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漂漂地到何处》大火炎焱

3、童年（二）

　　至于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们。一年春节的火炉边，妈妈哭着告诉我们爷爷奶奶对她与爸爸有多坏。爸爸做为长子，在生下哥哥后就与爷爷分家了，祖父祖母不愿跟着爷爷生活，就与爸爸生活在一起。分家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爷爷两千多的债务全给了爸爸。八十年代初，两千多是笔大数额。都是靠着爸爸妈妈包地包产才把债给还了。
　　我出生之后，一家五口还是挤在一张架子床上，妈妈被迫放下两岁的我跟着同乡远赴深圳打工，拼命赚钱咬牙盖房子。
　　奶奶在我三岁时便去世了。我还记得奶奶死的那晚。家里的门被邻居一直敲，但爸爸始终不开门，最后门被撬开了，村里的几个叔叔坐在床前跟爸爸讲话。
　　爸爸一滴眼泪也没掉，只说：“是她自己说的，她死的时候不要看见我，否则咒我全家。”
　　这是多么恶毒的话！一个母亲对儿子说的话。到如今只要想到这句话，我就毛骨耸然。
　　爸爸只叫我们不要再去爷爷家，但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爷爷的不是。其实爸爸是个大孝子。他是多么希望爷爷对他好，对我们好，但就是天不遂人愿。很多事情不是你做好了，他们就一定认可你。人心的恶不是仅在书里的江湖。
　　爸爸回来的第二天又走了。直到周五放学，学校旁边小卖铺的大婶告诉我与姐姐让我们第二天八点搭汽车去市里。所以第二天，我与姐姐两人独自坐上了去市里的汽车。别问我们俩个小女孩为什么敢独自搭车，因为开车的司机是妈妈的一个亲戚。他们这趟车是从妈妈老家出发，途经我们镇上开到市里的，这是当时我们镇上唯一一趟去市里的车，上车去，下午回。
　　那是我第三次去市里。第一次四岁时跟着三姑姑在市里的大姑姑家住了十多天，在那里大姑姑对我说了一句对我冲击力极大的话：“你不是你家的人。”当时太小，又有点怕大姑姑，所以在她面前很乖，不敢多话。

