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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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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他!”
声音落地,黑影动作一停,浑身笼罩着的黑雾也跟着凝滞,不再流动。
“你、说、什、么?”黑雾中,一个沙哑的女声生硬响起,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会儿,就好像被人掐着脖子,每个字都很难吐出。
“我说,我选他!我选他!余明月,选他!你选他!你别骗自己了!”凌岁安声嘶力竭喊,喊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眶里挤出,然后贴着脸颊滑落。
“……选、他?”黑影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咯咯笑了两声,难听极了。
但凌岁安却像是没什么感觉,兀自盯着黑影,直到对方身上的黑雾开始一点点消散,一点点露出藏在它中间的人。
那人脸色惨白,一双漂亮的眸子里布满血丝,还有那头乌发,此时也乱糟糟地随意散落在肩上,与黑雾交融。
——这是余明月的脸,不是她的。
凌岁安发觉这点,眸光一凝,随即在余明月将视线投来时,和她的眼对上,呼吸一紧。
她们的距离明明很远,但此刻,凌岁安却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中倒映出的那张人脸——一张布满泪痕、慌乱无措,属于余明月的脸。
二人相互望着,恍惚间,凌岁安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余明月的身体,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上。
她在看,余明月和她的道心对峙;她在看,余明月做出选择。
但很显然,余明月已经说出了答案,且真正认同了这个答案。
——因为余明月道心所幻化的一切都在开始破碎。
天空、大地、竹林、竹屋……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破碎,就好像一面被摔在地上的铜镜,碎成了无数片,然后掉进虚无。
……
“少宗主竟然和妖苟且,她疯了吗?”
“一定是那妖迷惑了少宗主,是那妖的错!”
“对!就是那妖的错!少宗主为人,你我最清楚不过,绝对是那妖的错!”
“可就是那妖的错又能怎样?少宗主现在已经被那妖彻底迷了心智,而今,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宗主了。”
“你说的对。少宗主既已做出与妖同流合污的勾当,那便该严惩,便该被赶出我抱月宗!”
“……”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揽月台上,跪在正中央的女子,木讷垂着头,空洞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光,光色黯淡,转瞬即逝。
“凌岁安……”蓦地,一道男音穿透嘈杂的人声,精准落入女子耳中。
女子一愣,片刻,无神的双眼中再次有光彩流动,脑袋也缓缓抬了起来。
这是……望月峰?凌岁安迷茫打量了圈四周,旋即,在视线触及正对面那金顶仙宫时,确认了猜想。
这就是望月峰。
只不过是两百年前的望月峰。
因为现在望月峰上那些个琼楼玉宇已经被余清风尽数铲平,只剩些个残垣断瓦,依稀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而凌岁安之所以能这么快认出,也得多亏余清风时不时捧着望月峰过去的建筑图纸吹嘘,说他如何如何把这难拆的宫殿,一个响指,精准找到薄弱点,炸掉。
除了这金顶仙宫,凌岁安垂眸,瞥了眼这揽月台,太阳穴突突地抽得越发厉害。
原来,这揽月台这么恢宏壮观的吗?
她轻挑了下眉,尤记得,她记忆中的揽月台是一个黑色深坑,坑里头,埋着的是抱月宗百年前那些个长老弟子,坑外头,则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是余清风亲手刻的俩大字:崽种。
想当初,凌岁安并不理解余清风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
但现在,她跪在这揽月台中间,目光先是落在束缚着她手脚的锁链上,接着,看向自己浑身上下数不清的血痕,好像隐隐摸到了点东西。
“凌岁安……”倏地,先前唤醒她的那个男音再次响起,“你怎么样?”
