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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镜照仇·二 ...


  •   “……原来如此,孩子,你是这样认为的。”

      殿中,伏羲翻看着镜仇呈上来的研究报告。祂眉目深邃,难掩神情中的惊喜。

      “九泉的卫戍……就是九泉本质的化身。它们始终存在,只不过有的卫戍尚未幻化出实际形体,比如春滋、热海。但有的九泉自身功能已经十分完整,则并不刚需卫戍,比如无垢、雾魂。”

      最开始,照胆泉也没有卫戍。镜人偶、剑人偶是后来伏羲用百种清气辅助着九泉使其化形的,而且最初伏羲只想创造一只剑人偶,因为照胆已有了一位泉守乃獬豸,是代表律法的神灵兽。秉着“律法本身并无力量,所以需要执行它的人有力量”的想法,伏羲一开始并未有创造第二名卫戍的想法。是镜仇不知怎的突发奇想,央求伏羲取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也创造一只人偶,与剑人偶成双成对,说什么“如此相伴相守,他们也就不寂寞了”,惹得伏羲哭笑不得。因此,照胆泉成了唯一一个拥有双卫戍的九泉。

      其实,帮助九泉化形出实体对天帝来说并不是一件优先度很高的事,换言之,就算他完全不管这闲事也没什么。之所以卫戍的问题会吸引伏羲的注意,在于镜仇对九泉和天道的研究。

      镜仇在报告中讲,之前自己一直致力于通过九泉的权能反向推导它们的本质,发现所谓卫戍就是拥有了思想与智能的九泉本质。比如,龙潭的本质乃是「法则」,所以才会衍生出宿何这样手持一杆秤的人形泉眼,和热衷于游戏记忆的乐子人归墟界督。比如代表百毒必有百解的毒瘴,其本质乃是万物之间的「联系」,所以会衍生出莫比乌斯环形状的灵枢牧卫,意味相生相克、本质如一……

      所以,尚未拥有卫戍的九泉不一定是因为没有解读出本质,但只要是未能解读出本质的九泉,就一定不会诞生卫戍。

      伏羲知道镜仇的言外之意,虽然只字未提春滋,却处处都是春滋。

      简单来说,所谓卫戍,就是活过来的九泉。但按照他们的研究,春滋泉的本质是「生命」……当然,这真的是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毕竟世上能够承载生命之概念的少之又少,但镜仇还是坚定认为,春滋代表生命。

      这便是最大的费解之处——既然春滋本身即为生命,那该如何让生命本身活过来?

      或者说,所谓生命该有的模样,到底是什么?

      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正因如此,伏羲乃至整个神界才认为,任何一座九泉都有诞生卫戍的能力,但唯独春滋泉不可能。

      春滋泉不可能拥有卫戍,因为生命本身不可能回答「我是谁」。拥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的,只能是身为六界生灵之顶点的神族,或者身为神族顶点的自己。至于神农和女娲……哼,三族大战中的手下败将,他的战败已经证明了魔族这种生命形态的低劣,他已经没有资格回答「什么是生命」了。而女娲更是不可理喻,身为三皇之一竟然愿意为了自己的子民赴死,甚至还创造出如此弱小的人类,堪称六界生灵之耻辱,她更没有资格回答!

      镜仇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适合研究这种类型,便一股脑将工作推给了伏羲,转而继续捣鼓天道了。

      他在报告中说,也许我们研究九泉的本质和研究天道并不冲突。他甚至大胆推测,九泉的本质就是真理的碎片,是九等分的「天道」!

      至此,镜仇是整个神界、乃至全六界绝无仅有的天才之名,彻底流传开来。

      而这位天才,此刻倒是正与友人在人界的苗疆玩得不亦乐乎……

      “……镜仇,我真心劝你别这么做。”

      敖胥一脸冷漠地斜着眼睛看他,“且不说你在毒瘴周边的山上凿个洞出来,灵枢牧卫会不会将你暴打一顿,我觉得守护此泉的人类便不会轻易饶了你。”

      “诶,阿胥此言差矣!什么叫凿个洞出来,真难听,我这不是见山路难行,打算开凿一条近路嘛!而且说不定此路日后还能方便更多人进出大山,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山路只是难行,又不是走不了!你猜它为什么叫山‘路’而不是叫山‘洞’?!”

      敖胥捏着眉心劝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而且,这的人世代深居大山,你以为他们都像你似的走不惯山路啊?”

