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北冥夜泽

10、昔日峥嵘

　　此后两日，尘述每日都要遭受早中晚各一次鞭刑。而其他把守的侍卫，忍受的则是精神上的恐惧。

　　天空也是一如既往的晦暗阴沉，偶尔的冷风呼呼掠着。有时忘了时间，竟会分不清是昼是夜。

　　以往的闹市，也变得煞是冷清。街道两旁的酒馆茶肆，当铺作坊虽开着门，但里面却无一宾客，萧条的道上也只有那几个人影走过。

　　第三日天气却又变得极好，烈日当头。明蓝的苍穹，洁白无瑕的彩云映衬着万里晴空，人人都想抬头一览眼福。

　　冷清的集市也变回了人潮涌动的闹市。

　　与淮如约来到初平侯府，房檐上的丧幡已然全部撤除，所有人也已换回了常服。

　　初令舟见到来访的与淮，欣喜的迎上去。

　　诉说着躺在榻上调息的初辞，这几日的变化。

　　“与淮仙尊，我儿这几日可以松动手指，挑动眼睑，似乎已经有了些许意识，不知他何时才会醒？”

　　与淮看着他难掩的喜悦之色，也是莞尔一笑：“初平侯莫急，先带我去瞧瞧小侯爷！”

　　“是我心急了！”

　　初令舟一时欢喜，竟忘了待客之道，立即转首朝着下人吩咐道：“快去！准备上好的酒菜，莫要怠慢了贵客！”

　　仆人不语，应着他的命令作揖离去，准备酒菜。

　　他随即转首，客气的在前引路：“与淮仙尊请随我来！”

　　几经周转，来到自己的房中。

　　初辞依然平静的躺在榻上，宛如沉睡着享受梦境的人。

　　与淮坐到榻边，再次为其把脉，他闭眸感受着初辞脉象的变化。

　　良久，睁眼看向一旁等待的初令舟：“小侯爷脉象比之前的平稳，亏虚的气血也已回溯。”

　　“最迟明日便可苏醒！”

　　随后掀开布衾，解开初辞的衣衫查看他的外伤，痊愈的也是极好。

　　初令舟不安的心绪终于得到释怀，他的眼眸中满是感激不尽的情绪，目不斜视的盯着他看。

　　猝不及防的拱手深深一鞠：“多谢仙尊的救命之恩！”

　　他竟说“救命之恩”，不知他是完全将那妖丹抛之脑后，还是不愿相信妖也能只为“情”一字，做到这般程度。

　　与淮立马起身扶起他，眼底闪过轻微的诧然：“初平侯莫不是忘记了那妖丹？”

　　“我不过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初令舟挺身，满目诚恳：“若不是有与淮仙尊挂怀小儿，此时恐怕已经……”

　　他不敢再说下去，他知道如若没有与淮的及时提醒，恐怕今日就是初辞入土为安的日子。

　　初令舟与其寒暄过后，便邀与淮挪步正堂，享用佳肴美酒。

　　与淮并不喜酒，只好以茶代酒直到这场丰盛却简单的宴请结束。

　　等二人谈天说地作罢出来时，已至申时。

　　初令舟将与淮送别出府，转头回了房中，继续守候在初辞身旁。

　　＊

　　与淮回到皇宫，再次被祝灼渊唤至祭天台。

　　等他抵达祭天台时，抬头看到祝灼渊手拈着与尘述脖颈上戴着的璎珞雷同的另一个项圈。

　　在尘述面前不断的晃荡，还不止的出言打击他：“你看……这个东西你可熟悉？”

　　“我瞧着，与你所戴的璎珞相似，故拿来给你看看！”

　　尘述原本璨若星辰的瞳眸，此时布满血丝，浑浊不堪。那双眼睛犀利的瞪着祝灼渊，无数次的幻想着撕碎他的画面。

　　苍白的脸上尽是杀意，话语间充斥着狠厉：“你最好记住，你杀我父母兄妹，还有我族人的样子！”

