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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疼 ...

  •   天气逐渐转暖,花粉过敏的季节过去了。萧雨淇把画室的窗户全都推开,那个抽湿机就放在角落里,不必再开了。早到的学生帮忙把木桌子移到四周,椅子绕着静物群围成一圈。
      学期已过半,萧雨淇安排的静物已经从最开始的布料水果花瓶,慢慢加上了刀叉画笔这些小物。后来加了花叶,学生们哀嚎了几声;再后来加了一玻璃瓶的清水,学生们又哀嚎了几声。今天则是所有种类齐全,大家拉着椅子选位置,有些人躲到看不见玻璃瓶的角度,有些人躲到看不清假花的角度。萧雨淇不在画室,不知找什么去了,留下林洌围着静物群做调整。林洌走一步就动手转一转桌上的东西,退开一步,看了看,又把这个跟那个调换一下。
      她转了半圈,伸手把清水玻璃瓶挪了挪。这下玻璃瓶移到了一个半晒太阳,半躲阴凉的地方,阳光在瓶身上割出一道弯曲的分明界限,因为水带来的视觉错觉,明暗混杂难辨。这样的高光,需要一开始就精准拿捏,稍一涂抹都能把清水变泥潭。

      “哎哎,林洌,别移那瓶水啊。”一个男生连忙叫道。
      林洌转头看他,这人有点眼熟。她想起来,是之前起哄萧雨淇画画的其中一个领头人。林洌挑了挑眉,又想起来,当日萧雨淇远远地躲着捐过血的林洌,却一直俯在这个男生旁边帮他打草稿,这男生后来还跟旁边的人显摆来着。林洌心想,呵是你呀。
      “我不这样摆,学姐回来弄得更狠。”林洌无辜地耸耸肩,伸手到清水瓶子里握了一把水,朝着那男生面前的一束假花上挥手一撒。花瓣须草的本来就难画,现在还覆满了晶莹的水珠。
      那男生一惊,急忙起身要换位置。也来不及想自己是怎么惹到林学霸的了。
      林洌笑了笑,对着画室门喊一声,“学姐,我们都坐好了,静物摆好了。”
      那男生一下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萧雨淇拿着一把扫尘的羽毛掸子刚好回来了,朝林洌点点头,说,“谢谢,坐吧。”她穿过一排学生走到静物群旁,慢慢绕着走了半圈,抬头看向林洌,“你调的?”林洌说“对”。萧雨淇眸子流转,软绵绵地瞥了林洌一眼,轻飘飘,像指尖翘起,在林洌脸上抹了一下似的。然后她勾唇笑了笑。
      萧雨淇这么一转眸一笑,画室里的氛围瞬间变得粉红粉红的,染得一室学生的脸都红了。

      萧雨淇走到那束沾了水的假花面前,不解地眨了眨眼,又看向林洌。林洌刚才没空选位置,后来是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的。从林洌的角度,看不见这束花。
      萧雨淇转头看身后对着这束杀人魔花的几个学生,都不是美术专科的,也不知林洌是针对谁。萧雨淇走到其中一个画画最为吃力的女孩子座位前,手指轻轻点着女孩子的画架顶,思索片刻,抬头越过一班的学生,一叠的静物,千山万水地对着那一头说,“林洌,能画水吗?”林洌对萧雨淇说过她的素描其实还可以,但萧雨淇没见过。
      林洌认真地点了点头。
      萧雨淇转头轻声问那个女孩子,“你想换位置吗?林洌那边的构图好。”其实林洌摆的静物群,360度无死角构图都挺好。那女孩子正愁自己坐在了个死亡角度,学姐居然下凡拯救自己,忙不迭地收拾东西要和林洌换位置。
      林洌背起画板拿着东西走过来。刚才换位置不成的男生笑着说,“林学霸,这下搞死自己了吧?”林洌睥了他一眼,正脸都不给,嗤笑一声。
      萧雨淇疑惑地一回头,只看见两个乖巧腼腆的好学生,正认真地摆出了画具,准备画画。