　　后面回家后我问爸爸，大姑姑说我不是家里人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你是结扎之后生的。结扎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只听爸爸说，当时因为我，才五个月大姐姐没奶水喝，差点饿死，每天就靠一点点米汤灌着活下来的。爸爸妈妈他们根本没想怀孕方面想，只当是营养不良，吃了好多好多补品仍旧没奶水，直到肚子很大了，他们去检查才知道怀孕了。因为怀我的时候吃得好。生下来时白白胖胖，还特别能睡，他们早上出去干活直接把我一个人锁家里，中午回来时我还在睡。
　　听着爸爸讲故事，我觉得很好玩，一点也不当回事。直到后面村里一个大婶，只要路过我家，只要是我一个人在时，就会对我说：“你知道吗？你根本不是这个家的人！”
　　我说我是我妈结扎之后生的，是这个家的人。
　　那大婶说：“你知道结扎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道。
　　那大婶说：“结扎就是不再要孩子了。所以你是多出来的，不是这个家的人。严格来说，你姐都不是这个家的人。只有你哥哥才是！”
　　八十年代起的计划生育，一家只生一个。但很多生了头胎是女孩的，不顾政府阻挡都会再生，直到生出一个男孩。我家头胎是我哥，但我妈想要个女孩，就把我姐生了。生了我姐之后就去结扎了。没想后面又有了我。
　　听爸爸说，我出生后，乡政府的人都来了，叫爸爸不能生我。爸爸说生都生下来了，总不能掐死吧。送乡政府养，乡政府又不接收。村里的人都叫他把我送人。但爸爸说既然生在了他家，就是他家的人，再难也要自己养着。这就样，我家两个超生的罚了四百。别家一个超生的罚了三百。说起这事，爸爸每次都觉得赚了。
　　而且恰逢我出生那年，村里分田分地，我是正月出生的，算上了我的口粮。这之后的超生，都没分上口粮。所以，因为有口粮，村里有些人总看我不顺眼。那位大婶就是，他小孙子小我一岁，没分上口粮，就对我恶意满满。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亲戚说，村里人说，爸爸也时不时说你是结扎之后生的。还有村里人亲戚们都说我跟爸妈跟哥哥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就这样，在我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十八岁出来工作，打给爸爸妈妈的每一通电话，他们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你哥哥与我姐姐怎么样了，从来不问我过得如何，开不开心，有没有遇到什么事。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我辗转反侧，也许我真的不是爸妈亲生的。在失眠的半夜三点钟，我发信息给妈妈：“我是不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一个小时后，妈妈打电话给我，我没接。然后妈妈打电话给哥哥，哥哥第二天问我发信息给妈妈的短信是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后面我才跟妈妈说，从小到大，你跟爸爸从来不关心我。妈妈喜欢哥哥。爸爸喜欢姐姐。就我没人疼。所以我怀疑我根本不是你们亲生的。
　　妈妈说我从小就懂事，很听话，会心疼爸妈，从不撒娇，不无理取闹。我才知道，懂事的孩子没人疼。
　　我和姐姐一下车，就看见爸爸在面前。带着我跟姐姐徒步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地区医院，这是市里最大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天，哥哥从重症房转到普通病房。但在病房里根本没看见哥哥，我们四下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楼的草坪上找到了他。
　　他揉着太阳穴，眼睛一大一小。这是哥哥八岁时玩爆竹引硝炸入眼睛引致的。爸妈一直以为没事，直到后面一只眼睛的眼皮塌下来，怎么努力都睁不大才引起重视。
　　妈妈为了哥哥的病专门请假回来。在地区医院一查才知道是得了胸腺瘤，要动手术。当时这个医院所有的医生都不敢动这种手术，幸好当时有一家人专门从上海请了一位医生过来。刚好也给哥哥动手术。听妈妈说，哥哥当时手术非常危险，心跳停了十几分钟，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妈妈当场就晕了，庆幸后面哥哥被抢救过来了。妈妈时常跟我和姐姐说：你哥这条命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你们以后一定要对你哥哥好点，凡事多帮衬点。
　　妈妈的这句话，我与姐姐一直记着。长大后，我赚的第一笔钱就是带哥哥去买衣服，虽然那时候他自己也在上班赚钱，但我觉得我就应该对他好。每次去哥哥那总要买好多好多吃的东西留给他。我自问我对家里任何人问心无愧，但妈妈仍嫌不够。妈妈是扶弟魔，宁愿自家孩子穿得不好，吃得不好也要让他弟弟一家过得富足。我不想做扶哥魔，所以后面与哥哥的关系也渐渐远了。
　　医生说哥哥胸膛开刀了，不能干重活。出院后，妈妈便带着哥哥去了深圳。一晃半年，哥哥回来了，但没回家。妈妈怕哥哥在家里要做干活，便让他住在市里大姑姑家。但大姑姑家对哥哥并不是很友好。一个月后哥哥就回农村来了。
　　休学两年的哥哥又重新上学了。但只读了一年，在中学当老师的舅舅就劝爸爸让哥哥不要读了。说初三压力大，他身体受不住。哥哥很想读书，但爸爸架不住舅舅说便让哥哥不要去读了。十七岁的哥哥，跟着小叔叔去了工地，做起了建筑工人。他时常与我说，他没读书，没文化。很恨当时爸爸不让他读书了。每次听到这个，我就为他心痛。九年义务教育，哥哥都没上完。
　　两年后，姐姐考入了市重点高中。爸爸妈妈一起去市里工地上干活。仅在读初二的我开始了我两年独立生活的时期。在这两年里，我体验了人性的冷暖，看透了虚伪与面具。让我从一个爱笑的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且有社交恐惧症的人。
　　他们皆当我高傲不近人情，我只是以此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伤害，我舍弃了记忆。我开始脸盲，同班同学一年我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记不住他们的脸。舍弃记忆的同时，我也舍弃了学习。
　　初一的全校第五，初二的全校三十四，初三未进前百。
　　班主任叫我出去谈话，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
　　班主任又问我为什么。
　　我说：“没兴趣。”
　　班主任又问我不读书去做什么，去打工吗？
　　我点头。
　　晚上回去，我又想着班主任的话，我真的要去打工吗？我这个年纪谁敢要！还是考个高中吧！
　　初三下学期，要进入高二下学期的姐姐居然辍学了。追问她才知道原来姐姐遭遇校园暴力了，学校老师不管，同学的排挤与冷漠让她一点也不想踏进校门。
　　我让她一定要读完高中，至少拿个高中毕业证，满十八岁。
　　姐姐非常坚定地表示一点都不想读了。
　　未满十六岁的姐姐去深圳打工了。
　　中考，相对幸运，在班主任的意料之外，我考进了省重点高中。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活之旅。
　　高中时代，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将它当作全新的开始。早上六点起床，六点五十晨读，晚上九点十分下自习。
　　本以为安安静静地读书，能得一方安宁。谁知风波又起。班上总有人叫我出去，刚开始我不知道什么情况。我便出去了，出去几次都不见人。
　　问了相处较好的同学才知道，班上有同学觉得我是乡下来的，要整我。对外说我是班上第一美女，导致很多其他班同学来看我。自知道这事之后，不管任何人叫我，我都不再出去。
　　之后，主使者变本加厉，课上课外造各种造谣扰乱我的学习。
　　不再闻之。
　　我又封闭了。
　　不再跟任何男同学说话。
　　除了与班长有必要的沟通之外，我与男同学不再有任何语言及学习上的往来。
　　冰封的冷面让班上所有人对我退避三舍。他们堵任何人的门都不敢堵我的门，他们造任何的人谣都不敢造我的谣。
　　自我驱逐。
　　自习不再学习，而是画画。
　　画画，绝对的天赋。
　　只因小学一年级我在填爱好时，填了画画被爸爸无情呵斥说你的爱好是读书！做家务！
　　我便将我想画画这个念头舍弃了。
　　纵使天赋被人认可，我也不敢说我想学画画。因为爸爸不允许。
　　只是在最好的时间里，错过了，再难找回。
　　高三的这一年，姐姐回来了。我哭了。
　　其实姐姐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的才华在初中便已展露头角，若是她能坚持写作该多好。
　　若是在她十七岁这年，爸爸回复她的是去学吧，而不是这一年里你要在家里白吃白住有多好！
　　人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重头开始，那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选择。错了便只能错的走下去，然后在走的过程中慢慢修正，将自己拉到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