　　“来日我定要用你的血，慰藉他们的亡魂！提着你的首级，祭拜他们的衣冠冢！”

　　祝灼渊置若罔闻，竟悠然对比起两个类似的项饰。

　　打量半晌，竟还询问起尘述：“这个长命锁的主人，朕想想……”

　　他惺惺作态的踱步思考着，而后霎然停顿，靠近尘述，俯身凑上前：“朕忆起……是一个很可爱的娇娃娃！”

　　尘述极力侧着首，抗拒他的接近。

　　“滚远些！”
　　厌恶的人靠近自己打心底里的恶心，尘述眉头紧蹙，话语间尽显痛恨。

　　祝灼渊也不在意他的不配合，继续喋喋不休：“不知是你舍妹？还是幼弟？”

　　他做着惨凄凄的表情，故作惋惜：“哇……那小娃娃的死状当真惨不忍睹！”

　　“我见到尸骨时，面目全非，是雌是雄都难以分辨！”

　　这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些骇人的血腥场面历历在目。

　　【尘述外出回来时，他们的家早已变成了“修罗地狱”般的惨状。

　　尸横遍野，残骸都堆积成山。每一处都沾染着已经发黑发紫的血渍，地上一滩一滩的血泊都已凝固，屋舍俨然变成了被烧杀抢掠后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充斥着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他站在这里恍然置身于地狱。

　　那一堆堆变僵的尸骨，放眼望去，无一没有不认识的。

　　是他的玩伴，还有看着他们长大的叔叔婶婶。

　　以往见到他都会打声招呼的，可如今的他们却沉默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尘述声嘶力竭的哭喊，他们也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

　　眼前的状况压得他宛如窒息一般，都忘记了呼吸。

　　没有哽咽的声音，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一颗颗的滑落脸颊，滴落在这满地的血上。

　　他重重的跪倒在地，愣神了好久，缓过劲来。颤抖着双唇，声嘶力竭的去呼唤。

　　“阿爹阿娘！！”

　　“你们在哪里？我回来了……”

　　胸口剧烈起伏，万蚁蚀骨般的痛席卷心脏，喉咙也干涩得发疼。

　　他颤着身子，爬起来跌跌撞撞的朝自己家中跑去。

　　口中疯癫了般，放肆大声宣泄着：“谁干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我要他狗命！”

　　骂出口的每一句都伴随着热滚滚的泪痕。

　　等跑到家门口时，自己家人的死相，更是惨绝人寰。

　　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断臂残肢散落的到处都是，残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

　　血腥的场面让人如临深渊，毛骨悚然。

　　看着这场面，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尘述喘不过气来。

　　可痛苦之际，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恶心感。尘述猛然间干呕起来，他捂着嘴，俯身呕吐了好些时间，只吐出了一些苦水。

　　等挺起身，转身再望去时，眼前一黑，径直倒在了满地尸骸中。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雷声滚滚，随之而来的便是滂沱大雨。

　　那些雨水密密麻麻的落在这屠戮之地，凝结的血也消散开来，雨和血混合在一起，此间霎然变成了煞人的血红色。

　　满地都是血泊，不知情的人见了以为是乱葬岗。也许是上苍看到了，也感到悲愤，所以召雨来洗礼此处。

　　突来的寒意和打在脸上的雨水，将尘述从昏迷中惊醒。

　　他撑着身子，从血水中狼狈地爬起来。衣衫和发丝都被雨水淋湿，脸上也挂着雨珠。站起时，身上的水不断的向下滴着。

　　尘述顶着大雨，将家人的断体残骸拾拾捡捡的，聚到了一起，拼凑出他们完整的身子。

　　倾盆的大雨毫无怜悯的打在他们身上，看着他们浸在血泊里，鼻尖酸涩，泪也倾泻着，和雨一起，滑落脸颊。

　　尘述愣在雨中，任雨淋着，就想这般陪陪他们。

　　许是被悲痛冲昏了头脑，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幼弟并不在其中。还有个弟弟活着，阴霾顿时少了一半。