      “我这不正要开凿一个出来嘛!而且此路直接连同村子、毒瘴与外界,便利的同时却又十分隐蔽,非有缘人轻易还寻不到呢,如此也保证了毒瘴的隐蔽性,看我考虑多周全~”

      “……个鬼啊!他们闲的没事干抄近道干嘛??”

      “万一有人厌倦了山里的生活,想溜出来玩玩呢?”镜仇甩了一个wink,“像我一样!”

      “…………”敖胥彻底不打算理他了。每多跟这家伙交流半个字,智商下降0.5!

      见敖胥大有躺平任草的摆烂之意,镜仇立刻喜上眉梢:“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走走走,咱们进村去,听说最近他们村正在举办什么神农大祭,我们凑个热闹!”

      “谁跟你说不讲话就是默认了!还有,我们可是神族,祭祀神农凑什么热闹!叫天帝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喂、你别拽我!我可不想跟神农扯上关系,喂——!!”

      千百年前的泉隐村,人们祭祀神农的方式似乎略有不同。村中的手艺人会提前数日扎好许多纸鸢,并在上面涂画具有特定意义的图案。但他们也会额外制作一些空白的风筝,留给大家自己乱涂乱画着玩。

      镜仇好奇得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风筝这种东西。此物虽然是用绢布、纸张等脆弱材料制成,又与地面仅仅一线相连,却能随风而起、飞上高空,看似简单的结构却巧妙运用了上下表面压力差的空气动力学,人类的智慧令人敬畏。

      敖胥还在场地边缘ob的档口,镜仇已经冲进人堆里抢白风筝了。还好敖胥没有目睹这一幕,不然他定要替镜仇尴尬“堂堂神族竟然与人类争抢东西,成何体统”了……

      “阿胥快看,我画了个什么!”

      “你又干什么……这、这是??”

      “哈哈哈!”镜仇颇为骄傲地跟他展示自己绘制的风筝,“怎么样,我画的神农殿下还算传神吧?”

      恰在此时,村民们也慢慢注意到了这两个容貌俊朗惊为天人的小伙子,一个不怕生的小女孩甚至凑到了敖胥身边:“哇,那个哥哥画画真厉害!这位哥哥,你们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不也来画一只呢?”

      敖胥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人类小女孩吓得手脚冰凉:“我……我才不认识这个傻子呢!而且,我、我不画,我不会画画……”

      苍天呐,堂堂神族,竟然连和区区人类交流的勇气都没有,敖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和镜仇到底哪个更丢脸了……

      “没事的哥哥,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画得很好啦。”小女孩递给了敖胥一盒一看就是苗人自制的丹青,“来试试嘛,我抢到了一只风筝,我们一起画一幅好不好?”

      镜仇早就在一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阿胥,你就从了她吧!也好趁此机会锻炼一下你的画技,省得属下找你签字的时候总吐槽你写的字太丑。”

      “……你把嘴闭上会死吗??”

      敖胥咬牙切齿地骂完他,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女孩眼巴巴的表情。他忽然心中一软,有些拉不下脸来拒绝:“咳咳——!好吧,反正向弱者伸出援手本就是我等的天职,此番也算不辱使命…………拼了!”

      “大哥哥讲话好难懂哦,不过这就是同意了吧!”小女孩高兴地拍拍手,又做了一个让敖胥肠子都悔青的举动:“大家快来呀!这个大哥哥愿意和我们一起画风筝!”顺着她挥手的方向望去,至少有五六个没抢到白风筝的小孩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

      敖胥:有一种淡淡的死意

      镜仇:“哈哈哈哈哈阿胥你真的很受小孩子欢迎啊!”

      敖胥:“滚。”

      如此这般热热闹闹地忙活了一阵,所有的风筝一齐被放飞,冲向湛蓝的天空,千百种缤纷的色彩点缀了苍白。

      镜仇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何尝不像手中这只纸鸢?都是高飞于天际,与地面仅有一根脆弱的细线相牵,稍有不慎就会被狂风吹断了线,从此彻底失落于人间。

      神界的现状,又何尝不像这只风筝?他与天帝均是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使出浑身解数去挽救一个灰暗的未来,哪怕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成功的一天……

      是的,关于天道的研究陷入短暂的瓶颈此事不假,但镜仇并非是那种遇到一点挫折就要大张旗鼓地去改换心情的人。他百般恳求敖胥陪他出来玩玩并不是因为研究的瓶颈,而是预言带来的压力。二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罢了。他摇摇头,难得出来玩一次,就是放松心情、顺便赌一把意外收获的,总是保持这副糟糕的心态可不行啊。

      他回过头,兴高采烈地向敖胥展示自己的风筝:“阿胥,你快看!神农殿下在天上飞诶!”