      ***

      林洌对那男生说“学姐回来弄得更狠”,后来她成了全场唯一真预言家。
      萧雨淇找清洁阿姨借回来一把扫尘掸子。这掸子用的是白色的绒毛,萧雨淇摘了几根下来,落在静物群的几个角落,一把掸子就随手摆在静物群之间。
      萧雨淇想了想,动手转了转掸子,那掸子变成冲着林洌,但又有点斜斜的角度。这种角度落在2D的纸上,长一点就太斜,短一点又太正。
      林洌无奈一笑。雨淇这是在给自己出题,看自己从前骗了她多少。
      学生们的哀嚎此起彼伏,都不想画这种毛茸茸又浅色的东西。萧雨淇说,“先定好构图和位置吧,等一下跟你们讲讲。”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一边吸着冰血,一边批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她时不时抬头看学生,偶尔会有学生举手,或露出遇到麻烦的表情,她就走过去小声地解答。路过林洌时,她躬身比对了一下静物,林洌的比例拿得很精准。
      林洌低着头,露出衣领上一截青白的后颈,薄薄的皮肤覆在骨节分明的颈骨上。侧颈的咬痕被创可贴盖住了,浅浅的淤青晕开,化成一团雾般的印记。血气淡淡的,看来伤口愈合得不错了。
      萧雨淇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捧起那杯冰血吸了起来。

      两个小时过去,有些人已经开始处理明暗了,有些人还没摸准构图和比例。如果是从前的林洌,此刻就一定还卡在构图那一步擦擦画画。萧雨淇巡视着学生的画,走到林洌的身后,见林洌整幅画已经显出来了。空间立体感的塑造很精确,明暗也非常自然。清水是闪光透明的,掸子是轻盈柔软的,花瓣上的水珠一溜的脆弱欲滴。再加强些细部调整,就可以交了。
      林洌画得比萧雨淇预期的还要好,看来从前林洌真是骗得彻底,一边辜负着萧雨淇的好意,一边挥霍着自己的时间。但是,天平那端的点点恨,终究是过去了,毕竟是比不上天平这端的惊喜的。

      萧雨淇召集学生都聚到林洌身后看她的画,林洌就坐着,不用动。那男生探头一看,惊呆了,“林洌你也太快了吧?”半班的美术生也讶异,且不说他们画不画得出林洌的水平,单说手速就一定比不过她。
      萧雨淇在林洌的画架前细细地跟学生们分析其中的技术要点。林洌是怎么处理掸子的角度的,为什么处理的好。林洌是怎么处理清水的明暗和留白的,你们看她闪光部分是怎么画的。林洌花瓣上的一片水珠是怎么跟花瓣呼应的,水珠里的透色和透明感都很出色,你们看林洌是怎么表达的。
      一个月前,萧雨淇还在一条一条地教林洌基本的素描技巧。今天,萧雨淇以林洌的画为范本,一条一条地对所有学生分析里面对素描技巧的精准掌握。
      大家都羡慕林洌,但林洌的表情淡淡的。雨淇夸她夸得越厉害,不过只证明她曾经的谎撒得越大。

      萧雨淇说到那些散落在角落的羽毛,对林洌说,“林洌,你画完一根羽毛,让我们看看?”
      林洌换了根削得尖尖的软铅笔,趴在画上加深羽毛的两排棱线。这么细碎的活,却被她一笔一笔勾的又快又准。萧雨淇的话紧跟着林洌的笔,“你们看,林洌在羽毛发散开的地方会压一压笔,看见没有?这里要凌厉一些,留白多一些。”林洌放下软铅笔,萧雨淇对着她说,“等一下收尾要果断,一犹豫羽杆就没骨了。”林洌点点头,换了支炭笔,转到笔头最尖的角度,手一按,笔尖快速地往上滑,一笔刻出了羽杆的阴影。
      “就是这样!”萧雨淇轻轻一拍林洌的画架,抬头对着一圈学生笑着说。她的眼睛亮亮的,下巴略往上抬,两把睫毛就跟着眼睛弯了起来。一个学生的习作,居然能让清冷的美术之神露出这样过瘾又骄傲的神色来。
      学生们不解且羡慕着突飞猛进的林洌,同时默默记下学姐说的要点,有人还举起手机录了林洌最后收尾羽毛的过程。

