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尸回忆录》白昼海洋

1、第 1 章

　　我给陆女士发信息的时候，已经站在松江新城地铁站门口。
　　青青：妈妈，我忽然想起来，我今年的寒假社会调研报告还有些问题想和同学讨论。我提前回学校了，晚上就不去参加你们的聚会啦。祝你和老同学玩得开心！
　　按完发送，我迅速把小月亮图标拉开，手机设成免打扰模式。然后拖着行李箱钻进了地铁站。
　　我叫晏青，土生土长的松江独生女。如果不算出门旅游的话，那我离家最远的时候，就是去市区的师范大学读书了。
　　刚才出门时，我爸从他房间探出头，诧异地问：“你拖着那么大个箱子要去哪里？”我看他一眼，说我要回学校。
　　老晏马上夸张地叫起来，“啊呀离开学不是还有两天半嘛，你急着赶回去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故意说：“那么爸爸你和妈妈讲，让我不要去她今晚的同学聚会了。”
　　老晏缩回了半个头，带着点瓮声瓮气地说：“个么早点回去准备开学也好。我晚上——还是明天吧，给你和同学送红烧肉吃。”
　　我本来也没指望让他开车送我回学校。假装不知情放跑我已经是一重罪，要是被我妈发现他明知我要落跑还提供帮助的，简直不要好过了。
　　老晏和很多松江男人一样，习惯了老婆做主家事。我的事，当然也是家事。就比如我还在我妈肚子里，那时候还热衷旅游的老晏，念念不忘和我妈蜜月旅行游览过的圆明园故地，摩拳擦掌要给我取名叫晏清。取“九州清晏”之意，霸气得很，贵不可言。结果我生出来是个小囡囡。我妈发话道，女孩子家家，要那么大而化之的名字干嘛啦，没得压不住福气。还是叫晏青吧，青青绿草勃勃生机，多好。还能带上她自己的姓氏——“千里莺啼绿（lu）映红”呢！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叫了晏青。
　　我妈陆女士，也是松江本地人，在魔都市区读完大学后又嫁了回来。所以她既有松江女人的传统，又有市区女郎的洋气。传统在于相信女人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养得好儿郎”，并认为这是这个世界上女性玩家的主线任务。而洋气则在于，即使她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也必将走上这条道路，但她不屑兜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介绍人，而是要给我开辟出高端传送阵。
　　所以两个小时前陆女士是这样跟我说的——“找男朋友啦，当然是要趁早。早上的瓜果最新鲜晓得伐？等别人都挑剩下，不知道是怎样的歪瓜裂枣哪！别看你还没毕业，现在已经好先下手了。我今天晚上有个同学聚会。我大学同学你爸爸晓得的呀，要么嫁得好，要么自己有本事。有不老少家里都蛮有钱，小孩也很优秀的。你晚上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就算见不到男孩子，先和未来婆婆看对眼也没坏处的呀。”
　　我还没措好词看该怎么拒绝，陆女士已经风风火火地出门做头发去了。我只想问一句，不是我去相亲么，您怎么不带我打理打理啊？
　　当然，我只是这么一说。陆女士前脚刚出门，我就跳起来开始把衣服零碎往行李箱里扔。开什么玩笑？我才大三好不好，二十岁还有俩月没过完呢，做什么把自己丢到中年女士的替子相亲局上去当显眼包，我每天的精神状态还不够显眼么！
　　落荒而逃的我一直到进了地铁9号线的车厢，列车开动，才终于放心了一点。市区离我家几十公里的路程，陆女士又不会开车，等她发现时我应该已经到学校了。想必她也没办法再抓我回去——等等，她今晚的聚会该不会是在市区吧？算了也没关系，等她做完头发做完脸再挑好战袍之后，估计时间也仅够押着老晏送她去战场，啊不老同学欢聚场了，没空闲再理我。大不了我一直不开机好了。
　　这么想着，我一手撑着行李箱，一手摸出备用的有线耳机，插上手机，打开本地曲库开始听歌。看，plan B永远都要有，总能用得上。
　　现在是下午两点差十分。地铁上不松也不挤，至少大家还能错落开站着，不至于像沙丁鱼罐头，已经算很舒服了。所以随着列车的摇摇晃晃，再加上耳机里的抒情歌，我甚至有几分困意。我抱着竖杆半眯起眼睛，又强迫自己别真的迷糊了。
　　正在愉快地天人交战之际，忽然一声尖锐爆鸣直冲耳膜，瞬间把我吓清醒了。我连忙睁开眼睛，虹膜还在适应光线，朦胧着看见声源就在我身边不远。一个小孩子的身影还在尖叫，另外两个大人已经互相问候起来。
