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书桌上堆满东西。裂口的CD、线条交错的书页、彩绘的玻璃水杯、四十五毫升的威士忌,暗盒、银制项链、CR2电池,随处搁置的签字笔。

      打开窗户,风是凉的,飘起的布帘蹭过干瘪的花头,带起的灰粒像抖落的孢子。扫灰,洗衣,拖地,擦拭瓷器,收拾垃圾,往洗碗池喷洗涤剂。

      电视台在放大河剧,有泉铃坐在地毯上,演员嘴皮翻动时能听见厨房里烧水壶的嚎叫。楼下的摩托启动后拖着长音像流星一样划过,隔壁摔门而出的动静如陨石坠落,当她意识到夜幕如期而至的时候,才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回到了生活。

      日常的生活。

      前两天,她去了趟东京。

      打电话请了假,查询时间,购买车票,和朋友说好在她家住几天,带着行李箱靠着椅背睡了一会儿,偶尔的颠簸像是海浪里的船在沉浮,每当靠站,心跳也好像随之停泊。

      班长以前辈的口气问,需要我来接你吗?不需要。她用衣角匆忙擦着屏幕上的水,说自己认识路,不要担心。

      “那……”扬声器刚起了一个音,还没落下,就挂断了。她的动作一顿,按下熄屏键,慢慢地擦干净了。

      有水容易误触,这很正常。

      有泉铃把布浸透在水槽里,想着班长刚刚说的话。

      说是班长,不过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虽然对方是很文气的女孩子,但总是语调平直,努力到近乎刻板,在班里人的起哄下担任起职位,责无旁贷地用监管者的身份维持秩序。大家都喊她“班长”。高中时不是亲近的朋友,毕业后缺少联系,四年前的见面也只是匆匆颔首。

      所以这次的电话让她很意外。

      吹风机嗡嗡嗡地震颤着,摇头晃脑地呼着冷气。

      有泉铃小心地避开手机的充电口,免得弄巧成拙。手腕轻晃着,想起每年的七八月,窗外偶尔有这样的喧闹。闷热、潮湿、狂风怒号,热气和水汽交织,荒唐的歌剧。学生时代的夏日是什么样子的?记不太清了。决不能说是无趣,但确实已经寡淡到模糊了。

      而她也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了。

      上大学的时候,去过各自的学校。东大有许多银杏树,秋天会格外醒目,到处都是流淌的金黄,像是裁剪下来的夕阳,翩跹的蝶群落在厚堆的枯叶,讲堂前的人来来往往,踩在腐烂的果实上。她坐在道路尽头的花圃旁,缩着肩,拿着笔在膝头的纸上画红圈,批改了好几页之后,才又忍不住问:“可以换个地方吗?”

      “这里近。”松田阵平手中的红的白的蓝的短短的电线扭在一起,绕来绕去,看久了像理发店的三色灯在旋转。

      她又看了一会儿。

      改完机构收上来的作业,有泉铃抬起头去看那些在树下合影的人。

      学生和游客的笑声像炸/物店里的油花一样迸溅在各处,而她也像是被满足的食客一样露出笑容。有人走得急匆匆,从她眼前过时掉了东西,有泉铃俯下身捡起,跑上去喊住。

      那人说谢谢,声音很好听,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松田阵平也三步并两步走上来,把被拆解了好几轮的点读笔丢到她的兜帽里,她立即扭头,伸手揪住帽边,另一只手绕过自己的脖子去捞,始作俑者就拿着她的小风扇对着脸胡乱地吹。

      在她快够到笔的时候松田阵平又伸手轻松地拿起,甚至没有碰到她乱飞的指尖。

      秋天为什么要带小风扇?她忘记了,好像是说什么为了让药膏快点凝固。

      那时脸上长了三颗痘,带着口罩,药蹭得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本来不想来的,但邻居的阿姨知道她在家后,特意来拜托她回校时捎些点心,转交给她那天天不着家的孩子。是街头的金平糖,非要说哪里特别的话,就是有“家乡的味道”,是长辈的心意,盛情难却。

      有泉铃来时特意没有提前说,心里希望遇不上人,所以只问了学院的位置。犹豫着又在教学楼绕了绕,被热心的女孩指明了厕所的位置,她才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在找人。

      说了名字,那位同学抬手示意,她转头去看,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门口那背光的身影是松田阵平。

      她说来找好朋友玩所以顺路,松田阵平说那真巧,他的好朋友也在上课。说不定还是同一节课。不会那么巧吧?是音乐治疗学,选修课。两个人都笑起来。他说,都不知道她还有在东大的好朋友。现在有了。

      他们就坐在银杏树下等。

      ——已经出门了吗?