　　他向里面飞奔而去，大声呼唤着：“阿洛——”滚滚作响的雷声，在苍穹之上炸开一道天光，霹雳声掩盖了尘述的嘶喊声。

　　他一边喊着名字，一边掀起被劈断掉下来的房梁柱子，扒开废墟，也没有看到尘洛的身影。

　　“尘洛——兄长来了！不要怕，你出来啊——”

　　前院后院，所有的地方尘述都会掀开看看，可找了一圈都未发现他的身影。

　　尘述停下来，俯身喘着粗气。以为尘洛逃了出去，正在暗许着要去寻自己幼弟。

　　起身离开时，余光瞥到了楼阁夹缝中的小小的一道身影。

　　那个身影以扭曲的姿势挤在里面，不好的预感让尘述不敢上前。

　　他轻声试探似的喊出口：“洛儿？你……听得到吗？”

　　那个身影不作声，尘述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往前挪动。

　　口中一遍遍的不停唤道：“阿洛？”

　　他依然沉默，尘述上手触碰，可见到的骇人场面太多，他退缩了回去。

　　他再难以接受任何惨死的样子，可这是自己的弟弟，他将所有人惨死的模样在心中想了一遍，以为能接受了。

　　上手将那个尸身从墙缝里拽了出来，“啊——”一声颤抖的嘶吼伴随着雷霆响彻天地。

　　那已经丧失生机的样子，顿时让尘述吓得直哆嗦，登时瞪圆双眸，脸色似是错愕，又似恐惧。

　　他的手一松，尸身从怀中滚落在地上。

　　那具尸身，似是用刀剑乱砍过，面目全非。嘴角被撕扯开，裂到了耳旁，眼珠子都外翻了出来，头骨也有破碎的痕迹。脸上的肉被撕扯下来，血肉模糊。

　　此时的面貌比鬼域中恶鬼的模样还要狰狞几分。

　　尘述僵在原地，脸色变得惨白，从头到脚一阵寒意。

　　眼眸中闪烁着惊恐，尖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

　　可是恐惧过后，是源源不断的热泪奔涌而出。

　　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握着，然后将整个决绝的掏出，仍在这瓢泼大雨之地。

　　雷声更胜，每一次划过长空时，仿佛也将尘述的心撕裂开来。

　　“洛儿——”
　　尘述瘫软身子，跪倒在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喘过气来，发出惊心动魄的狂叫——

　　“怎么回事啊——”

　　“哪个畜生干的！！我要宰了他！！”
　　他双手紧攥着，狠狠的捶打着地面，声嘶力竭的长啸。地面的血水被打得到处飞溅。

　　可一阵嘶吼过后，声音渐渐软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何事，我走的时候，明明都还好好的……”

　　“我不应该任性离开的……阿爹阿娘没了，弟弟也没了，家……也没了！”

　　“所有人都死了……”

　　他言语间尽是自责，悲天怆地的哭声，天上雷光都逊色几分。

　　哭着，哭着，竟开始癫笑。笑得身子直颤，身上力气逐渐抽空。

　　从阖家幸福一瞬间成为孤家寡人，任谁也无法接受。全族被杀，回来只看到满地残骸，换作任何人都会疯。

　　他静了下来，仰首望向虚空，眼底是噬心腐骨的痛意，久久出神。

　　雨滴打在脸上，打进瞳孔中，即便酸涩的发疼，也并未低下头来。

　　尘述几度奔溃，反复跌入万丈深渊又爬起。

　　直到雨势渐小，他才低下头再次面对，那“恐怖如斯”的幼弟。

　　他不再畏惧，不再退缩，双膝跪地瞧了又瞧。掉出的眼珠子被他塞进眼眶中，他往脸上铺着被撕烂的肌肤。妄图将那残缺不全的脸拼接好。可无论如何，那些肉铺上去会掉下来，塞进眶中的眸子也会滚出来。

