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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天道何求·四 ...


  •   伏羲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这个梦起伏跌宕、反复无常,上一秒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万神之父,下一秒又好像成了卑微如尘的草木石土。虽说梦的特点就是如此,但这次的梦境古怪得有点过头了。

      在梦里,他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地六界诞生之前的那段时光。彼时的世界一片混沌,太阳与月亮还在藕断丝连地分离,清气与浊气仍为一体,连万物的概念都尚未诞生。世上唯有三个生命仅存——女娲、神农与伏羲。而尚未成为万神之父的他,就这样和自己的朋友们度过了一段安宁平静的时光。

      他们肆无忌惮地描摹世界、勾勒愿景,野蛮地绘制着各自心中的蓝图:女娲说,她要这世界上充斥着缤纷的色彩,使得天地间不再只有单调的黑白。神农说,他要自己的子民遍布神州各地,无论热土雪山还是大漠沧海,都有生命存在过的痕迹。

      言及「生命」,这场攀谈的意义瞬间不再简单。于是女娲又说,我要生命鲜艳如繁花,即使会因为寒潮的到来而枯萎,但他们的香气与美丽会被同胞们永远铭记,不会随着轮回而消亡。神农也说,那我就要生命坚韧如磐石。风吹不动、雨磨不透,坐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我始终如一。即便有朝一日碎成粉末,也会顺势溶入这片土地,等待时光为自己再塑形体。

      诶?

      梦中的女娲与神农双双回过头来,问,伏羲,你的答案呢?你眼中的生命又是什么?

      我眼中的……生命?

      伏羲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数千年前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呢?祂已经记不得了。

      梦境就像电影胶片一样轮换着,下一秒,伏羲感到自己落入了一片苍翠的丛林。

      抬起头,是宁静幽邃的夜空繁星。低下头,是潺潺温润的瀑布流水。这里是泉隐村——很多年前的泉隐村。而伏羲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身边竟然坐着本该死去多年的镜仇,对着自己微笑。

      “怎么样,我就说人界很美吧?”

      画面一转,伏羲来到了龙潭泉。他发现这次自己有了一副畸形的身体,头顶着许多张表情各异的面具。而镜仇正穿着他奔赴刑场那一日所着的服装,站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忽然开口,以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和他说话:

      “镜仇——你告诉我,你最后告诉我一句——你爱过什么吗?”

      场景还在快速切换,伏羲在梦中的身份也不断变化着。刚刚祂还是天师门的弟子孟章,与同门定仪一同下山降妖除魔,下一秒挚友就死在了自己怀里。祂又变成了毒瘴的泉守莫年,怀着沉痛的心情亲手送走了爱人……

      祂看见燕归谷华灯初上,千万个愿望放飞天际;看见长白山冰雪难消,只为等一个回不来的青衫公子;看见卢龙府的神庭大阵冲天而起,承载着六界众生的目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决定彻底封闭情感,并否认爱的存在的呢。

      大概是三族大战之后,女娲为了人类而牺牲自我的时候吧。

      如果没有「爱」,女娲祂就不会死;

      如果没有「爱」,神族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情而铸成大错。

      爱是原罪、是软肋,是低等文明的顽疾,理性与智慧的蛀虫,是生命演化的过程中必被抛弃的累赘!

      可为什么、为什么当自己以亲历者的视角体验过那些故事后,竟然会开始觉得——

      如果没有爱,一切都毫无意义。

      下一秒,结界被人破坏,伏羲从无眠的长梦中惊醒。

      【……古说,祂有撼天动地之能,亦有好生之心。祂身动时,日月生晖;祂站立时,沧海桑田。而,祂睁眼时,万物复苏。】

      在见到伏羲本人之前,月清疏的怒火始终在熊熊燃烧。她以为自己会当场拿着剑比划上他的脖颈,会冲着这位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破口大骂,但她只是愣在了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这样一张忧郁而圣善的脸。父性和母性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不冲突,祂可以是伟岸的群山、又是温暖的大海。

      伏羲甫一睁开眼,见到的是三张陌生的面孔,和一个熟悉的灵魂。

      修吾的怀里已经空无一人,但伏羲认出了那段支离破碎的锁链。祂的又一个孩子逝去了,这个事实令祂心碎。

      “…师父的真正目的,并不只是唤醒你而已,天帝……”

      修吾红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直视这位不称职的父神:

      “别再逃避了。无论是预言中的第三场浩劫,还是攻克神族延续的痼疾——那些本该承担的责任,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有丝毫改变!”