      消息像缺氧的鱼跃出水面一样弹跳到锁屏页面。

      有泉铃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将吹风机对着充电口呼呼作响,忙按下开关,解锁。

      是小川发来的。

      那次去东大拜访后,她们就在网络上热络起来,本来就是初中同学,只不过升学后少了联系,有这样契机,关系倒是更胜从前了,现在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前两天还一起说着新开的餐馆的坏话,对定食的份额有所疑虑,今天中午小川又想试试店里的新品,好友却一直没有回音。

      ——要准备出门了。

      有泉铃慢吞吞地打字,继续发送。

      ——要去参加葬/礼。

      信息旁边出现了“已读”的字样,对面马不停蹄地追问。

      ——谁?我认识吗?

      也许会记得吧。

      ——松田阵平。

      她回答。

      五秒后,电话铃响了。

      “我记得他。”小川说。她还记得松田阵平,还有他的朋友,他们都很可惜。

      他的朋友。

      那天她跟小川多年未见,相顾无言,一个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同学突然要见面,一个在为自己拿拜访对方当借口而心虚。

      没有办法,只能一个说着东大为什么不能清理下满地银杏果,一个说着艺大能不能刷洗下陈旧的院徽,聊了些初中的趣事,说了点高中的八卦,又讲到刚才上的选修课。

      小川说好难,就跟《教育概论》一样抽象,她有点担心期末。只不过刚才那个男生表现得很不错,范唱很好听。

      她知道的。萩原研二唱歌一直不错。

      “精益求精。”他总是说,“多一些技能也不坏嘛。”

      刚刚萩原研二下了课直奔安田讲堂,在前面的花圃旁找到了他们,笑了几句松田阵平选的位子,接过了她带来的东西,说要请客,希望赏脸。

      她摇摇头,指向在他身后不远处踟蹰不前的小川。

      “我有约了哦。”

      她早就等到了想等的人了。

      “长住也可以啦,他出差了。”电话那头的好友说。小川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选择了找工作,现在和男朋友在东京定居。

      “一个晚上就可以了。”她回。

      这个月还没有下过雨,早就不是雨季了,十一月份连风都安静了不少,窥伺着时机。但她总觉得要下雨,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该下了。

      深呼吸,凉丝丝的空气交/缠着面包店的甜意进入鼻腔,如浮萍一样繁/衍到全身。

      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到小腿的高度。里面塞着一次性的毛巾、换洗的内衣、用惯了的梳子、飞行套装的护肤品。

      还有从衣柜深处拿出来的黑色裙子和外套。

      天气到了,但日子没到。换季时整理衣柜,会将一些穿不到的衣服叠好,束之高阁,这一套秋装在一叠薄衣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希望晚一些用到它,但又似乎早有预料,所以站在高椅上再次拉开门把时,它像幕布一样安安静静地蛰伏在最顶层。

      还有之前特意买的珍珠项链。

      买的时候被店员夸赞皮肤,“像珍珠一样有光泽”。她摸了摸脸,想起曾经有人说她的肤色跟橱窗里的牛奶冰激凌一样。因此心动,但也不会为此买单。挑东西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没有要包装,直接戴在脖子上,但还是拿了方便收纳的盒子,礼貌地拒绝“再看看”的营业话语,用过一次之后就和黑裙沉睡至今。

      珍珠耳环不是自己买的,是收到的礼物。不算贵重但设计精巧,小小地坠着,她很喜欢,但平日戴得不多。

      礼物总是被赋予别样的涵义,而每一次的使用都是在消磨这种涵义,让它变得日常,变得普通,变得不再特别。

      她不喜欢这样。

      有泉铃停下脚步,看着商店外部的玻璃窗,里面有她的身影,瘦削、单薄,从手提包的内部夹层里拿出耳环,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现在的影子和过去的影子似乎重叠了,她在反光里几乎看不见耳坠的影子,如同每一个漂浮在光束里的颗粒般难以捕捉。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服饰,同样的人甚至维持着同样的体重。

      倒是吞纳衣物的装备已经换过一个了,之前的行李箱太大,学生时代一放假它就会变得鼓鼓囊囊像是怀/孕的母蟹,四年前她匆匆忙忙从家里翻出旧书包,上面还有模糊的字迹,和彰显稳重的礼服搭配得不伦不类。倒是现在的行李箱大小,刚刚好,适合出差,是沉稳的黑色。

      有泉铃记得那份礼物是生日那一周收到的,却又不是生日礼物。

      “怎么可以用一份礼物代表两份心意呢?”

      印象里的少年这样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