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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凡人 ...

  •   楚安歌到杨桂花家楼下的时候,徐悦然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急忙上前两步。
      “徐老师好!”
      徐悦然把视线从手机上离开,正要开口,却顿了顿。
      “这两位是?”
      楚安歌尴尬地笑了笑:“嘿嘿,朋友。”
      徐悦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曲星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被楚安歌一把捂住了嘴:“……她们俩就是想跟着来看看,可以吗?”
      徐悦然仔细地打量了立夏和曲星一番,最后视线停留在后者身上,沉默半晌:“你得经过当事人的同意。”
      而此时宁晓玲正好推开门走了出来,看见门口超出预计的人数楞了一下,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将所有人请进了屋。
      徐悦然也不好再发表自己的意见,一行四人走进了宁晓玲家。

      杨桂花显然没有做好接待这么多客人的准备,一时有些慌乱。她恶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扯了她一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你想干嘛?”
      而宁晓玲并没有理她,只是等众人都落座后看着徐悦然一字一顿地说道:“应怀瑾……应老师他是无辜的。”
      楚安歌疑惑地歪了歪头,突然出现的陌生名字让她有些不知所以。她向其他人看去,立夏依旧没什么表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静静坐着。曲星意外地扬了扬眉毛,嘴角挑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而徐悦然先是捏紧了拳头,手背有青筋隐隐浮现,随后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心中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杨桂花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晓玲,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你这死丫头片子,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记者同志是来问宁欣的事情的,什么应怀瑾,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宁晓玲被拍得一个趔趄,转头向着母亲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妈,你还没认出来这位徐记者就是二十年前那一位吗?”
      杨桂花猛地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说,她就是当年和你一起逼死了应老师的杀人凶手之一!”宁晓玲突然开始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哦,当然,还有我,我也是凶手,我们都是杀人凶手!”
      楚安歌拿出手机准备录音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诧异地看向了徐悦然。
      啪!
      杨桂花一巴掌扇在了宁晓玲脸上:“放屁!我看你是疯了,你给我滚回屋子里去!还有你们,”她转过身指向众人,“都给我滚!”
      宁晓玲跌在地上,也没打算再起来,就势躺下,继续阴恻恻地笑着:“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从我看见应老师吊死在教室里的那一刻起,从你把我推到众人面前说我是个不干净的脏货起,我就已经疯了!是你把我逼成了这样!”
      “我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你拉着我去诬陷应老师,说他猥亵了我,最终逼得他上吊自杀?为了我你把我被人欺辱的事情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却不让我报警,说要脸面,结果就是去问人家要钱?你把我的脸面踩在地上,把我的清白当做挣钱的工具,你有哪一点是为了我!哪一点!”
      “你……我……”杨桂花被说的哑口无言,但她转眼看到徐悦然,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人家记者同志说了,那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畜生的错,就要让大家都知道,才能指责他,惩罚他。我说的对吧记者同志!”
      一瞬间,徐悦然的脸色苍白如纸,她不能否定,却也不敢肯定,睫毛颤抖着,指甲在掌心掐出了印记。
      宁晓玲似乎平静了一点,收起了刚才的歇斯底里,坐起身来冷笑着:“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可接受那些冷眼、流言的人是我,也只有我。”
      “……”
      场面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里,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墙上的挂钟里,秒针滴滴答答的走过了一圈半,一声嗤笑打破了这场沉默,楚安歌向曲星看过去。
      “所以你们吵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曲星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两手搭在沙发背上,翘着地二郎腿一晃一晃,“那个叫应怀瑾的,到底为什么死?”