      是啊,伏羲当然明白他们四个的来意。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混账,整个神界最大的罪人。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虚虚描摹着修吾额间的金叶子,令它闪闪发光。由于修吾的诞生完全没有用到自己的灵力,他无法与其共鸣太多。但,这样也好。

      “孩子,”他温柔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修吾。”

      “孩子们,”伏羲痛苦地叹息,“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但很多事,我也爱莫能助。”

      我等三皇是盘古开天辟地后,世上存在的第一种「生命」。

      一片混沌之中,我们三人接连回答了“我是谁”这个问题,在心中明晰了自我的概念,由此方能接连诞生。

      我等既为最初之人,理当肩负起建设世界的职责,为心目中的蓝图添砖加瓦。

      从此,我们三人便约定好,在这世上各取一隅,分别创造各自理想中的「生命」。

      我曾花费千年用太初灵力造神,又花费百年用神树果实造神。每一个孩子都倾注了我十分心血,每一次诞生都令我欣喜若狂。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重始终未曾解开的“谜团”。它的年岁过于久远,已不可考,甚至恐怕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便已经存在很久了。某一日的迷思中,我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并将其命名为——「天道」。

      天道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它掌握了整个宇宙的命运,细致到连一粒尘埃的运动轨迹都可以精准预测。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解读天道、将命运化为己用,一定可以为世间所有生灵带来福祉。

      而我认为,我的子民拥有世上最纯净的心灵、最智慧的头脑,理当和我共享这份使命。

      可到头来,我所创造的神族连自我延续都做不到。

      天道啊、生命啊……曾几何时我疯狂地追逐着它们的存在,现在,我却真真恨透了它们。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镜仇明明是预言了三场浩劫的人,可九泉工程却成了第二场浩劫本身?!

      可如果天道如此、命运无常,镜仇那孩子注定失败…可谁又能告诉我,为什么修吾会因此诞生?

      天道…你到底是想摧毁我们,还是想宽恕我们。

      为何给予我们希望,却又将其翻转过来,恶劣地告诉我们它不过是绝望的伪装?

      ……其实,修吾的诞生,令我喜忧参半。

      我热爱生命,乐于看到一切形式的生命诞生。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神族的诞生完全没有经过我之手?

      这样的神族也叫神族?这样的生命也叫生命?

      还是说,这是天道在暗示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创造生命了。

      “我感到彻底的迷茫。我觉得自己真没用…本来我的使命就是解读天道、诠释生命,现在连这份天职都被他人越俎代庖。那么,所谓的万神之父又有什么存在意义呢?”

      “……”

      “…………”

      也不是不能理解…白茉晴想。如果有一天,我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小人活了过来,和我说话,我也会疑惑它到底算不算真正的人吧。

      “可是,总有什么是您做得到的吧?”月清疏迎了上去,“不然,您要眼睁睁看着第三场浩劫就这么到来,然后坐视神界的灭亡吗?”

      “我如何忍心呢,人族的孩子。”伏羲轻轻摇头,“神族是世界上最了解「天道」的一族,深知其秉性顽劣、促摸不定。而我潜心钻研它多年,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天道不可违逆……”

      “——天道不可违?真是这样吗,老友?”

      一个伏羲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起。祂浑身一震,几乎不敢回过头去看一眼声音的主人。

      “既如此,为什么就在今天、就在这里,”祂继续说了下去,“你改变了命运呢?”

      “……什么?”