      萧雨淇说过要跟学生讲羽毛画法,现在已经借着林洌做过示范了。她兴之所至,忽然朝林洌伸手,说,“笔。”林洌也不知她要画什么,顺手把自己手中的炭笔放在了萧雨淇手指上。萧雨淇的指尖非常烫,林洌抬头,见萧雨淇的脸也红红的。

      萧雨淇捏着那根炭笔,对学生们说,“林洌画的,是一种画法,现在我画另一种。不是要求你们学,但可以知道一下。”她贴着林洌站着,在画上找落笔处。林洌闻言要让座给她,萧雨淇一手把她按回去了。“很快,”她说,“不用坐。”
      她在画里找了另一片羽毛,就在刚才林洌画好的那根羽毛旁。萧雨淇指了指那羽毛,扭头小声问林洌,“行吗?”
      林洌对她柔柔一笑,摊开手递给她一块橡皮泥。萧雨淇手指一伸,把橡皮泥从她掌心摸走了。那橡皮泥被林洌捂暖了,捏起来软软的。

      萧雨淇忘了左手手腕被自己咬伤了,习惯性地在指间揉捏橡皮泥。一捏,扯到了手腕的神经,她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手颤了颤。林洌眉一皱,目光紧追着她的手,萧雨淇立刻把手收到长长的衣袖里。
      萧雨淇改为右手拇指食指捏着炭笔,后三指夹着橡皮泥,单手无缝切换。用捏得尖尖的橡皮泥把需要留白的地方按浅了,然后把橡皮泥捏成薄薄的一片,贴在小指指尖上,在原本画出的羽毛边缘细细密密地按了一圈,羽毛的边缘更淡了。最后她捏着炭笔深深地抹下几道痕,不是线,不是点。萧雨淇抹到画上的碳色,是那片羽毛在画里落下的真实阴影,是羽毛从虚到实的印记。她把笔和橡皮泥还给林洌,学生们全都屏息静气,没人敢开口。

      羽毛轻轻盈盈,仿佛呼吸重一点,就能吹走了。最后落下的一点阴影,让羽毛显得真实之余,竟让人不禁可惜。像是它本来是不染纤尘的,有了这么点阴影,就有了落地的实体,和现实牵绊着再分不开了。
      有人终于回过神来,想大肆夸女神一两句。萧雨淇复又俯下身去,用双手拇指指腹,在那片羽毛的边缘,无限温柔地往外抚了几下。像是捧着一张易碎的容颜,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掉眼泪。
      萧雨淇放开手。那片羽毛,就此摆脱了尘世的引力。

      林洌的这幅画,好像已经自成一个和谐而封闭的世界了。原本她画的静物群那样逼真,比肉眼所见的现世实物都要更可信些 。一如尺子量过的精准,又像相机拍下的真确。而在这样严谨的静物群中,有一片羽毛,轻得不属于这个理性的世界。她安安静静地落在一个角落里,在地上生出了牵绊的阴影。她旁边轻轻触碰着的,是另一根同样脆弱,但明暗分明,羽杆深刻坚韧的小羽毛。