      敖胥:??你有病吧!

      “好好玩诶!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小女孩扯着他们合作绘制的风筝跑到了镜仇旁边,咯咯笑着。

      “……”敖胥心塞地叹了口气,顺手接过了小女孩手中的风筝,“我拿着吧,你挨得太近,风筝线会打结的。”

      没想到他竟一语成谶,接过风筝线的刹那,他的风筝和镜仇的风筝缠绕在了一起。高空中又忽然起了风,两只风筝越绕越紧,最后镜仇的风筝因为重量太轻直接被敖胥的风筝带着跑了,歪歪斜斜地拖拽着,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敖胥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开始收线,及时止损。镜仇却呆滞地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又释然了什么一般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若我注定坠落,至少我曾拥有过他的…………

      很快,皓月升空,苗疆迎来了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夜晚。

      他们不紧不慢地行至山巅瀑布的源头处,峭壁上凸出来一块平台,口袋似的兜住半缕流水。他们坐在崖顶上一块被大自然风化出的平整石块上,脚下还能感受到水流的震动。天地归于宁静,很长一段时间,祂们只是沉默着坐在这里,没人说话。敖胥本就寡言,若是镜仇不吭声,他也极少主动发起话题。

      “……喂,你怎么了?从村里出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

      “很像。”

      “啊……?”

      “我是说,我们很像。”镜仇忽然没头没尾蹦出来这么一句,“那个小姑娘……她望着风筝露出的笑容,又和我们的笑有什么区别?”

      “可是人类——”

      “人类如何,神明又如何。”镜仇双手往后一支,仰着身子去看夜空中的星子。“陛下追求「生命」,我则追求「天道」。陛下创造新的子民,我预言我们的未来。研究的深了,知道的也多。有时候我便想,天道易求,生命的意义却难以回答。但,至少我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恐怕陛下也没有资格。”

      “不可能。镜仇,我知道我不比你聪慧过人,我只是神界子民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你们这样的天才只管走在众人的前方,而我只需要追随在你的背后即可。但即便如此,我也认为你有些傲慢了,你凭什么认为陛下做不到?若是连陛下都做不到的事,世上又有谁做得到?”

      “非我傲慢,而是实话实说。”镜仇摇摇头,岔开了这段严肃的话题:“好了,今天咱们是来人间游玩的,不谈这个。你也抬头看看,今晚月朗星明、万里无云,好难得的天气!”

      “……的确。从神界往下看去,总觉得世界永远是明亮的,白色的云才是脚下踩的土地。到了人界后才发现,原来世上是有黑夜与白昼之分的。”

      “神界或许什么都不缺,我们想要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借用法术信手拈来。但只有一样,因为我们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所以也想象不出来,更无法创造出来。”

      镜仇抓起一把泥土。土壤是赭棕色的,上面缠绕着野花雪白的根系,花朵又是金色的,如月亮的倒影。一只瓢虫从叶片上悄悄爬走,它鲜红斑斓的背部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色彩。”

      镜仇拍拍手掌,将多余的泥土扑掉。

      “——也是我喜欢这里的真正原因。”

      喜欢。对土生土长的神族来说,这个词并不如它本身蕴含的意义那般美好,相反,这份美好成了它的原罪。祂们生来便不被允许去喜欢太多东西,毕竟喜欢上同胞是写进照胆律法中最深重的罪孽。久而久之祂们不敢再去妄议什么喜欢,而绝地天通后日渐封闭的神界,也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值得喜欢了。

      孤独,是神族的底色。有的神已经在孤独中疯掉了,祂还活着,但已与死了无异。有的神终于适应了孤独,他们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天性逍遥,生活得如鱼得水,但这样的神终究只是部分。还有的神族始终适应不了孤独,却又无法向外物寄托活着的意义,便开始向同胞寻求慰藉。祂们与彼此成为朋友、知己,或者一脚迈过爱之边界,成为必死的伴侣。

      敖胥觉得,像这样跟着镜仇一起喜欢上人界这东西,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此时此刻,不妨作诗一首,聊表胸臆!”