      “看看你的神界吧,伏羲。你比我更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天魔众与天兵天将剑拔弩张,少昊与玄冥分道扬镳。

      玄霄与九天玄女的战斗将伏羲殿搞得一团糟,天庭上下民心惶惶,都以为这场内战避无可避……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贴出了战争的休止符。

      因为天帝苏醒了。

      对父神的信任刻在血脉里,祂们相信,天帝陛下的每一次出关都能为神界带去新的未来,只要天帝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想而知,如果伏羲没能及时醒来,神族的内战将一触即发。以玄冥为首的保守派必将诛杀天魔众,新老神族之间的积怨也会彻底爆发。而失去了天帝伏羲的统领,混乱的局面将史无前例的难以收场,最终……

      演变为真正的「第三场浩劫」。

      “我……”伏羲怔忪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我改变了命运?我让神界避免了天道所注定的劫难,我……”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老友。”

      神农身着一件朴素的麻衣,脚蹬秸秆草鞋,头戴一只斗笠,背上背着一把锄头,手中还握着一捧稻穗。

      “你和你的神族一心要解构天道,总以为天道或许是真实存在的事物、是白纸黑字的文章,但为何是由我们来寻找天道的定义,而非由我们定义天道呢?”

      “我…我从没想过这事……”

      “没想过,就一定不可能吗?没尝试过,就一定做不到吗?你眼中的天道,也不过是世间万物规律的总结罢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创造规则的人呢?”

      “……”

      改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很容易。难的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以及错在哪里。

      对于伏羲这样的存在来说,要做到这一点更不容易。但幸好,他没有选择执迷不悟。

      “老友……这么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神农笑了笑,脸上纵横的沟壑也跟着一齐移动。“其实,我刚抵达春滋泉时,你女儿就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并试图汇报给你。可惜那时你已深陷梦中,外界的任何事物都与你再无关系。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啊,一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喜欢躲进梦里,还设下一个谁都束手无策的结界,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

      “可你为何偏偏在这时现身,并恰好来到了神界?”

      “‘恰好’——是的,老友,你依然很敏锐。”神农怜惜地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锁链,“因为我早已预料到,千年之后,神界必有一劫——也就是今日。若这些孩子们的计划失败了,没能将你唤醒,就由我来亲手打碎你的梦境。”

      神农蹲下身去,拾起一段锁链。温暖厚重的创世之神力充盈了整片空间,无数芥子的包裹下,敖胥的锁链一点点被修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伏羲,他们以凡俗之身企及了创世之位阶……虽然未能亲眼得见他们付出的努力,但在我心中,这些孩子远比我们更伟大。”

      “……神农,为何这千百年来,你始终不肯和我见上一面?自从女娲死后,我们三人分崩离析……你知道我为了寻找你的踪迹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并非是我不愿见你,伏羲。那场大战虽然是因为三族子民的私欲而产生,但归根结底,还是起源于我们三个对「生命」这一理念的冲突。女娲身陨后,感到迷茫的人不只是你,毕竟我的魔族子民也大败而归……但我忽然开始思考,理念的正确与否,真的能通过战争的胜负来证明吗?反观战争本身,又给众生带来了什么呢?”

      伏羲无法反驳神农。他说的没错,虽然人与神是胜利者,却也狼狈地吞下了战争的苦果。人族失去了庇护他们的女娲大神,而神族也迎来了预言中的第一场浩劫。

      “老友啊,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六界游荡。但我从未以真身示人,也隐藏了自身神力,以一个普通人的模样行走世间。也许每一个人都曾见过我,但无人认得我,无人记得我。我是闹市中摆摊的一名小贩,是朝堂上执笔的法官,是武林中行侠仗义的无名客,也是田野间耕作的老农民。我是芸芸众生间最不起眼的一位过路人,也是六界历史最孤独的见证者。”

      “六界……又是六界!当初女娲她只是去了趟人界,便如同寻到了归宿那般连生命都甘愿献给人类!你走了六界,又领悟了什么?!”

      “伏羲,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最初之初,我们三个在彼此面前阐释了自己对「生命」的愿景。那个时候我告诉你们,我希望生命如坚韧的攀岩、常青的松柏,再艰险的困境也无法将他们击垮,待来年春风吹拂时,死去的都将复生。所以,魔族虽然生性好战、耽于纷争,却因为魔元的存在而生生不息。更令我惊喜的是,这样的种族里竟也会出现一些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大义之辈……那个时候我便觉得,或许我们自诩为创世神实在太久,以至于忘记了,我们并非这个世界的主人。”

      “…………”

      “想想看吧,伏羲,你还能回忆起当初,自己决定创造生命的初心吗?”