      萧雨淇直起身,想退后一步看看,没想到一起来立刻晕了晕,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林洌一把扶住了她,马上站起来看她的脸。萧雨淇的血眼现出来了。
      林洌一慌,人太多了,她无法摆平这么多人。她一手把萧雨淇按到自己怀里搂住了,低头说,“别动。”萧雨淇还在轻轻喘着,没从晕眩里缓过来。旁边一圈学生全都看呆了,不知道是该先担忧女神的身体状况,还是先八卦林学霸的这一下强制搂抱。几台手机刚才录着萧雨淇画羽毛,还没来得及按停,现在视频的主题全都换成了林洌及她怀里的人。

      林洌低头轻声说,“带你回去坐着,你趴着休息,听见没有。”毫无商量余地的绝对场控。她怀里的人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林洌搂紧了萧雨淇,直接把她整个人抬起来,两步跨到萧雨淇的座位,慢慢放下她。林洌的身体挡着萧雨淇,又嘱咐,“趴在桌子上,休息好了以后再起来。”萧雨淇难受得很,手在桌子上摸到了铁杯子,赶紧抓过来一口吸干了里面的冰血,然后她的头重重地埋进了手臂里,趴到桌子上。

      林洌这才敢退开一步,转身见几个学生已经围过来了,都问学姐怎么了?要不要送医务室。
      林洌略一沉吟,对着那个和自己斗嘴的男生笑了笑,“男生别问。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然后她抬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好像真的就完全不担心似的继续修自己那幅画去了。
      林洌说“男生别问。”那大家就都懂了,送医务室闹大了确实尴尬,于是一众人又带着担忧和八卦的巨大内耗,默默回到自己座位,一边无声尖叫,一边假装画画去了。至于萧雨淇和林洌那段视频流出,校园里疯传的各种猜测,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

      萧雨淇的血眼很快就退了下去,只是胃里一阵一阵地烧得她头晕眼花。下课时她站不起来,叫过来一个学生,帮忙把大家的功课发还回去。学生们离开时都过来对她表达了一下关心。那个和林洌斗过嘴的男生腼腆地让萧雨淇多喝热水,其他人嘻嘻哈哈地推搡着笑他。学生们收拾好东西,吵吵闹闹地走了。

      那个男生留到最后,见林洌仍坐着画画,说,“林洌,不走?”
      林洌对着画笑了笑,揶揄道,“你呢,走完了没?”
      那男生又恼又忍不住笑,抬脚踢了一下林洌的椅子,跟萧雨淇说再见,背着画板走了。

      画室的门终于在他身后掩上。林洌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萧雨淇身前,弯下腰去看她,“雨淇,你怎么样?”她扶着萧雨淇的肩膀,感觉到她微微地颤着。
      “林洌…”萧雨淇抬头,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是疼出来的生理性的眼泪。没有更多的话,她的头又沉下去了。

      林洌立刻站起来,慌神地四周看了看,又立刻蹲下去看萧雨淇。萧雨淇冒着冷汗,干呕了两下,重重地喘着气。林洌急忙去翻萧雨淇的包包,找到太阳眼镜,又要抱起萧雨淇,带她回家。萧雨淇推开她,手摸到桌上一把逮住了杯子,像救命神药似的拉过来深吸了一口。但杯子里的血早已喝光了,她只吸到一口带着稀薄血味的空气。她手一滑,杯子砰地撞落在桌子上。萧雨淇猛地哆嗦了一下。
      林洌急忙拿过杯子,一扭开看见杯壁上的淡红色水滴,“这什么?”她压低了声音,“血吗?”
      萧雨淇弓着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林洌快速起身去锁了画室的门,折回来顺手抄上了自己画架上的削笔刀,单膝跪在萧雨淇面前,“雨淇,你是要血吗?”萧雨淇抬不起头来,伸手握住了林洌的手指,对着地板摇了摇头,复又剧烈地干呕了几下。林洌一下把手抽出来,削笔刀毫不犹豫地划破了指头,血珠迅速涌出,很快汇聚成流。
      萧雨淇一抬头,一双亮红的血眼对上了递到面前的手指,看着它正一滴…一滴…如同长夜里一只蛊惑的夜漏,拉扯着她的神经。林洌揽过她的肩,把她挡在怀里,留意着画室外的走廊,轻声问,“你是要这个吗?别怕,没人。”
      这寂寂的一刹那,萧雨淇就已被剜了千百遍。她费力地摇了摇头,说,“不要……”然后她一把抓过了林洌的手,低头含住她正滴着血的手指。
      手指被近乎残暴地用力吸吮着,钝痛感传来,萧雨淇吸得兴奋,牙齿偶尔不轻不重地磕到林洌的手指。林洌咬着牙,没出声。与那粗暴的动作相反的,是萧雨淇脆弱而无助的啜泣声。她在林洌怀里不停抖着,模糊地道着歉。
      林洌只听见了无限循环的“对不起”,还有“是不是很疼”。于是林洌不断地抚着萧雨淇瘦得骨节分明的背,一遍一遍地低声哄道,“我不疼…你没有对不起我…雨淇,我不疼。”

