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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好鸟 ...

  •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瞎子其实是禹城镇衙门的衙役。

      刘贵枝如今在禹城镇地位虽有回落,但楼中到底放着不少善款,听闻近来楼前常有人闹事,衙中特意派了他这几日来帮刘贵枝。为何是他,原因很简单——全衙上下无人不知,瞎子和燕子楼的刘姑娘是故友。

      多年前燕子楼初现楼行,刘贵枝因前世读书太少,正愁不知该给这楼起个什么名的时候,瞎子刚好从前经过。

      刘贵枝看他模样像是文化人,便让他从“老虎楼”“雄狮楼”“毒蛇楼”中挑一个,瞎子见她似对鸟兽情有独钟,取了“燕子楼”。

      “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

      “说点我能听得懂的。”

      “是好鸟。”

      他们因此相识,后知双方都无家人,遂时常结伴。这回知道燕子楼有难,瞎子自是义不容辞,在楼前陪了刘贵枝四五天。

      只是有些事儿就不能想万一,刘贵枝今天就想着万一不会有事儿,卷了铺盖回去睡大觉,还把瞎子劝了回去,结果瞎子刚一走,还真就出事儿了。

      印象里那时她都要睡下了,楼外的喧嚣声却吵得人难以入眠,她起床顺着声音方向找过去,这才见后院墙头下不知何时竟裂着个半人高的大洞,她惊奇顺着那洞爬出,一探头便被人揪到了这里,指着鼻子骂了一个早上,这才知是有客人施了钱却没上榜,特来闹事。

      “这善人榜从来都是她说写什么就写什么,凭什么啊?不公开不透明,她偷着眯钱了,然后再偷着挖个洞骗我们说钱被人偷了,我们又能上哪说理去?”

      为首的大爷,说话像在打鸣,此刻眼看太阳快升到头顶了,还不能放弃对刘贵枝发起新一轮进攻。

      刘贵枝听得头疼,干脆搬了把凳子在善人榜前,面对持续了一上午的质问,持续了一上午的气定神闲,无聊间嗑瓜子,甚至用瓜子皮在地上给自己画了圈“结界”。

      果然,没过多久对面便又有人主动帮她说话,“大爷,燕子楼是什么地方你我都清楚,说话是要讲究证据的!”

      被财神不祥传言带跑的人不少,但明事理的人也不是没有,一上午来如此声音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刘贵枝原本是不用费心的,只是这一句听着格外熟悉,她冷不丁自板凳上坐起,见人群被拨动,男人大肚便便,满面油光,正寻着缝隙挤进漩涡中心,再定睛一看,原是衙门的老熟人。

      柴有味是瞎子在衙门的同僚,但称他为“老熟人”却是全镇人的共识,皆因此人常年只身游走在各大矛盾现场,大到打架斗殴,小到偷鸡摸狗,只要说“衙门来人了”,来的一定是他。偏偏这位衙役不爱劝人和解,事情由他来办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小半会直接打起来,今日闹事的人特意将他喊来,说好听了是大伙儿相信他,说不好听了——刘贵枝觉得——他们就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大爷……”

      将矛盾听了个大概,柴有味在刺眼阳光下勉强皱眉睁眼,看一眼刘贵枝,声音一顿,脸上表情却不意外,很快又接起话,“凡事都得讲证据,您说燕子楼眯钱,你得拿出凭证……”

      “你这话别对着我说!”大概是终于等来了衙门的人,大爷不留情面,厉声打断柴有味的话,从身后掏出留存已久的“后手”,重重砸在了石阶上,“你有本事对着他说,一百座财神像,都是他施的。”

      “一百座财神像”的字眼对刘贵枝来说简直就是耗子见了油,她听得一愣,正要去看,眼前人却一拥而上将她落在了外围,她只好寻了个缝隙,艰难眯眼,人群中心,大爷手下竟撑着一块牌位。

      “胞、弟、范、君、小、舟、之、灵、位。”,将上面的字一个个念下来,刘贵枝一惊,“胞弟范小舟灵位?!”

