓放松，谢晖看见自己血压正常。
　　他想，自己真是抗压能力不错，爷爷奶奶吵成这样，自己血压还没上去。
　　奶奶近年钻牛角尖的频率越来越高，谢晖和他爷爷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再小的事情有时候都能刺激到他奶奶，于是互相争吵或者单方面的埋怨和批斗就变得避无可避。
　　邻居也很难想象，俩个老年人加一个高中生的组合，居然是整栋楼里面音量最大的——声音性质通常从吵架到嚎啕大哭循序渐进着。
　　如果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谢晖觉得他们家这本经是他奶奶，尽管谢晖每次都觉得自己这样想奶奶是错的，但是他就是不能理解老太太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奶的哭声渐渐小了，谢晖才敢上去劝两句，“奶奶，你来这儿，我给你买的新血压计比以前那个准，我教你怎么用。”
　　他奶慢悠悠过来，坐在床边，嘴里还念叨谢晖他爷爷，“你刚才看见了，你爷爷说我有精神病！我看他才有……”
　　谢晖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给奶奶，“奶奶，你以后真的要少生气，你这高血压不好控制，医生每次都嘱咐了叫你别动怒，你每次当着医生都答应的好好的，回家之后怎么就不照着做？”
　　“谁让你们给我找气受？”他奶的火气又蹿起来。
　　“奶，家里人都想你好的，真的。”谢晖只能这样说，他奶现在有点油盐不进的意思，多说无益。
　　他伸手把新血压计拿过来，开始教他奶奶摆弄，这个血压计确实比前面那个简便，他奶奶居然学了两遍就会了。
　　趁着奶奶熟悉血压计，他从主卧出来看看爷爷，客厅里已经没人了，那估计就是在阳台摇椅上。
　　谢晖轻声问，“爷，你还在生气吗？”
　　他爷爷把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我不气，是你奶奶非要跟我吵。”
　　“生气对你俩身体都不好，我就希望你俩健健康康的，以后我奶说什么你就敷衍应和一下，你俩都这么大年纪了，就别计较这么细了。”
　　“你说你奶啊，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谢晖没再说话，把阳台推拉门关上回自己房间去了。
　　爷爷奶奶不懂什么叫冷战，他俩从吵完架到能够正常交流往往只需要半个小时，在此期间抓狂的只有谢晖一个人。
　　好像吵架这种事情根本没发生过，只有他陷在不断的循环里。
　　爷爷奶奶商量午饭的声音传进谢晖的耳朵，但是谢晖知道下一次吵架不会远。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脸颊，上次吵架的时候，奶奶打了他，他的脸已经不疼了，可是这不代表他接受所有人无事发生的态度。
　　他很想质问所有人，你们都怎么了！你们说句话！但是他保持沉默。
　　昨天他隐约窥见彭程家里难念的经，而今天他读起自己家难念的经。
　　这世界真是半点儿不让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