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眠》杏仁果子露

1、咖啡庄园

　　一架从北半球飞往坦桑尼亚的红眼航班，在夜幕中航行。

　　机上的一切都昏昏欲睡，除了一个人，在暗黄的照明光下奋笔疾书。
　　笔尖落在纸上的摩擦声，淹没在持续不断的机舱噪音里。

　　两小时后，终于搞定。
　　桃萄拿下耳塞，悄悄伸了个懒腰，生怕吵醒两边的同事。
　　可算标注完了。
　　她欢快地合上文件，继而剥了颗话梅糖塞进嘴里。

　　这是她进公司后出的第一趟差，跟营销中心一起出国拍宣传片。
　　本来这种带薪旅游的好差事，怎么也轮不上她，可当大家了解到此行的目的地是非洲后，已然跑了一批。
　　再得知顾总经理要亲自带队，剩下的另一批也跑光了。
　　只有几个新进公司的员工不明就里，表示愿意跟队，而其中又数桃萄外语水平最好。

　　她是被品宣组长连夜拽上飞机的。
　　彼时她正在大兴区的厂房里给进口设备写中文说明书，正赶上中秋小长假，没订到回家的高铁票，索性留京赚个加班费。
　　就在她受到三倍日薪的激励，准备一鼓作气写完的时候，品牌宣传部的方组长一通电话便打了过来：
　　“是桃萄吗？我品宣部方磊，听辛迪说你还在北京，之后有安排吗？”

　　突如其来的电话，给她整不会了。
　　桃萄看向手中即将干完的工作，一时间不知道她该有安排，还是没有。
　　好在对方没有绕圈子的意思，寒暄过后，直截了当地表示拍摄团队临时变更行程，当晚九点就要出发，请她赶紧收拾一下行李，做好准备。

　　西晒的工厂办公室很热，桃萄撂下电话，对着墙上的挂钟定睛一看——
　　五点一刻。

　　也就是说，她要在三小时内从厂区返回出租屋，打包能在非洲待上半个月的行李，然后再赶到机场。
　　从南五环外到东三环再到东北五环，简直极限操作。
　　不过再难也要上，毕竟机会难得。

　　她之前听到传闻，此次拍摄任务之所以由顾总亲自带队，是要为公司最新一季的主打眼影盘拍摄先导片。
　　这次的新品，据说研发周期有三年，公司高层对它寄予厚望，如果顺利推广上市，集团的财收年报大概率会非常好看。
　　自从应聘上了T.S集团的管培生，桃萄就一直很想接触公司最核心的彩妆业务。可按照轮岗安排，她得等到来年二月才能进入彩妆事业分部。
　　现在有提前共事的机会，她自然积极参与。

　　飞机广播嘀嘀地响了几声，桃萄看了眼时间，等颠簸平稳后按下服务铃，叫来空乘。
　　“女士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空乘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问道。
　　“麻烦把这本文件送给公务舱的顾先生，”桃萄一边把东西放到对方手里，一边简单比划着，声音同样很轻：“他大概这么高，头发颜色有点浅，好像穿了棕灰色的西装……”
　　应该是棕灰色吧？
　　她只在进入候机大厅前匆匆瞥见了顾总一面，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被随手派了这份加急工作。

　　听完她的话，空乘笑着回应：“没关系女士，今日公务舱只有一位旅客。”
　　只有一位？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对方解释道：“顾先生购买了本次航班公务舱的全部座位。女士稍等，我这就为您送过去。”

　　“！”目送空乘小姐姐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机舱隔帘后，桃萄持续震惊。

　　她查过这个机型，头等舱一共只有八个座位。
　　可他们一行，算上顾总，也才七个人啊。除去坐在超经的徐总助，剩下五个人都挤在经济舱的ACDEFGHK里。
　　经济舱座位空间狭小，桃萄瞧着她旁边的研发部许姐，坐得腰间盘都快突出了。
　　想到这里，桃萄不禁握拳：州官放火，百姓点灯！

　　其实早在报名这次拍摄任务时，桃萄就被组里的同事们科普了此行的两大可怕之处。
　　一个非洲，一个顾衔。
　　非洲，坦桑尼亚，广袤的大草原大戈壁大沙漠大高山，野外拍摄半个月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久坐办公室的人应该经受的考验。
　　至于顾衔顾总经理，懂得都懂。