      镜仇在指尖凝聚出法术,于空气中写下文字:

      半程心旅为寻光,逍遥不理天命长。

      修瞰人间归此去,苗音生处是吾乡……

      关于天道和生命的研究,其实早在三族大战爆发以前就同步开始了。战争并未影响镜仇的进度,甚至还为他提供了不少素材。

      但在当时,他们心中还没有「天道」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命运。后来随着镜仇对九泉的研究深入,解读出寒髓的本质正是「命运」以后,这个专有名词也被弃置,「天道」才终于提了出来。

      随后,镜仇又陆续解读出了几座九泉的本质,如代表联系的毒瘴、代表“纷争”的炎波,还有代表历史的无垢。

      其中,无垢的研究成果可说是神界历史的转折点,一切故事的初始……

      镜仇结合了无垢的预言之力、寒髓的誊写命运之力,做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预言」。

      寻常神族认为,自己身为维护法则的一族,本身并没有什么命运可言,因此千万年来,神族从未设想过自身的未来。他们太过安于现状、目光短浅、心智僵化,只知听命行事。所以大预言完成的那一刻,几乎无人在意镜仇占卜出的结果,除了天帝伏羲。

      在大预言中,神族未来会面临三场浩劫。

      但,为什么是三场?这个数字又是从何而来,镜仇百思不得解。

      他将结果第一时间禀报给伏羲,很快引起了天帝的重视。但彼时他们皆不解其意,纵然有心避免所谓浩劫,却也不知从何下手才好。

      直到三族大战爆发,人神联军虽然大败兽族,自身却也伤亡惨重,神族人口锐减三成之时,他们才终于后知后觉,原来预言已经悄无声息间实现了三分之一。

      第一场浩劫应验以后,镜仇也明白了:之所以数目为三,是因为不会有第四次了。神族仅仅能够承受三次浩劫,三次均应验后,神族将迎来它的灭亡。

      天帝大骇,惊慌失措之下立刻下令绝地天通,封锁一切通往神界之路。若非九泉灵脉独立于天地之间,他甚至连春滋照胆也想一并封上!

      从那以后,神界在养精蓄锐的同时,伏羲开始了新的尝试。他也意识到了用太初灵力与自身灵力造神的弊端——这样的神族,并没有繁衍生息的能力。每每死去一名,神族人口便会永久性减一。

      而且,太初灵力作为盘古开天地时所化的百种清气之一,本身也是不可再生的,用一份就少一份。何况神族死后,灵力逸散于天地之间,最终还是要被鬼界轮回井捕获,转世为其他种族。

      或许,在伏羲决定用太初灵力造神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个种族的命运……

      他将战后事宜交给四大长老处理,自己则整日呆在春滋神树附近,试图以春滋灵力催生神树结果,以迅速制造大批新神族。

      与此同时,镜仇也同步进行着自己的研究。

      他很清楚身上的责任。首次提出九泉本质论的人是他,首次将九泉与天道关联起来的人是他,做出大预言的人还是他。他是放眼神界乃至六界也绝无仅有的天才,是伏羲最得意的作品、最骄傲的孩子,所以他应该和父神并肩而立,为种族的延续献身。

      不过,镜仇的研究方向和伏羲完全不同。

      首先,他知道神族的规矩是禁止生育,这并非是因为情爱之事不务正业、有乱道心,而是实打实血淋淋的案例堆砌出来的铁律,许多诞下子嗣的同胞已经用他们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神族一旦孕育后代,便是1+1<2的后果,长此以往神族必然青黄不接。因此短期内想要找出让神族自然生育的方法,哪怕是对镜仇这种天才来说也有点强人所难了,只能排除。

      于是镜仇决定扬长避短,将自己最熟悉的九泉「天道」和神族的「生命」两种概念结合起来。既然神族不能孕育后代,人口自然增长率永久为负,那是否可以换种思路,让神族人口永远保持不变呢?

      虽然神族的寿命已经遥遥领先与六界众生,但这不代表神族不会死亡。过于强大的力量同样会杀死祂们,因此神族的死亡率虽然很低,但任何一例死亡都是整个种族的极大损失。

      所以……如果神族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不死」呢?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伏羲早已同意了镜仇的实验方案并寄予了高度期望,甚至还在照胆泉附近特地为他配备了一座实验室,将神界大半资源全部倾斜给他。

      整个神界都为伏羲这份偏爱而震惊到了,镜仇虽然并不在意这些虚荣,但他因此收获了玄冥的敬畏与玄女的信任,至少往后的工作会轻松不少,再也不用白费精力去头疼一些虚伪的人情往来了。

      镜仇的研究突飞猛进,伏羲那边也在夕瑶的帮助下让神树结了许多神果,新神族的人口开始增长,甚至隐隐有填补上三族大战时的伤亡所造成的缺陷之势。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照胆,本该是一座审判六界全部之恶行的法庭。在泉守獬豸的锐利目光和卫戍人偶的利刃之下,任何罪业都会无处遁形。