声音似乎是从揽月台下边传来的。
凌岁安回了回神,抬眸,视线放到揽月台下,一番搜索,很快,她就看见了晋慕余。
晋慕余穿着抱月宗的弟子服,混在人群里,明明五官仍旧像之前一样精致漂亮到突兀,但莫名的,就是给人一种他长相平平无奇、没有记忆点的错觉。
“是障眼法。”晋慕余似乎注意到她疑惑的神情,传声解释,“除了你,旁人都看不出。”
晋慕余说着,又语速飞快说明现状道:“你现在还是我母亲的身份。从朔月峰那段记忆里脱出后,这是第三段记忆。我方才听旁边那几个人说,这段记忆与我母亲和我父亲之事暴露有关,所以你接下来要做好准备,这段记忆里,你恐怕要受刑。”
他话说到后边,语气沉了下来,“而且你受刑,我帮不了你。因为我父亲答应了我母亲,抱月宗的一切事,他都不能插手。”
而这也是晋慕余至今还在这揽月台下干站着的原因。
若非晋惜年记忆控制,先前在凌岁安被拖上揽月台的时候,他便已经冲上去,将人抢了下来。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只能远远望着,干着急。
“没事。”凌岁安看出晋慕余的慌张,安抚他道:“抱月宗那些个刑罚至多也就叫人痛两下,不会有事的。”
凌岁安是真不急,但晋慕余听了她的话,却是更不安了。
他紧蹙着眉,眼角微微发红,许久,憋出一句话道:“凌岁安,这次算我对不住你,等出去,你可以随便提一个要求,我都会答应你的。”
“包括与我成亲结契双修?”凌岁安故意打趣,缓和气氛。
却不想,晋慕余在听了她的话后,竟然点了下头,说了声:“可以。”
凌岁安:“……”
凌岁安感到意外,她沉默一阵,正思索这话该怎么接,但没来得及想好,头顶便远远传来一个女音。
“罪徒余明月。”那女音沉声说,明明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却都如同一块巨石,一下一下重重打在她心上,“你当真想清楚了?”
女音肃声问。凌岁安一字不落听完,重点却不在自己应该清楚什么,而是在对方对她的称呼——罪徒余明月。
这是凌岁安第一次知道这位少宗主的名字。
余明月……余……姓余……和余清风一样,姓余。
要是说巧合,凌岁安才不信。
但巧合之外,到底是个什么事,她又的确猜不清楚。
所以,她也懒得猜了,身心一放松,便将身体的主动权归还给它原有的意识。
而她自己,则又默默做起了看客。
“师尊,徒儿想清楚了。”余明月说,“徒儿愿受师尊十记雷鞭,离开宗门。”
她整个人伏倒在地上,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株在悬崖上被风拍打着的野花,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又莫名的坚定。
“你可知这十记雷鞭代表着什么?”那女音似乎还想劝余明月。
但余明月只是道:“徒儿清楚,徒儿愿断仙骨,此生再不入仙门!”
她的话掷地有声。
凌岁安愣了愣,没想到余明月竟身负仙骨,更没想到,她为了晋惜年,竟然愿意舍弃仙骨,做一个凡人。
——也不怕赌错吗?
凌岁安皱眉想,但只想了一下,她便很快释然。
因为凌岁安意识到,她并不是余明月。
哪怕她曾经经历过余明月所经历的,她也不是余明月,也并不清楚余明月和晋惜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所以,她并没有随意评价对方的权利,更没有批判、质疑对方选择的权利。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摆正她看客的身份,陪晋慕余将这一段记忆看完。
思及此,凌岁安轻眨了下眼,将发散的思绪收回,重新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揽月台上。
揽月台上,余明月兀自跪在原地。
她身前,那座藏在云间的金顶仙宫里,有一道视线投出,钉在她身上,迟迟未动。
而揽月台下,有些个弟子却是窃窃私语,开始躁动起来。
“宗主就是偏心少宗主,若换成旁人与妖勾结,现在恐怕已经被打下揽月台了。”
“就是就是,宗主现在还不动手,肯定是在想怎么帮少宗主脱罪。”
“哎哎哎,要我说,少宗主真是蠢,为了一只妖,连仙骨都不要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是啊,换我是少宗主,那妖早被我一剑砍了,哪会傻乎乎被他骗。”
“呵,你是没见过那妖。那妖可好看了,要我说,如果我是少宗主,定是想办法将其驯为灵宠,然后等玩腻——”
“师尊,徒儿不孝,您动手吧!”揽月台上,余明月倏然提高音量一喊,打断了台下众弟子的交谈。
那些弟子说她可以,但说晋惜年,她实在不愿听。
“当真想好了?”女音冷冷问。
“想好了。”余明月果断答。
话落的瞬间,天地骤然变色,紧接着,一道紫雷便轰然从天上降下,以排山倒海之势,劈落在了余明月后背上。
刹那间,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凌岁安与余明月五感互通,那一瞬间,她只觉眼前一黑,跟着,一股腥甜便从喉间急涌而出。
痛,真的好痛。凌岁安瘫倒到地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这道紫雷劈碎了。
果然,她先前就不该向晋慕余夸下海口。
这下好了,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也不知晋慕余瞧见她这样,会露出什么表情?