      ***

      萧雨淇很快清醒过来,艰难地把林洌流着血的手从自己的本能上剥离出去。她知道自己又快要被麻痹过去了,急忙从包包里抽出急救包。林洌这一下割的深,伤口很快又聚满了血珠。萧雨淇一边扭开小酒精瓶,沾湿棉片,一边轻轻地舔走新冒出来的血珠。
      手指疼到了极致又痒到了极致。林洌一掌重重地按住了萧雨淇旁边的椅子,撑住自己。
      “怎么?很疼吗?”萧雨淇皱着眉,低头又舔了一下。
      林洌忍不住,哑声道,“不要再舔了…”
      “你忍一下,我要用酒精了。”
      林洌点点头。

      萧雨淇用浸满酒精的棉花片在了伤口旁轻轻扫着,林洌吃痛地低叫了一声。伤口上仿佛经历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破,炸得血肉模糊。萧雨淇低头密密地吹着气,把粘了血迹的棉花片拿开,极快极轻地覆上了大大的一片创可贴,顺着林洌的手指一抹,卷得服服帖帖。
      她这才抬头担心地看着林洌。林洌本来紧皱着眉,见她抬头立马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事了。”她慢慢站起来,等腿上的血回流,又说,“送你回家。能走吗?”

      林洌的血一起效,萧雨淇向来是顶不住的。林洌半抱着萧雨淇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她已经软绵绵地半梦半醒了。林洌在手机上打了车,总算拖着不省人事的萧雨淇上了车,直奔萧雨淇家开去。林洌带吸血后的萧雨淇回家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把人搂到楼上,熟门熟路地从萧雨淇包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萧雨淇走的时候没有拉上窗帘,此时尚未黄昏,开门以后屋里还有下午日头的余热,很是亮敞,但室内隐隐地萦绕着一缕淡淡的血的味道。窗户大开着,血味都散不尽。
      林洌把已经沉睡的萧雨淇架到沙发上躺好,看见萧雨淇下巴和脖子交界处有几点小小的血渍。离开画室前林洌帮她快速清理过,但看来漏掉了这片皮肤。林洌走进浴室,想找条湿毛巾,却一眼看见污衣篮最上面的一件T恤,乱七八糟地沾满了已经显褐色的血渍。林洌往前走一步,盯着那件T恤,伸出手,又像被烫到了似的忽然收回来。她转身从毛巾架上抽出毛巾,湿了温水,快步走出了浴室。

      客厅里,萧雨淇一动不动,好像真的完全失去了知觉。林洌跪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动作轻柔地帮她擦了脖子,擦了脸。然后牵起萧雨淇的手一根根手指仔细擦过。萧雨淇宽大的毛衣袖口顺着细细的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两个狰狞可怖的小洞,已经开始愈合了,但仍看得出来伤口非常深,洞口红红的,外翻的皮肉微微凸起,旁边一片皮肤像化学爆炸烟雾似的,一圈扩散出去的青紫。
      林洌愣住了,看着萧雨淇本来纤细白皙的手腕上,那两个深深的牙洞,好一会儿才感受到了从心底生出的一阵无以言喻的无助。她双手握着萧雨淇的手,无力地垂着头,轻轻靠在萧雨淇的手上。