　　泪眼婆娑，模糊了瞳眸，他反反复复的拼了再拼，双手不住得发颤：“怎么好不了啊，这些肉怎么总掉下来啊！！”

　　内心的情绪堆积成山，难以言喻的痛苦压垮着他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

　　“拼接碎肉”他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但他仍愿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试上一试。

　　他抬手木然看着沾满双手的粘稠血液，指尖中有一道光穿过，刺眼得很。尘述皱着眉，微阖眼。

　　待刺痛的感觉消逝，尘述抬眼看去，原来是雨过天晴，朱曦破云而出悬挂天穹。

　　失意间，竟已是笠日晌午了。

　　尘述双手揽着尘洛的尸身，站起身的同时也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跪得腿都失去了知觉，一瘸一拐的来到院中，将尘洛也平躺于他们的父母身旁。

　　猫妖全族上下二千多生灵，一夜之间只剩下他一人。

　　只闻“啪嗒”的一声，尘述双手交叉扣地，跪倒在众人身前。

　　他俯下身，头重重的磕在手背上，声音着实清亮，如此叩了三首后长跪于前。

　　做着最后的道别——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我定寻到仇人，提他首级来见你们——”

　　“无论他是神是鬼，是妖是人我定杀之！！”

　　“还爹娘，还弟弟，还大家九幽之下的瞑目！”

　　说罢，再次俯身三叩首后起身远去。

　　不过他并未如此离开，他拿了把锸，开始在每一户家中挖坑。

　　挖出的坑约四尺深，刚好能躺进去一人。

　　他挖了埋，埋了挖。纤瘦的身子提着锸，起起伏伏一下接一下的挖着，似是有使不尽的力气，即便累到虚脱也不肯停下。

　　实在坚持不住，便在挖好的坑里小憩，醒了接着继续。

　　从白天挖到夜晚，不知多少个昼夜更替下，最终挖到最后一人的墓穴，才肯挺起腰看看。

　　起身时骨头仿佛生锈了一般，咔咔作响。

　　他竟还为所有人都做了墓碑，虽然简陋，但好歹也是留下了他们的痕迹。

　　他为最后一人立好墓碑，起身抬眸望去，猫妖生活的整个地界，俨然已成了一座庞大的衣冠冢。

　　【家父——尘泱之墓】

　　【尘泱爱妻——沅荔枫之墓】

　　【尘家次子——尘洛之墓】

　　【栀年之墓】

　　【栀年爱妻——汐颜之墓】

　　【安雪衣之墓】

　　……

　　墓穴数不胜数，所有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归宿。

　　尘述是猫妖一族的少主，他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站在所有墓前的尘述，“扑通”一声，再次双膝跪地。

　　这次他拜的不只是他的父母，家人！是那二千多枉死的冤魂，他们是尘述的责任，可他来迟了……

　　一叩首，拜他们入土为安。

　　二叩首，拜他们亡魂引归途。

　　三叩首，拜他们九幽瞑目，轮回再生。

　　所有的执念与怨恨，尘述怎会让他们背负着，成为忘川中的恶鬼。

　　杀人的事有尘述去做，执念与仇恨有尘述背负，他们只需踏上轮回的六道生门。

　　尘述拜别后，起身离开了猫妖领域。】

　　几经波折，便落得了如此下场。

　　“喂——你这妖孽好目中无人！”
　　祝灼渊的一声高呼，将思绪陷入无尽深渊的尘述拉回了现实。

　　尘述抬眸睨他，眸底滋生无尽仇恨，暴戾之色浸染双瞳。拳头握得死死的，像是一匹嗜血的狼。