焦急?忧虑?还是别的?凌岁安猜不到,于是,她干脆又收回了身体的主动权,然后控制着沉重的脑袋微微一偏,朝揽月台下看去。
只见被血模糊了的视野里,晋慕余依旧站在人群中。
但这次,他整个人都在战栗,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也蓄满了泪水。
“凌岁安,别看我。”她听见晋慕余说。
可脑袋实在太重,转到他那边,已经用光了她所有力气,再转回去,当真是有心无力。
“晋慕余,我动不了了。”凌岁安如是说,“所以我只能看着你了。”
她浅浅露出一笑,可晋慕余却在她微笑的刹那,忍不住哭了。
明明在朔月峰受重伤的时候都没哭,现在怎么就哭了呢?
凌岁安不理解,试图让对方擦擦眼泪,可第二道紫雷猛地落下,硬生生将她所有话都给打了回去。
这第二道紫雷的威力比第一道还厉害。
剧痛中,凌岁安听见“咔嚓”一声,意识到这是余明月仙骨碎裂的声音。
接着第三道、第四道紫雷……凌岁安在无边的痛苦中,静静听着余明月仙骨一寸寸碎裂的声音,觉得时间好慢好慢,也觉得自己身上好痛好痛。
痛到她浑身都是冷汗,痛到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剑,以此了结这针扎、火烤似的痛。
但她做不到,她只能生生忍受一次又一次劈落的紫雷,直到意识彻底溃散,直到再次陷入虚无中。
最后,凌岁安昏死在了血泊里。
与此同时,第十道紫雷劈落,晋慕余身上的禁锢也终于松开。
他看着揽月台上,有长老弟子上去,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凌岁安,却满眼的漠然。
“愚蠢。”
“糊涂。”
“可惜。”
“可笑。”
“……”
他听见那些人如此评价血泊里的人,如此评价余明月,如此评价他的母亲。
可跟着,他耳畔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说:“慕余,你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以后长大了,要好好待你阿娘。”
“慕余,你阿娘是你阿爹我见过最聪慧漂亮的女子,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她。”
“慕余,你阿娘身子不好,所以你要快快长大,这样,阿爹就能安心跟你阿娘走了。”
“慕余、慕余、慕余……”
无数声“慕余”在耳畔回响,诉说着:“你阿娘很好,很好很好……”
她不愚蠢、她不糊涂、她不可笑,并且相反地,她很聪慧、很心善、很耀眼,是世间一切美好的集合。
……
“晋慕余!”忽地,一个声音响起。
同时,周遭一切也开始不断没入黑暗,消失在了眼前。
“晋慕余!”又是一声。
晋慕余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擦拭他的脸,一下一下,动作轻得像是羽毛拂过。
“凌岁安,”晋慕余阖眼,“你还痛吗?”