　　“你这个女人真有意思的啦！你自己的小孩不管管牢，让她到处乱撞，都撞到我身上好不啦，怎么我说都说不得一句啦？”好了看清了，这位操着一口地道本地腔的阿姨，虽然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气势却好像随着声调蹦到了两米高。
　　另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只有肚子很大的年轻女人，也发出了超越她身材的高音花腔，“小孩子不懂事啊，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怎样！年纪那么大了不在家里养老还出来耍，还欺负我一个孕妇，怎么好意思的！”
　　这一句想必精准戳到了阿姨，就见她像被按了一把的铁皮青蛙一样跳了起来，“谁年纪大啊，你说谁老帮菜？我在自己家的地盘上，出门还要被你们这些外乡人说啊，有没有天理啦！倒是你，这么大的肚子还要来搭地铁，你男人来打工讨生活怕不是赚不到钞票噢！”
　　得，这下孕妇也变成了一只铁皮青蛙，呱啦呱啦呱啦！
　　不知道是不是被两个大人吓到了，一开始发出尖叫的小女孩，现在已经不叫了，就愣愣地站在两只青蛙中间，不动也不说话。
　　本来遇到这种事，我的态度都是“不知全貌不予置评”。简单来说就是怂。这一老一中再加一小，哪个战斗力都比我这个“脆皮大学生”强。远远躲着还怕被波及，要是万一多嘴一句搅和进去，不定最后倒霉的就是我了。别问为什么，问就是爱过。
　　就在我恨不得肋下生双翼，好把我自己抱头藏起来，一藏一个不吱声的时候，战局却又发生了变化。嫌小女孩碍事，阿姨一边口吐莲花，一边伸手把挡在身前的小女孩推开。她往前冲了两步，伸出手指恶狠狠地对着年轻孕妇点点划划，简直像要用棒槌戳烂对面输出的嘴。
　　年轻孕妇虽然不比阿姨半生锤炼口舌生香，胜在肚大能容情感丰沛，一手撑腰一手抹泪正骂得欢喜。陡然见女儿被大力推开，瞬间化身雌虎，嗷呜一声就要往上扑。
　　眼见二人即将化君子为小人，旁观半晌的闲杂人等还在权衡着进退趋避，可区区在下却没法置身事外了。只因好巧不巧，那阿姨推小女孩的一把，刚好推得她撞到了我身上。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扶，那女孩的身高不过到我腰间，我这一抓就抓了她一脸。
　　我：啊吧啊吧玛卡巴卡救大命！
　　我忍着激动的心，把我颤抖的手——准确地说是右手的两根手指，湿漉漉地从小女孩口腔里一把拽回来，心里已经有一万只狼虫虎豹连滚带爬地踩过。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小女孩可能也被我这一巴掌糊脸、又天时地利人和总之是个意外地把手指怼进嘴里整懵了，呆愣愣地随着我的动作又被推开，踉跄着向阿姨那边跌去。我捧着凉飕飕的手，悲愤怒吼，“别吵了！有完没完！”
　　也许是我这一声过于真情实感字字泣血，竟然真的让周围肃然一静。两个青蛙齐齐罢战，扭过头看着我，瞪起的眼珠子甚至还在一鼓一鼓的。
　　完了完了，我都被伤害得产生幻觉了。然而在这样的四只眼睛的瞪视下，我只能正常发挥，“那个，你们有没有纸巾，借我用一下。”
　　出门太急，我忘带纸巾了。
　　四只眼睛继续瞪着我，好，我明白了。“啊没有就算了，我马上下车了。”说完，我还慷慨悲壮地把两根手指往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就这样吧，都快干了。
　　两个女人见我偃旗息鼓不堪大用，转过头去又要开锣。可能是旁观者终于看戏看乏了，原本挨着阿姨座位旁的一个中年男人，铁青着脸踢开又摇晃到他腿边的小女孩，声若洪钟地喝止了这场热闹，“都给我闭嘴！再叨叨一个试试！”
　　阿姨乜斜着眼看了看那铁血硬汉，嘴里聊胜于无地小声嘀咕了几句，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年轻孕妇也终于想起来转陀螺似的女儿，上前拎起女孩的胳膊，在车门打开后第一个冲了下去。
　　我紧跟着拉起行李箱就跑，跳到站台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向车厢里望了一眼。妈妈呀，我今天真的看见“铁青色”的脸了。古人造词诚不欺我，那个中年男人的脸色就像一块铁板一样，好奇怪。
　　我一直琢磨着这种奇怪的感觉，便没注意到那个年轻孕妇拎着小女孩在我前面一路走出了地铁站。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小女孩走路的姿势很怪异，两腿似乎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