　　她原来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
　　等到下了飞机入住酒店后，她就更懂了。

　　顾衔本人，不是一般的难搞。

　　阿鲁沙是他们和摄影团队汇合的地点。为了方便第二天拍摄，酒店定在了阿市近郊。
　　“咖啡庄园”，从在行程单上看到这个名字的一刻起，桃萄就有了不大好的预感。
　　这或许将是一趟高强度的无眠之旅。
　　果不其然，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坐实了她的猜想。

　　一下飞机，徐总助就开着提前预约好的罗宾汉，载顾衔先行一步。
　　其他人则坐了酒店给配的面包车，迎着朝阳，紧随其后。
　　一路颠簸，两辆车很快就甩开了距离。待大部队抵达酒店时，顾总和助理已经好整以暇地迎接大家了。
　　迎接大家开会。
　　有没有人性啊！都不用放行李，不用倒时差的吗？

　　桃萄苦着脸坐在酒店会议室角落，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糖。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气，仿佛在极力证明酒店名字的来源。
　　事实证明，人在极端困倦的情况下，喝什么都没用。
　　她亲眼看见品宣部方磊组长，手握大杯冰美式，一边讲拍摄方案的细节调整，一边连续打了三四个哈欠。

　　整间会议室，唯二没有痛饮咖啡的，也就只有顾衔和桃萄了。
　　桃萄喝咖啡会有些心悸，所以基本不喝。
　　至于顾衔，她猜可能因为食物链顶端的资本家们从来不吃不喝不睡，根本不需要提神。

　　“好，今天就先到这里。”
　　开了两个小时的会，资本家终于发话，放大家回去休息。

　　团队里每个人都很疲惫，嗓音嘶哑，眼圈乌青。但顾衔的声音在桃萄听来却无比清冽，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可算能逃离这个充斥着咖啡味的地方，回房间好好睡一觉了，桃萄欢快地跟在几位前辈身后，畅想一会躺床上是先闭眼睛还是先伸懒腰。
　　然而当她刚刚迈出离开的步伐，就冷不防地被徐总助叫住：“桃萄，顾总让你先等一下。”
　　这……不会是飞机上翻译的文件出问题了吧？
　　她有些忐忑地退回来，站到离顾衔一臂远的位置，略带小心地等他发话。
　　然而顾衔并没有理她，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手中成沓的文件。
　　许久过后，顾衔抬头问道：“你对这次的拍摄企划案有什么看法？”
　　层层把关过的文件，问她有什么看法？
　　怎么还带突袭考试的。

　　通过多轮审批的方案，她作为一个初入职的新人，有看法显得不够谦虚。但若说完全没有看法，某种程度上也算撒谎。
　　思来想去，桃萄选择了保守的回答：“我认为各方面都很好，当然作为T.S的方案，它还可以更好。”
　　“说说，怎么更好。”顾衔表情和声音都很平和，似乎没有生气。一双眼眸似夏夜朗星，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她开口。
　　也不知是受到顾衔眼神的鼓励还是蛊惑，桃萄鬼使神差地说出了真实想法：“现在的方案，总觉得捆绑感稍重，恐怕最终拍摄效果与竞品区分度不大……”
　　说着说着，桃萄发现，对方的眼神逐渐失焦，像是并没有在听她讲话。

　　桃萄莫名有些委屈，被老板点名问想法，自己认真说了却没有得到认真对待。
　　不过好在她虽然毕业不久，但好歹也在各个岗位锻炼了一段时间，这点小情绪很快就能克服，于是她接着说道：“如果能在过程中体现生命与……”
　　听到这里，顾衔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也吓了她一跳。
　　当然，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顶多是老板喜怒无常。
　　接下来，才是让桃萄想连夜买站票逃离这个美好星球的社死瞬间。

　　“啊——呃！”

　　徐朗听到会议室传来一声被扼住的短促尖叫，火速破门而入。
　　只见长桌上的咖啡被撞翻，文件也撒了一地。他那二十七年不近女色的老板，正把团队里最好看的小姑娘壁咚在墙。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徐朗念叨着捂住了双眼。
　　他这就回去和董事长禀报，老板是直的，放心吧顾家有后了。

　　看着徐朗一动不动，甚至还要退出会议室大门的动作，桃萄使出了浑身力气，托住顾衔的肩膀，将他撑了起来。
　　顾衔低垂着头，栗色的发丝在她脸上划过，彻底激发了她的小宇宙：

　　“徐总助，你快来看看，顾总是不是死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