他缓缓睁眼,眼前凌岁安仰起脑袋站着,脸色惨白。
“现在不痛了。”凌岁安一只手抓着晋慕余胳膊,“但之前还是挺痛的。”
她并不想撒谎,“超出了我的预期,应该要做一阵子噩梦。”
凌岁安说着,轻耸了下肩,背后,那种火辣辣的痛好像还残留着,一说起,就开始隐隐发作。
“对不起。”晋慕余垂下眼睫,眼角还带着消不下去的红,“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一起进朔月峰。”
他满心自责,而这样子的晋慕余,凌岁安还是头回见。
因此,在对方低头的瞬间,凌岁安的手便快脑子一步,鬼使神差地伸了过去。
她摸了摸晋慕余的脑袋,摸完,又赶在对方抬眸看她前,踮脚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是我自己答应你的,你没有错。”
凌岁安轻声安抚,“再说了,朔月峰那段记忆不是挺好吗?虽然只是五天,但那五天,我真的很快乐,也很享受。”
凌岁安脑袋一歪,习惯性地枕在晋慕余肩里。
这个动作在他们同床共枕的那些天里做过无数回,晋慕余顿了下,旋即抬手,将凌岁安整个人圈进怀中,低头蹭着对方头发。
“那五天,我也很高兴。”晋慕余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段日子长些……”
再长些,长到永远也不会结束,就这样,一直一直下去……
晋慕余贪婪地想。
虚无的黑暗中,他紧紧抱了凌岁安许久。
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心情,但依旧没松开凌岁安,兀自保持抱着对方的姿势,低声问她:“所以最后,我母亲的仙骨真的碎了吗?”
他问这话时,声音有些艰涩。
凌岁安察觉他的不安,又轻柔拍了几下他的背,然后在那段极为痛苦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前,低低嗯了声,告诉晋慕余:“碎了。而且——”
她深吸一口气,选择将余明月留给她的最后一段记忆,转述给晋慕余:“而且碎骨还被剔除了,全身上下,她的每一寸仙骨都被剔除,碾成了齑粉,此生再无修复可能。”
凌岁安合上眼,想起那段她以第三视角看到的回忆,明明不是亲身经历,却忍不住战栗。
而晋慕余发觉她的变化,当即将人又抱了抱紧,接着在处理完凌岁安话中的信息后,蓦地停住呼吸,“你的意思是说,我母亲此生再无修道可能?”
凌岁安点了下头:“对。”
晋慕余浑身一僵:“那她、那她……”
为什么会杀了他的父亲?为什么?晋慕余依旧没找到想要的答案,甚至,越发迷茫了。
“晋慕余,”凌岁安缓过神后,开口,“你不是说了吗,还有一段记忆。兴许你想要的答案,就在那一段记忆里。”
她缓缓松开晋慕余,往后退了一步。
晋慕余看她,片刻轻叹一口气:“但愿吧。”
话音落下,他打量了圈四周,又看了眼脚下那一片漆黑,疑惑从袖中取出一颗血色的珠子。
这珠子上如今只剩一条裂缝,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脱离了晋慕余的记忆。
既如此,那……
“这是哪儿?”晋慕余看向凌岁安。
凌岁安早注意到晋慕余打量四周的目光,闻言,虚虚摸了下鼻子,正琢磨该怎么解释。
却不想,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周边黑暗就骤然扭曲成了一根根粗线条,线条抽动,眨眼间,迸发出一阵白光。
白光笼罩二人,等他们再睁眼,人便已经站在了先前进朔月峰的那个入口。
入口处,凌瑞雪和温隐翠前后站着。
其中,温隐翠在二人睁眼的瞬间,就开始朝他们挤眉弄眼,眉头不住往凌瑞雪那边挑,像是要暗示他们什么。
而温隐翠也的确是想暗示他们东西,只可惜,二人面面相觑一眼,谁都不理解温隐翠要表达什么,于是,只能小心翼翼看向凌瑞雪。
“师姐。”凌岁安干笑着喊她,“那个、这、你、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凌岁安被凌瑞雪看得开始语无伦次,但话说完,她又不禁腹诽:“朔月峰明明已经进了,难道还要哪里不对吗?”
凌岁安不解。
凌瑞雪也没心思继续跟人打哑谜,开门见山便道:“师妹,看来你选了他。”
凌岁安:“?”选什么?
凌瑞雪像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一字一句道:“仙途和他,你选择了他。”
凌瑞雪直直看向晋慕余。
凌岁安却是愣愣看着凌瑞雪,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