      ***

      日暮开始显现绚丽的颜色,染得沉睡中的萧雨淇脸上也泛上了红晕,轻薄的眼帘颤了颤,她半眯着朦胧的双眼,看见凝视着自己的林洌。萧雨淇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林洌,你又来了。”
      林洌还握着萧雨淇的手,嘴唇贴着她的手背,轻声问,“感觉好点了吗?”
      萧雨淇一听,却像被惊着了,猛地睁开眼,半撑起自己看着林洌。林洌失笑,“我吓到你了?”
      萧雨淇睫毛颤了颤,又疲惫地躺了回去,“林洌,是你。”她抬眸看林洌,甜甜地笑了,眼睛里却湿湿的,好像很开心,又很脆弱无依的样子。
      林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去摸萧雨淇的脸,萧雨淇顺从的把脸贴过去蹭了蹭。那触感烫得林洌心里一惊,马上伸手探她的额头,皱眉道,“你发烧了?”林洌说着就站了起来,四处看了眼。
      萧雨淇伸手拉着林洌的两根指尖,“林洌,去哪?”
      林洌抚着萧雨淇的手背,“你家药箱呢?”
      萧雨淇不想林洌看着自己大把的吞药,撒谎说,“药吃完了。”
      林洌无奈,说,“那我给你拿杯水,然后给你买药买外卖。今晚吃粥,好不好?”
      “嗯。”萧雨淇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松了手。林洌刚转入厨房,萧雨淇忽然想起什么,从沙发上整个坐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林洌!别……”

      太晚了。
      厨房里一片狼籍,垃圾桶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吸空的血包袋,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萧雨淇当时随意咬开的一个个胶管口带着血滴滚落到瓷砖上,被她整夜整夜坐在地上时,抹得一地血色泥泞。洗碗盆里还扔着出门前随手拆开的几个空血包。漫天漫地的血,漫天漫地的疯狂和狼狈。

      林洌站在厨房门口,没有勇气往前踏入一步。她想,原来那个夜晚,她在门外坐着,疑惑雨淇的家为什么一片漆黑的时候,雨淇也许正坐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一袋接着一袋,无法自控地喝着血。喝得满脸满身满衣服都是,喝得浑身冰凉,喝得像今天一样干呕着,发着烧。然而还是抚不平心里的痛,于是她低头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当时她就在门外,而雨淇就坐在这个漆黑的,如同屠宰场一般的厨房里,无望地折磨着自己。
      当时她就在门外,而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什么都没有做。

      萧雨淇急匆匆走到林洌身边,和她一起站在厨房口,观望着自己懦弱的荒唐,观望着自己恐怖的欲望。林洌抿着唇,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萧雨淇伸手拉她,“别进去…”她没抓住林洌的衣角。她想说“别弄脏你”,然而林洌已经踏着地上肮脏的血污走进了怪物萧雨淇栖身的泥沼里。
      林洌拉开冰箱门,蹲下来,撑开一个新的垃圾袋,把已经坏掉的熟食,发软的蔬菜,过期的东西,都摆了进去,整整齐齐地排好。最后把剩下的两个血包也放了进去,给垃圾袋打了个结。重重的一袋,拎到萧雨淇的面前,“我丢了这些,好不好?我给你点外卖,看你想吃什么。”