      我的……初心?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理想尚未被傲慢腐蚀的那段岁月,被我亲手埋葬的誓言——他想起来了。他曾向神农、向女娲回答,我要自己的子民像天穹上的云彩、繁星簇拥的月光,永远纯洁而善良。世上最珍贵的灵是他们的魂魄,最坚固的血肉是他们的身躯。他们要始终漫步于智慧的前沿,萃取真理、解构命运,再将福音散布与六界众生。

      明明是美好纯洁的愿望,为什么却在追逐理想的路上迷失了自我呢。

      神农失望地摇了摇头:“伏羲,女娲死后,你执意闭关、独探天道……天道虽然起源于天,但终将泽被大地。你的目光在高天之上停留太久,已然忘记如何回望众生了。”

      “可我始终不解,为何女娲宁愿牺牲自我也要将未来留给人族……”

      “因为,生命因「爱」而存在。”

      一个迟来了千年的答案,终于被神农带回了这里。

      “老友,你似乎总觉得,爱和生命的关系就像寄生在树干上的菟丝子,可以剔除、也必须剔除。但实际上,爱是长在生命之树上的无数叶片。倘有一日叶片掉光了,便是树木枯死之期。”

      ——爱是镜子。夏侯瑾轩说,爱是人与人之间的牵绊,织成我们交错的命轨。

      “伏羲,你别忘了,我们也是生命。既然是生命,就迟早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就像女娲一样,我们也会死的。而这才是我们三皇的真正使命——我们的后代,必须能够自力更生,以自己的力量抵御外敌、建设家园。哪怕有一天我们不在了,子民们也能继续发展自己的文明。这才是我们应该拼尽全力创造的生命。”

      “…所以女娲她才不惧死亡…她知道她的人类不会灭绝,知道他们生生不息……”

      “老朋友,若你还觉得迷茫,就回头看看吧。”

      看看那口亘古不变的春滋泉,它诞生出了什么?

      伏羲猛地惊醒。神农向春滋泉内注入了一丝灵力,以这份力量为引子,春滋泉水环绕而上,竟然慢慢幻化出了人形。

      但是,这怎么可能?伏羲拼命地否定,春滋泉是不可能拥有卫戍的!就像生命的意义至今扑朔迷离一样、就像生命本身不可能给出答案一样——

      然后,伏羲骤然失去言语。

      因为春滋泉诞生出了两个人形卫戍,还分别有着镜仇和敖胥的脸。

      “……师父?”修吾跌跌撞撞地上前,“是你吗?”

      其中一位春滋卫戍只是平静地看了修吾一眼,答道:“吾乃春滋卫戍,敖胥。”

      另一位看起来很平易近人的卫戍笑着冲众人招招手:“我名镜仇。”

      而神农用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神回答了伏羲的疑问:

      看见了吗?「生命」的意义,就该由生命自己回答。

      与此同时,伏羲殿外。

      玄霄跪在地上,细小的砂砾硌疼他的膝盖,面前破碎的地砖上全是他呕出来的血。他死死握着羲和剑不松手,剑身深深没入地面。

      若单论那场战斗的胜负,可想而知,人类是不可能赢过神族的。但玄霄却开始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嗽,喉咙里混杂着淤血翻涌的声音。

      他因为胜利的狂喜而大笑。

      九天玄女早就跑没影了。在伏羲苏醒后的下一秒,她就离开了战场。确实,这场挑衅无疾而终了,但对玄霄来说,他赢了。

      或者说,当他踏上面对九天玄女的战场之时他就已经赢了。只不过每在这个战场上多停留一刻,他就赢得更多而已。

      玄霄不是傻子,他不会盲目认为凭自己的力量就能弑神。所以,他只求胜过自己。

      他要彻底击败曾经那个懦弱稚拙的自己,证明他可以超越过去,用这场太不标准的复仇将曾经的痛苦一笔勾销。那些阻碍自己、蔑视自己、背叛自己的人,他们再也别想伤害到自己了!