      *

      仰面看天,嘈杂的人声中,刘贵枝又亲自听了一遍众人的诉求,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范小舟的名号,饶是在镇上常年连北都找不着的刘贵枝也是听说过一二的,此人是一起骇人听闻冤杀案的死者,而今日,原本正是他过世两千日的祭日——自他六年前被家中悍妻协同奸夫联手害死后,已经过去了两千日。

      刘贵枝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镇民们在两个月前就曾提出要大办一场,轰轰烈烈张罗了不少人,凑了不少银子,说要热闹热闹,只是她没想到,他们最后的计划就是要以范小舟的名义,学“捐百像为真神”的传言给燕子楼捐财神像。

      日上三竿,饭点将至,看客们听完范小舟布施的故事,逐渐看出闹事大爷胡搅蛮缠的苗头,多半悻悻散去。

      人潮渐退,刘贵枝这才看清大爷身边还站着另一号人物。

      男人穿着一身臃肿的胡服,面露疲惫,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言不发,正是范小舟的表兄范大成。

      按理来说原本该是这一场争端中的核心人物,范大成被柴有味找出来的时候却正坐在角落里发呆,任由和范家毫无干系的路人大爷在前冲锋陷阵,看样子再没人叫恐怕就要睡着了,此刻听柴有味说问题解决不了,他更是好像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那我回家了。”

      可身后大爷大娘哪肯放过他,一人一个肩膀,想也没想就把人揪了回来,“少来!我们这么多人,还能是合起伙来骗你们的不行?这批财神像可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攒出来的,送来燕子楼前,整整一百尊像,全数放在东山永慈寺里开了一个月的光,这件事儿刘姑娘明日大可随我们去寺中找住持能通大师做个见证!”

      话音落,一圈人皆看向刘贵枝。

      椅子上,刘贵枝却陷入了沉思。其实开过安济院的人都知道,善款被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无非就是自认倒霉掏钱补账罢了,刘贵枝打心底里不相信那些镇民会合起伙来在范小舟的事情上撒谎,早已下定决心明日便将名字写到善人榜上,事了拂衣去,只是回想起自己下凡开安济院的初衷,她还是犹豫了下来。

      刘贵枝上辈子犯过些小错误,那时信了谗言,说只要给安济院捐上一百座财神金像便可当财神上天躲风头,洗白指日可待,不想真去了才知这神仙的日子并非常人能过的。

      后来她虽用雷劈树逃了下来,可当日她被烧得焦黑,落地还未有一刻便被天兵天将围了个实在,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这财神是能用正当手段辞掉,至于为何那巡官始终不愿意给自己走辞职流程——

      “刘贵枝,我是为你好,你可别后悔。”

      刘贵枝彼时身上还在冒黑烟,“为我好?你看看你这叫为我好吗?”

      巡官无奈叹气,“行,那我就跟你简单说一下,辞官可以,但交接工作得做好,具体到你这个财神……你走前得把这些年算错的账都清了。”

      刘贵枝更加不理解,“清就清呗。”

      巡官又是一声叹息,一拍手,叫神将刘贵枝的烂账全数搬了上来,刘贵枝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脚下一阵地动,远处天兵四五人一组,正推着一个半人高的轮子向这边走来,巡官又是一拍手,那“轮子”哗啦啦展开,竟是一幅长卷,从脚下这个位置往下放,一路能展到地府。

      “这……都是我这些年的烂账?”

      巡官:“嗯……大概就这种规模的,你还有十卷。”

      “我@#??%”

      “就没别的方法了?”

      “没了。”

      “那我不想辞了。”

      “不大行了。”巡官抬头,手上写字的笔一停,“流程我已经给你启动了,刘贵枝,你现在必须得下凡去清账了,欠人的你得想办法还人,多人的你得想办法要回来,清完为止。”

      “我……”

      “另外,介于你这些年就没算对过什么账,我已给你升级为高危神仙,为防你在凡间私联凡人,我会找几只鬼看着你,还望你能配合。”

      “私联凡人?”

      “就是越过天界,直接联系在人间同样捐过一百座财神像的人,逼人签合契来接替你的位置,这种情况下,合契一旦生效,对方将被迫接手你的烂账,无法撤回。你要敢干这种缺德事儿,被天庭发现,会死得很惨。”

      刘贵枝恍然:“哦……”

      巡官:“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

      刘贵枝承认自己开安济院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她全是私心。

      这世间虽有传言“捐百像成真神”,但真正给安济院施了一百座财神像的人到底只有她这一个傻子,为寻更多的傻子,她靠着自己仅剩的一点替他人招财的神力,直接变身安济院院长,常年在寻傻子一线站岗。

      这位范小舟,就是今年第一个撞上头彩的。

      善人榜下刘贵枝已许久未说话,眼见事态又要脱离控制,柴有味连忙上前阻拦,话还没说出口,身后却先响起了干瘪的声音。

      “你呢?”,众目之下,刘贵枝第一次从椅子上站起身,用下巴点点一旁的范大成,也是今天第一次开口,“你怎么说?”