      但就在这照胆一角,一出无法被判决、无法被谴责、甚至无法被界定的罪行正在悄悄上演……

      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镜仇需要大量实验样本。这当然不可能是随处捡个小白鼠就能胜任的,想要获得最准确的数据,必须用神族做实验。

      但是,古神族本就数量稀少,而且神力更加纯粹、力量更加强大……一言蔽之,就是血脉更加高贵。一来不可能会有古神族愿意屈尊参与实验,二来镜仇也舍不得。

      所以,自愿作为实验品、将身家性命交给镜仇的,几乎全都是新神族……

      明明作为人口数量最多的族群,他们并没有如古神族那般焦头烂额的延续焦虑。而且身为能耐清浊两气的个体,还常常因为这个受到歧视。即便如此,在意识到种族的存续已经成了问题时,义无反顾站出来的还是他们。

      就连一向瞧不起新神族的敖胥,也慢慢对他们起了敬意。

      按照镜仇的构想,他要将雾魂的「时间」权能与神族融合。雾魂操纵时空的能力可以令人回到过去,既如此,如果在神族死亡的刹那,发动雾魂的能力将躯体回溯到死亡之前的状态,形成一个闭环,不就实现了永生?

      他前往妖界,与尚未形成实体的雾魂卫戍交流过后,取回了部分权能并将其浓缩,溶解在春滋泉水中。但实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灵力的浓度、输入量、定性还是定量分析等等条件都是未知,光是前期开展就得消耗掉大量样本来确定参数。

      而且意料之中的,部分人在吸收了雾魂权能后,开始出现程度不一的排异反应。镜仇一开始还会额外耗费大量精力制定应对的方案,以便及时进行治疗,减轻他们的痛苦。后来或许是随着实验次数增多、经验逐渐丰富,镜仇不知道是自己已经麻木了,还是对生命失去了敬畏——慢慢地,他开始不去在乎这些。

      这天,镜仇正在靠窗的位置推演算式,一名神将忽然闯入,打断了他的遐思。他附在镜仇耳边一脸严肃的说了些什么后,镜仇轻微皱了下眉,就让他退下了。随后,他叫来敖胥。

      “……哦。”敖胥听罢,并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只是多提了一嘴:“我没想到又来了一个。”

      “我知道。”镜仇疲惫地叹了口气,“规矩就是规矩。去吧,敖胥,这一次又要辛苦你了。”

      敖胥提着自己的锁链,被磨得很锋利的尖头处反射着不详的光。他一边走着,锁链在地上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镜仇没对伏羲说实话。他隐瞒了大部分实验品的真实状况,呈给伏羲的实验记录中永远报喜不报忧。他太清楚伏羲是怎样的人,父神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们自相残害的。父神的目光永远那样短浅,只能投向神树以下、春滋以上,神界这片一亩三分地,永远保守、永远怯懦,永远不敢大着胆子迈出新的一步。镜仇想,好吧,那就由我来突破现状。大预言中的三场浩劫已经实现了其一,他当然能理解父亲心疼孩子们的心情——但眼下情形实在容不得温吞的手段,没有人知道下一场浩劫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和希望赛跑……

      所以,每一个参与了实验的神族在躺上镜仇的手术台前,都会被告知一条规矩:若你们有朝一日后悔参加了这个计划,感到害怕、恐惧,想要离开,和我知会一声即可,我不会阻拦你们。条件只有一个,那便是对这里发生的一切缄口不提。

      ……逃走的是实验体·5号,名字敖胥早就不记得了。但他感到深深的不解,镜仇又不是那种草芥人命的科学疯子,他早就给了每个人平安离开的选项,为什么还有人选择私逃?

      不过,理由和苦衷都不重要。私逃这一行为,本身便蕴含着他离开后打算将真相布告天下的可能性。而作为镜仇的友人、九泉工程的深度知情者——敖胥不会放任一个巨大的隐患活着离开。

      于是,以龙晶为原坯、春滋泉水淬火制成的锁链一圈圈缠上了叛徒的脖颈。5号实验体本就与雾魂融合度不高,此刻的身体状况更是强弩之末,绝非敖胥对手。

      “住、住手,你这是在犯罪……你们都有罪……!”