      叮当一声,羲和剑落在了地上,姿态轻松得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而玄霄也差点扑街,若非欧阳靖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玄霄深深地叹息。他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复仇和蜕变,他成功做完了自己想做的所有事。但为什么,“为什么我却感到虚无?”

      虽然自己自认为放下了心上的全部重担,可他分辨的出来,这绝不是真正的自由。

      曾经,仍为琼华派弟子时,他无比向往所谓仙神之地。昆仑山天光所照之处,便是自己心之所向。如今,敖胥给了他这个亲往神界的机会,他也看到了,看到神界洁□□致的亭台楼阁、诗情画意的云雾缭绕……原来,若琼华派飞升成功,我们就要居住在这样的地方了吗?他想。然后他也忽然觉得,好像也不过如此。

      神界美丽,却着实苍白而无趣。而他一直以为无所不能的神族,原来也会像凡人一样受制于各种爱恨情仇。

      就连神魔也会有烦恼和悲哀,那这世间万物又有什么是值得自己追求的呢?

      欧阳靖想了想,然后用灵力做出了一枝蒲公英,递到玄霄面前。

      “答案就在风中。”他说。

      “蒲公英的一生中,会开两次花。第一次是绽开淡黄色的花朵,然后花瓣会在成熟的过程中渐渐合拢、最后脱落,从中心生长出白色的绒毛,最后才会变成我们熟知的蒲公英。就像我们人类——总是花大把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

      “……”

      “玄霄,偏执是寄生在梦想上的恶性肿瘤。不要让自己的目光永远局限于一处,去听、去看、去感受,将那些被你错过的人间百态一一尝遍。然后,你将寻得属于自己的「道」。从那时起,你才真的算活着。”

      “但是…六界之大,何处可为归途?”

      “如果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不妨就先和自己的过去道个别吧。”欧阳靖提醒道,“鬼界不是还有个人,一直在等你吗?”

      伏羲殿中,神农正打算做一件事。他用自己的钥环调出了大半的春滋灵力,并将九泉灵脉全部打通。迎着伏羲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我记得你之所以无法大量创造神族,归根结底是由于太初灵气有限、你的灵气有限,神树果实也并非取之不尽,这都是我们始终迈不过去的坎。而神族死后,灵气会随之逸散到天地之间,被轮回井捕获,转世为其他种族,从而浪费掉这些宝贵的灵气。”

      “你的意思是……”伏羲立刻理解了神农的想法,“如果能找出某种方法,捕获逸散的灵力并引导其回归神界,至少还能保证神族的数量从此不会减少!”

      神农赞许地点点头。“所以啊老朋友,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别再一个人孤零零的闭关了,我和你一起想办法。不过,你的任务比我要艰巨一点,你还得想方设法搞清楚修吾这孩子诞生的原理。这样,即便太初灵气真靠不住,还可以从神树果实上入手。”

      伏羲长舒一口气。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千年之前,和挚友们谈天说地的时光。那个时候,无论彼此的想法多么异想天开,他们都会无条件地支持对方……

      “对了。”神农突然想起什么,他踱步到月清疏面前、伸出手,让那颗一直被她抱在怀里的神果浮到了自己眼前。

      “孩子,这颗神果并未失去灵气。”

      “?!您……您说真的?子秋还活着?”

      神农娓娓道来:“或许是因为身负雾魂之力的缘故,这颗神果的确有复苏的可能。我已经将他的魂魄固定住,你可将其送往人界的灵力充沛之处,慢慢修养,也许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幻化人形。”

      月清疏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子秋的果子:“多谢神农大神!”

      伏羲与神农对视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神农道:“不过,想要对这种级别的「法则」加以改动,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工程啊。这可能会影响到春滋、照胆、龙潭……以及整个神界。”

      伏羲想了想,说:“既如此,在我们对天道法则的改写完成之前,不如就暂且封闭神界。春滋和照胆的空间通道也一并关闭。此外,我要召回分散于天地六界的所有神族,毕竟法则的变动事关太初灵气和神树,祂们只有留在神界才能起效。”

      “诶?”桑游可怜巴巴地凑上前去,将修吾指给他们看:“那他呢?他既没有用到太初灵气,也不是你造出来的,他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啊?”