      应怀瑾为什么死?杨桂花也想知道。
      起初她也挺喜欢这个从外面城市来的大学生,虽然她并不明白大学生意味着什么,但看村长和老校长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便觉得大学生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职位。
      原先她们村小学里只有男孩子读书。也不是学校不收女孩子,而是家长没几个愿意让自己女娃读书的。只有宁玉兰是个例外,她不仅送宁欣去读书,甚至自己也借着帮工的机会跟着学,那么大的人,跟一群娃儿在一起念书也不嫌臊得慌。
      杨桂花跟宁玉兰比了一辈子,从小比衣裳,长大比男人,现在比孩子,她总是处处差一头。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也把宁晓玲送去了学校。
      但可惜宁晓玲“不争气”。学校每学期把学生成绩前三挂在大槐树下,宁欣每次都是第一,而宁晓玲好些的时候二三名,差些的时候连榜都上不去。
      杨桂花一边恨铁不成钢的打骂宁晓玲,一边却不愿意相信宁玉兰就是生的女儿都比自己的强。于是她三五不时的跑去学校,想找机会看能不能抓住什么“把柄”。
      “把柄”倒是没抓到,但杨桂花看见了应怀瑾抱起了摔倒的宁晓玲,帮着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样的举动在应怀瑾看来再正常不过,可在杨桂花这种认为女孩子十五岁就该嫁人了的人眼中,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杨桂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要能够成功,她想女儿也可以走出这片小村落,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杨桂花千叮咛万嘱咐,只告诉宁晓玲,别的话不要多说,只要说应老师摸了自己就可以。然后雄赳赳地牵起女儿的手,在放学时间把应怀瑾堵在了教室里。
      她原本只是想威胁他两句,如果不对女儿负责就把这事闹到村长那里去,可她没有注意到,教室窗外的人影。
      年轻气盛的徐悦然直接冲了进来,指着应怀瑾的鼻子说这是犯罪,决不能妥协。
      杨桂花想过挽回,她不敢直说自己撒了谎,只能找遍理由哀求“记者同志”不要把事情闹大。徐悦然同意了。最后的结果是应怀瑾离开宁家村。
      杨桂花松了口气。她想,那应老师是大城市里的人,这一走,他不说,她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所以没事的。
      一切的幻想在应怀瑾一根领带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后彻底戛然而止。杨桂花不懂什么报道,什么舆论,她只知道自己肩膀上担了沉甸甸一条人命。
      她后悔过,也在深夜尖叫着惊醒,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记忆被洗白了成了自己认定的模样,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自己都相信了那个年轻老师是因为东窗事发而畏罪自尽了。
      直到现在,宁晓玲跪在她面前,撕开衣服,露出身上那一道道新旧交加的伤疤,一句句向她控诉这些年挥之不去的梦魇,最后带着恨意的——
      “你从来不是为了我,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杨桂花跌坐在地上,再没有了其他话语,只是茫然地不停地说:“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你……”
      宁晓玲盯着母亲的眼睛:“是您把我变成这样的,变成跟您一样,一个自私、恶毒、丑陋的人。”
      “轰——”
      天空彻底变暗,阴云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屋子。一声炸雷落下,在场的六个人里,有三个面无血色。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这次连曲星都不再出声。
      楚安歌从母女两人的对话中,勉强拼凑出一个破碎的“真相”。她不知道什么是事实,也许这也只是宁晓玲的真相。她被压抑地喘不过气,甚至不忍心看徐悦然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徐悦然起身,对着宁晓玲说:“以后有事,还可以给我打电话。”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雨幕里。
      楚安歌没跟上去,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母女俩。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也明白什么都是徒劳。
      一条鲜活的生命在阴差阳错间走向末路,没有人能逃避这个责任。看似最无辜的那个承担了最多的代价,可楚安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这不是你的错”。
      离开宁晓玲家后,楚安歌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发呆。她并不认识应怀瑾,在今天之前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从所有第三方的描述里,她能想象得出那是一个怎样的人——热情,天真,意气风发。
      这样一个人,本不该背着难堪的污名死去。
      楚安歌捏紧了手机,界面上的录音软件刚刚关掉。
      如果这份录音发出去……沉冤会昭雪,错误会被纠正。可徐悦然和宁晓玲怎么办,是不是会增加新的悲剧。
      楚安歌想,也许就算没有遇见那次意外,她可能总归还是会辞职的。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语言也好文字也好,都可以是杀人的利器,楚安歌没有勇气担负。
      一把伞凭空出现在头顶,立夏站在了楚安歌旁边,曲星也从另一侧靠过来,搂住楚安歌的脖子,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哎呀哭丧着脸做什么,这种事情交给专门的人去管就好了,我们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工作,别牵扯太多。不然以后这种事只会越来越让你难受。”
      “嗯,”立夏难得对曲星的话表示了同意,“报告我已经提交了,后续的事情会有人来处理。做错事的人都会有其代价。每一个。”
      旁人的体温让楚安歌放松了不少,可心中的郁结并未散去。
      在她很小的时候,小到还不明白悲伤为何物时,就已经在福利院见惯了悲伤;她不明白眼泪的意义时,却已经会陪同他人哭泣。现在许多人称这为共情能力。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楚安歌有时也会迷茫,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大多是美好的,与旁人的苦难从不能感同身受,那她的共情到底是什么?是对可怜人高高在上的怜悯,还是庆幸自己不会成为可怜人的优越?
      这些强烈的疑问和自我否定时不时的会把她逼向绝望的边缘。就像此刻,她不明白自己心脏的钝痛到底是为什么,不明白拼命压抑的眼泪为谁而流。为那个年轻鲜活却早早消逝的生命,为执意为他人点灯却抵不过人心黑暗死去的理想,为在泥泞中挣扎求生最终自己站起身的女性,还是为了……
      “我有资格评判她们吗。”楚安歌喃喃自语着。
      倘若角色互换,她会做出比她们更好的选择吗?如果她是徐悦然,她会再用心求证一下吗?如果她是宁晓玲,她会在母亲的威压之下说出真相吗?可如果,她是杨桂花呢?可如果,杨桂花是她呢?
      当接受质问的人变成自己,当这一切被曝露在天空下,自己会被千夫所指,只因为自己的愚蠢、无知。可愚蠢和无知是自己的错吗?如果生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如果从小就能接受教育,可没有这些如果……
      但没有如果,一个家庭环境优渥,没经历过任何苦难的人,该怎么去指责一个因为出身不同而愚蠢无知的人呢!
      “喂,醒醒!”曲星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将楚安歌从迷障中叫了回来,“瞎嘀咕什么呢。”
      “我……”楚安歌甩了甩头,想要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每个人都只能选自己的路。”立夏突然张口说到,“也许有的人能选择的机会很少,有的人能选择的方向很少。但,总归是要自己选择的。”
      楚安歌愣住,定定地看着立夏。
      曲星接过了话茬:“就拿杨桂花说吧,从前她可能没的选择,那样的出身那样的环境,她被一代代传下来的根深蒂固的思想所禁锢,也许没人可以指责她。可如今呢,她明明有了更多的机会和选择,可她自己视而不见。是她自己不愿意走出泥沼,还想把周围的人一起拉下去溺死。不论是宁欣,还是亲身女儿宁晓玲。平心而论,就算换位处之,哪怕你们起点一样,我也不认为你们会走到相同的终点。所以没必要为这种事而伤了自己。”
      楚安歌抬起头,猛吸一口气,潮湿的泥土味窜进了肺部,又深深地吐了出来。眼前突然一片清明。
      是的,是自己魔障了,明明很久没有陷入过这种自我迫害的情况了。楚安歌捏捏手指。
      该去医院看看了。
      远处,厚重的乌云裂开了一个小口,投下了一束阳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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