      萧雨淇看着那袋东西,那是她肮脏靡乱的生活,那是林洌的垃圾。她抬起头,带着点傲慢的神色,“为什么?你管我干什么?”
      林洌看着萧雨淇的脸,那点虚假的傲慢根本没藏住背后的脆弱。她柔声说,“这些不能吃了。”
      萧雨淇不屑地笑了笑,“我是吸血鬼啊,你把血包留下。”她伸手去抓林洌手上的垃圾袋。
      林洌上前一步,逼到萧雨淇身前,“不是有我吗。”
      萧雨淇一愣,随即心里一阵窝火,双手用力推了林洌一把只是她发着烧,林洌被她那么一推,动也不动,反手就把萧雨淇的手牢牢按在了自己胸口。萧雨淇挣了两下没挣开,大声道,“放开!”
      林洌没放手,盯着她,说,“雨淇,你生我的气,冲我来。别折磨自己。”

      萧雨淇喘着气,胸口起起伏伏。她忽然扭开脸,没看林洌,自嘲地笑了,“林洌,我从前根本不喝血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对不起。”
      萧雨淇没理林洌,继续说,“我连仿血片都可以不吃。我真的是个正常人,我真的从来没有伤过任何人。我真的没说谎。”
      “我知道。雨淇,是我的错。”
      “不,”萧雨淇摇摇头,还是没看林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
      “雨淇…”
      “林洌,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喝血。因为我不喝的时候,总是想着你。如果我不一直一直喝血,你可能都没命走出去这道门,你信吗?”
      林洌摇摇头,“我不信。你不会。”
      萧雨淇笑了,“所以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什么了。我这两天,喝了好多血,边喝边想,啊,好难喝,要是林洌在就好了。林洌要是在,我就咬断她的喉咙,咬烂她的脖子,一次喝个够。”萧雨淇抬眼望向林洌,说着最凶残的话,露出最凄凉的表情。她凑近林洌的唇,呼吸都轻轻地喷在林洌唇边,“怕不怕?”
      “不怕,你要我就给你。”

      萧雨淇忽然生起气来,更用力地甩了几下,林洌差点控不住她,又怕弄到她手腕的伤口,干脆丢下手上的垃圾袋,整个人往前一步,直接用身体把萧雨淇堵在墙壁上。林洌本就比萧雨淇高出不少,现在身体贴着她,两只手肘一左一右撑在墙壁上。犹如牢笼,坚不可摧。
      “林洌!”萧雨淇挣扎了几下,发着烧的身体就已筋疲力尽。她颓然地往后靠在墙上,抬头看着林洌。林洌低头看她,眼神很痛。
      “可是我很怕!连我都怕了我自己…”萧雨淇的声音一阵凄惶,“我问你,我咬你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不疼。”
      萧雨淇笑了,眼睛里蓄满水光,“你说谎。疼死了,我知道。”
      “别咬你自己。我不疼。”
      “可是我看见你的伤口,我还是很疼。”
      林洌愣了一下。
      萧雨淇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慢慢把头抵在林洌的胸前,把那片衣服一点点浸湿,“林洌,我不想再伤你了。可是我上瘾了,所以我在努力。你别理我好吗?给我点时间,”萧雨淇说,“我会戒掉的。”
      林洌喉间一堵,紧紧地抱住了萧雨淇。

      林洌还记得去年秋天的图书馆,萧雨淇第一次抬头望向自己。那时的她,笑容可爱又妩媚,美的不染尘埃,宛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林洌的上空风回雪舞。尘世里没有她的根,也没有她的影子。
      然而她现在落到了林洌手里,受本能控制,受道德鞭笞,沾满一身的眼泪与污血,哭着说自己变成了怪物。

      萧雨淇的眼泪那么烫,烧得林洌的心脏疼得都不想再跳动了。她知道她应该摊开手掌,轻轻吹一口气,让羽毛回到自由的风中。然而她忍着泪,忍着痛,还是一点点地收拢了五指,握紧了掌心的羽毛。

      林洌低头,嘴唇贴着萧雨淇的头发,
      “雨淇,不要戒掉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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