      “……”

      “…………”

      迎着伏羲和神农暧昧的沉默,桑游只能自认倒霉:“好、好了啦!我知道他是神族的奇迹,你们肯定要好好研究他的诞生方式…我就是抱着侥幸心理问一嘴嘛……”

      “阿游,抱歉。神界需要我,所以……我一定要留在这里。”然后,他拉起桑游的手,与他紧紧相扣:“但我向你保证,等到父神研究出我诞生的奥秘、等到两位大神成功改写了天道法则,神界重新开放之后,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桑游了然一笑,“好啦好啦,说得好像我是那种逼得别人忠孝不能两全的大坏蛋似的。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在故乡需要自己的时候偷偷溜出去逍遥……你就是这么一颗傻果子呀。你就只管安下心留在神界,不要着急、也不要多想。诶嘿,毕竟如果神界能得到拯救,也有小爷我一份功劳啊!”

      修吾笑了笑,但嘴角又很快跌落下去。他头一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心里酸酸甜甜的,幸福与难过在脑子里开起了碰碰车。

      一旁的伏羲插嘴道:“别担心,孩子。我相信有了镜仇那孩子的研究作参考,这个过程不会太久。而且我也没打算立刻开始改写「天道」,至少会给你们留出道别的时间的。”

      看来,离别已成定数了啊。

      于是,桑游索性扬起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这一别也不知多久能再见面,总不能用一张晦气的哭丧脸和爱人告别吧!这可不符合桑游的人生哲学。

      于是,他们再无需多言。

      “那就约好了,果子,我等你!无论等上多久都没关系,反正咱俩之间绑着共生之术呢,你活着我就活着!不过,以后咱们村的神农大祭你只怕要缺席好多次了,还有小姑姑的黑暗料理、莫大哥他们的葬礼……等你回来后,必须通通给我补上!”

      “嗯。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已经让玄女通知所有现存的神族了,相信祂们不日便会重返神界。”伏羲和神农说,“唉……老友,现在想来,我确实欠我的孩子们一声抱歉啊。”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也有点亏欠我的子民们呢。”

      神农将手肘支在伏羲殿的白玉栏杆上,眺望远处神树树冠上的云雾。

      “等到孩子们都成长到可以接手这个世界的那天,咱们两个老家伙也可以退休了吧?”

      “是啊………”

      这一天,所有神族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了这样一段剖白。它温和轻缓,如爱人的温声细语。又字字沉重,如亘古的历史长卷:

      我们诞生于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世界发出的那第一声啼哭。

      我们的一生中要回答两个问题:当我们回答了“我是谁”后,我们才能成为我们。当我们回答了“什么是生命”后,我们才能拥有死亡的权利。

      我们栖息在春滋神树下,尝试解读生命。

      从天空读、从大地读,从轮转不休的四季读,

      终于发现了能够破土而出的那一粒种子。

      曾经,我们是世上唯一具有思想的个体。

      在我们的愿景中,生命的意义就是不断思考。

      无数的奇思妙想彼此碰撞,

      有的垒成亭台楼阁,

      有的散作炊烟灯火。

      他们或许弱小,或许强大;

      或许简单,或许复杂。

      他们将素纸一般荒芜的世界涂上鲜艳的色彩,

      让黑暗的夜空下开出纯白的人性之花。

      让命运如天幕里的星网,

      因彼此交织而夺目。

      我们逐渐明白,这种无法被约束,却又暗含无限希望之物,

      才是生命存在的意义。

      唯有梦想,才能对抗未来的虚无。

      唯有爱,才能令文明源远流长。

      我等乃命题之人,亦是求解之人。

      各自创造出我们理解中的生命,曾是属于我们的天职。

      而今,你们向我们交出了更加完美的答案。

      我们不会再独自占有这个永恒的问题,而是将它散布给世上所有生灵。

      伟大的子民们啊,请收下我们迟来的悟悔。

      愿你们从此,拥抱自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天道何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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