      期待中,范大成兀自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破天荒的,始终不想参与这场纠纷的他竟抬起了头,第一次主动开口,“行,我同意。”

      众人长舒一口气。

      柴有味变脸,想他方才明明不是这样的,不由得好奇,“你也觉得能通可靠?”。

      范大成僵硬点点头,脸上无光,好像说话的和做表情的是两个人,“昂。活佛,活佛。”

      他连着念了两遍,眼中却无甚情绪,“听能通大师说话就知他是活佛。”

      柴有味随即一愣:“说话?跟说话有什么关系?”

      “你们可听过西方真经中那些神佛说话都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西方真经中,神佛是不分男女的,说话雌雄难辨。我亲耳听过能通大师,他就是这样说话的。”

      *

      和众人约定了时间,燕子楼门口终于静了下来。

      刘贵枝急着想见范小舟,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楼中,入屋关门琐窗,于手中捏了张符点燃,等到烧做灰烬的那一刻,她低头闭眼,两手合掌顶在脑门,兀自开口,语气虔诚:“范大哥对不起,我郑重向你道歉,那堵墙我们的确是有阵子没修了,疏忽了防范,范大哥若也是真心想施这一百尊财神像,那我就是赴汤蹈火也一定会帮范大哥把东西找回来,就是有个不情之请……范大哥……可有当财神的意愿?”

      紧张等了片刻,头顶传来低沉声音,“财神?我怎么听说,这天上的财神刚刚出逃,留了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姑娘此番所求,是要害我啊?”

      谎言被拆穿,虽觉蹊跷,刘贵枝却还是“咕噔”跪地磕头:“对不起范大哥!我一定尽力不让范大哥你受委屈!范大哥想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只要范大哥肯帮忙!”

      “要什么给什么?”

      “要什么给什么!”

      “那我要个闷户橱,你现在就烧给我吧。”

      “哎哎哎!你这人……鬼,故意的吧!”原本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竟从和方才完全不同的方向飘来,“先来后到懂不懂?我先说要闷户橱的!你不能要了!”

      听到此处,颈下刘贵枝眼神突变,终于肯定心中所想,接着缓缓抬起头,但见檐下黄牛长相的妖怪正扯着马面模样的怒斥:“你这鬼怎么不讲理啊!”

      是巡官当年派来看着刘贵枝的那两只小鬼。

      天地三分,神鬼人,凡人于人间经历喜怒哀乐,死后自会为鬼,有的鬼有前世记忆,托梦于人间亲人以自己的名字,或出钱或出力或烧香或拜佛做些好事,多半可以混个一官半职,一如刘贵枝这财神的位置;剩下没有前世记忆,因为大多找不回人间亲属,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都想不起来,买不来官,只能顶着个随机得来的兽虫脑袋混个小喽啰,牛马便是如此。

      因无记忆,想不起前世恩怨,二鬼这些年无可求,最多也就是想要点烧纸,虽说是受了巡官的指令来看着刘贵枝,但这地府的活儿也没俸禄,得不了烧纸,反倒是他们的看护对象刘贵枝,走哪旺哪,财神发力,这些年没少供养二鬼,如今要床有床要屋有屋,家底攒够了,守着刘贵枝那十卷烂账,二鬼巴不得她赶紧违反天庭的规矩,拐个捐过一百座财神像的回去当财神,他二鬼也好今早解脱。

      刘贵枝看透这一点,干什么都不会避讳二鬼,在二鬼面前多是金主做派,眼下见二鬼戏弄自己,自是怒上心头,逐渐露出阴冷的眼神,一个推地跃起,大喝着将二鬼分开:“都给我闭嘴!”

      她说着又在四周一阵摸索,却始终不见多余的身影,于是扭头质问:“范小舟呢?”

      “不知道啊。”牛头举止轻浮,一向不靠谱,刘贵枝于是又问马面,“范小舟呢?”

      “没来。”马面颔首,说话间正气浩然:“没见来。”

      刘贵枝眼中一暗,呆站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就算没有记忆,人死了化鬼也该有个妖怪脑袋啊?

      “不可能!火也点了,八字也烧了,范小舟怎么不见人影啊?”她慌,又在小屋中寻了一周,最后一手一个扒住牛头马面,贴着他们的脸大喊,“不可能啊?!”

      牛头抠抠鼻子,终于决定听听刘贵枝在说什么。另一边的马面却已经翻出了怀里的本子,一页一页寻着条陈找。

      “啊,在这儿——如烧八字不见鬼影,须得小心,务确认彼之死活。特注:误唤活人,罪不可恕。”

      牛头撇嘴:“什么意思,范小舟没死?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刘贵枝“啪”得推开窗,阳光照进屋中,屋中二鬼灰飞烟灭,她快步跑出楼,一下石阶就见柴有味,他竟还没离开,抱手站在墙角大洞下,弯身露出一个脑袋,一开口就是质问,“刘贵枝,你能让人省心一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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