      “我并没有犯罪。”敖胥依旧淡定,“我恪守了规矩,亦是法则的执行人。有罪之人是你。”

      实验品的胸口因为气管被勒住而剧烈起伏,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虽然你试图逃跑,有通风报信、泄露机密之嫌疑,我本该立刻了结了你。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背叛镜仇?”

      “没有人想要背叛他!”他的脸颊一片狼藉,被不知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浸湿。“我只是……心中愧疚,无法面对他。我认为他必然失败,输得一塌糊涂,可我却不能因此否定他纯粹的理想……是的,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我不敢和他对视……我不想背叛他,但我注定弃他而去……我对不住他……”

      “……说完了吗?”

      “敖胥,你也好,留那里的同胞们也好,你们都没有看透他的本质啊……”

      “不,我早已看透了他。”

      敖胥双手一较劲,锁链骤然收紧。实验品本就因情绪激动而气血上涌,立刻便晕了过去。随后,敖胥粗暴地捏开他的嘴巴,将镜仇从龙潭处提取出来的药剂喂他喝下。

      “他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天才。”

      等到敖胥返回观察室,发现镜仇并没有继续研究他的理论,而是支着脑袋看窗外风景,若有所思。

      “镜仇,我回来了。”

      被叫到名字的人如梦初醒。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辛苦你了。结果如何?”

      “我将他打晕后亲手灌下的龙潭提取物。醒来后,他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镜仇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他盯着窗外纯白的景色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觉得,偌大的神界似乎和一间小小的病房没有任何区别。

      他偶尔也会想,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否真的徒劳无用?自己天才一世,是不是也要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最要命的是,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的希望,到底是希望还是毁灭?

      镜仇的实验中,东俱和明嫣是与雾魂融合最好的个体,他们从前就是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此番更是结伴参与了镜仇的实验,只为种族的延续谋求一丝希望。

      “嘿,镜仇!”

      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有着能够抚慰一切疲累的力量。明嫣的嗓音与她的名字十分相配,此刻她正一蹦一跳地进了镜仇的研究室,给他端来一杯甘露。

      “歇会吧,看你都守在这里整整七日了,就算我们是神仙也会受不了的呀。”

      “我很好,别担心。”

      镜仇没有说谎。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又相继解读出了几座九泉的本质,加上东俱、明嫣两名成功个体的存在,更是让他打了鸡血一样。他从前就是擅长潜下心来捣鼓钻研的人,此刻有了进展,更是没有休息的理由了。

      “是吗?”

      明嫣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太放心。

      “可是,总感觉你已经很累了……”

      镜仇被这句话猛然惊醒。

      他呆滞的盯着眼前凌乱的手记,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孤独的骆驼,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踽踽独行。

      “……谢谢你,明嫣。你说得对,也许我是该给自己放个假……”

      「一朵花在死亡之前,最先枯萎的是它的色彩。」

      明嫣不解其意,“就是,再这么干下去,少昊长老都没你勤快了!”

      镜仇失笑:“哎哟,我可不敢碰瓷少昊兄,他是真的能加班啊。”

      他走出了实验室,在春滋泉附近、神树根部找到了敖胥。

      “终于肯从那个棺材盒子里出来透口气了?”

      镜仇将敖胥往旁边挤了挤,“何止是透口气,我正琢磨着要你陪我去人间玩玩呢。”

      敖胥挑了挑眉,立刻手脚并用地离他老远:“没空,不去。”

      “怎么了,上次我们偷跑出去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你在重新定义‘开心’??”敖胥咬牙切齿,“上次跟你去了趟落袈山,咱俩的真身被两个人类看去了暂且不论——那个叫张东临的人类询问你的尊号时,你为什么报上的是我的名字?!”

      “咳咳,这个嘛……顺嘴就说出来了~”

      “你——!”

      这事说来也乌龙得很。镜仇和敖胥都没料到,他们只不过在大山深处一座又小又破的“道观”处现了真身游玩一番,没想到偏就撞上人了。

      那个叫张东临的小子胆子还不小,竟敢直接询问他们的名号。相比之下,旁边那个月西楼可就懂事多了——可惜没拉住他的朋友。镜仇觉得有趣,这两人的组合还挺像自己和敖胥的组合,向来也算他们仙缘不浅。于是镜仇灵机一动,说自己叫敖胥……成功收获了好友的怒火。

      张东临说,得知了尊号与尊容后,他要将“敖胥神尊”的雕像摆在天师门正殿内,令门派弟子日日供奉。

      虽然只有敖胥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但至少镜仇收获了快乐,敖胥也收获了意外之喜的香火,怎么看都不亏……也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镜照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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